「這不可能!你怎麼了夏邇?」弗雷拉的手指在樹幹中摳出了幾個凹陷,努力平靜著自己的情緒,「現在是什麼情況?你怎麼樣?浮空城呢?還有哥哥角婆婆丁奇夫婦他們……」
「夏邇?夏邇你在聽嗎?」
「……」
弗雷拉有些頹然地閉上眼。
聯絡再次中斷。
她心中焦急的巨獸正在歇斯底里地翻騰,她覺得自己的胸腔被煮開了。
連著好幾個長長的深呼吸,她通過契約的聯繫安撫了壺豚,讓它不要驚醒同伴們。
她恨不得讓壺豚施展空間能力,將她一人瞬間傳送至浮空城下!
但她知道,越是在這種情況下,就越是要步步為營。
昔日的邊陲之地外部荒涼,中心的植被卻相當是茂盛,那些巨大的蒼天古樹囂張地生長著,給千千萬萬的魔獸提供了極好的住所。現在,邊陲之地樹木稀疏,在月色下竟然顯得有些森寒。大塊大塊的土地□出了它們鐵紅色的肌膚,偶爾還能見到魔獸曾經生活過的洞穴,它們正毫無遮蔽、毫無隱私地敞開著,彰顯著獸潮中尚未修復的創傷。
在紅月的照耀下,弗雷拉一行極快地朝著浮空城前進。
越是往裡,越是荒涼。在浮空城上下努力之下稍微恢復了一點兒的植被現在又遭到了來自人類軍隊的傾軋。
弗雷拉突然眉頭一皺,回身背靠大樹,擺出防禦姿態。
怎麼了?同伴們很快也紛紛做出了反應,在一段時間並無異樣之後,瑪麗白打著手勢詢問弗雷拉。
弗雷拉搖了搖頭,示意大家繼續向前。但她心中卻愈發警惕起來。
這已經是第五次了。
弗雷拉感到後頸上微微發涼。她敏銳地察覺到有什麼生物已經游移在他們旁邊,甚至有一次連瑪麗白都有所察覺,但就算她用了天眼的能力,也完全察覺不到對方的蹤跡!
這對於習慣了天眼能力的弗雷拉而言,確實有一種帶著恐慌的挫敗感。
然而在現在的狀況下,浮空城的危急讓他們都無心去仔細探究這個問題。
又是兩天過去,在白天視野比較好的時候,弗雷拉已經能夠清晰地看到浮空城上空的戰況。
「最近似乎總是你最先醒來,弗雷拉。」休整的時候,瑪麗白關心地指出。
弗雷拉有些哭笑不得。自從她驚天動地做了那麼一場之後,瑪麗白在她的身體問題上就顯得特別敏感而脆弱,常常根據一些細枝末節,捕風捉影地憂心起她的身體狀況。
亞力克也一樣。他雖然不說,但總是有意無意地搶走一些原本分配給弗雷拉的活計。
弗雷拉真誠地解釋道:「真的沒什麼大事,只不過最近經常做夢,夢完了人也就醒了。」
「做了什麼夢?」瑪麗白感興趣地問,「這是我的業務範圍。」
「不太記得了。」弗雷拉搖搖頭,「似乎是我變成了一株植物……」
還有海藍色的瞳孔和刺眼的電光。
「變成植物?」瑪麗白飛快地掏出一本印滿粉紫色愛心的小本子,刷刷地翻閱起來,「這預示著你渴望暖陽一般的愛情……誒誒你別亂——壺豚你也鬧!」
「啾,啾。」壺豚抓起瑪麗白的頭髮梢不屈不撓地掃著她的臉,與亞力克配合得天衣無縫。
亞力克劈手奪過小本子,不屑地瞧著封皮上「預知小魔女,甜蜜預知你的夢」的標籤:「占星術不是從這些精神毒物當中發家的。沒收。」
「喂喂其實你是想收藏回去躲在被窩裡頭慢慢看吧?」
弗雷拉撲哧笑出聲,起身對一邊靜靜旁觀著的精靈點了個頭:「我去那邊看看,馬上回來。」
不知是否是滅族危機在即,精靈們已經沒有了原先那種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模樣。雖然他們依舊驕傲地昂著脖子,揚著微尖的下巴。
接住跟上的壺豚,弗雷拉往西北方向走了許久,直到用天眼也不能看清同伴們的身影了,才閃到一棵樹後停住腳步。
「我知道你跟著我。」弗雷拉站定,無所事事地給壺豚順著毛,「不樂意出來見個面麼?」
沒有回答。
這場面安靜得有些滑稽。
弗雷拉卻沒有任何的不自在,依舊微微提著聲音說:「不樂意出來也關係。跟著我們這麼幾天,雖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但至少你沒有過惡念——還請這麼一直善良下去,否則,嘿。」
又站了一會兒,弗雷拉才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沒走兩步,她又突然停下來,警覺地轉頭望向樹後的那一塊陰影!
「……怎麼了啾?」
「不,沒什麼。」
弗雷拉捏了捏壺豚的尾巴,搖頭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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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距離浮空城已經很近了。在一片開闊的棕紅色土地上,遠處的拚殺被最大程度地凸顯了出來。弗雷拉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浮空城附島的瀑布變成了渾濁的血紅色。
他們遭遇的地面部隊也越來越多。但以他們如今的實力,這些零散的人類軍隊已經不能對他們造成正經的威脅,他們現在要思考的是如何盡可能地在這樣的環境中保持前進的速度,以及節省自己的物資——弗雷拉甚至沒怎麼敢動用煉金術,通常是體術加匕首解決。
然而現在,他們正舉步維艱。
「再往前的話要動真格的喲,年輕人。」費馬爾將軍將手中的厚背大刀用力貫在了地上。
清晨明紅色的日光被無數長槍和刀劍的冷厲拒之門外,這麼一來一回竟然讓人覺得刺眼。
費馬爾將軍帶著他訓練有素的要塞部隊,出其不意地將弗雷拉一行團團地圍住。費馬爾將軍親自上陣,牢牢地堵在了他們去往浮空城的方向上。
「真榮幸。」弗雷拉上前一步,認認真真行了一個煉金術師禮,「或許您已經忘記我了……」
「不,我記得你,被佐羅那傢伙押來的小姑娘。」費馬爾將軍朝弗雷拉揮了揮手,「老子的記性不差。看樣子你是被浮空城給救了?挺好命的。也變厲害了許多,把不少小兵蛋子……嘿,好吧老子不計較這個,戰場上能者得勝。」
「是的,抱歉。」弗雷拉回答,「所以我必須向前,將軍大人。」
「這不可以。」費馬爾將軍毫無餘地地回絕了,「在進攻的途中放任敵方的援軍抵達,這是個可笑的行為。」
「浮空城與您並沒有過衝突與宿怨。」弗雷拉還在試圖說服這個曾經給過他們公平對待的將軍——雖然這份公平也是建立在許許多多桎梏的前提之上,「您並沒有針對它的理由。」
「嘿,小姑娘總是容易被情感這種東西衝昏頭腦。」費馬爾將軍誇張地咧了咧嘴,「軍人只服從命令。」
「光輝十六世已經死了,王座的爭奪依舊撲朔迷離。您所忠於的命令究竟是誰的呢!」弗雷拉尖銳地質問。
「不是誰的。」費馬爾將軍將口中的煙頭呸地一聲吐到了地上,用力踩滅:「老子是個軍人!老子忠於的是國家!」
「……」
弗雷拉再無話可說。
這種真正具有血性的軍人,才是戰場上最為難纏的對象!
「所以,年輕人,不要再前進了。我只收到命令協助攻打浮空城,並不會對浮空城中的任何人進行追殺。」費馬爾將軍耐性相當好地又說了一遍。
「抱歉,將軍。」
弗雷拉再次回絕。這麼說算是徹底撕破臉皮了,頓時氣氛緊張起來,雙方都開始全面戒備。
「……」費馬爾將軍揉了揉鼻頭,「現在的年輕人總是……!!!」
「放下武器,士兵們。或者,放下你們將軍的性命。」
「……」弗雷拉看著自費馬爾將軍腳下陰影中詭異鑽出的人影,看著那團黑色的人影飛快地將匕首抵上了費馬爾將軍的喉管,看著陰影從那只拿著匕首的手臂上緩緩褪下。她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只覺得喉嚨和眼睛都乾澀得難受,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刺鳥……
原來是你麼,刺鳥!
不少士兵開始猶豫著放下了武器。
費馬爾將軍顯然被激怒了:「放!放個屁!誰敢扔下武器我就砸爆他的腦袋瓜子!軍令全都不記得了麼蠢貨!!!」
被這麼吼了一嗓子,士兵們又重新抓起了武器,只是還在猶豫地衡量著將軍這邊的情勢。
「看什麼看!」費馬爾將軍吼道,「給我往前衝,穩穩地拿著你們劍!大幾百個人被六個人逼退,你們是想踩爛我這張臉麼!」
說罷,他居然不顧抵在喉間的匕首,猛然掙了開來!
刺鳥絲毫沒有手軟。他反應極快地將手臂收緊,卻沒有很好地估算到將軍狂暴之下的力氣。
費馬爾將軍付出了重傷的代價掙脫了。他的右頸側被狠狠地劃開,鮮血噴湧而出,卻似乎好運地避開了喉管。不知刺鳥在匕首上做了什麼手腳,那被劃開的大塊皮肉如死物一般沉沉地往下翻捲著,甚至露出了白色的骨頭。
瞬息之間,情勢又偏向了軍隊這一方!
「看什麼看,給我衝!」費馬爾將軍下令!
「不,不要啊將軍!停手!!!快停手!!!」
眾人順著這聲帶著哭腔的求救聲望去,只見不知什麼時候,刺鳥已經消失在了原地,此時,他再次出現在一名文官打扮的人的身後,他的手中依舊握著抵在那人喉間的匕首!
這就是傳說中陰影位面的力量麼……弗雷拉驚歎著。
「沒聽見麼?」刺鳥扯開嘴角,「你們的副官說停手呢。」
刺鳥譏誚地掃過不知如何是好的士兵們,望著費馬爾將軍挑了挑眉:「好久不見,將軍大人。你真令人敬佩——但顯然,你的品德沒能如你所願地照耀整個要塞。」
「放下,快!都放下武器!」那副官抖得厲害,也不顧將軍望向這裡的嚴苛眼神。弗雷拉甚至覺得,如果不是刺鳥在後面撐著,那人應該已經站不住了。
身為將軍,費馬爾可以對自己的性命做主,卻不能夠妄自決斷皇室派遣下來的督軍副官的性命!
「還不快走!」刺鳥沖弗雷拉吼道。
……刺鳥,刺鳥!
憑借他一路上讓她領教的那種神乎其神的、以陰影為依托的隱藏手段,他如果只是想要逃生,應該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弗雷拉深深地看了刺鳥一眼,毅然轉身突圍!
後有追兵,而前方就是目的地。一行人被迫將速度提升到了極致。精靈奧利耶爾雖然還是板著一張臉,卻主動給隊友們加上了舒緩魔法來緩解肌肉的疲勞;黎米尼斯也在每個人的腳下和身周施放了風輕咒語。
這樣的趕路,最吃力的就是瑪麗白了。然而她卻拒絕了弗雷拉提供的藥劑,只是認真收了起來:「我暫時還用不上它們,我還能行。」
前進,前進!
正飽受創傷的、日思夜想的家鄉就在眼前!
到了後來,眾人幾乎都死死盯著浮空城,全靠身體本能避開地勢的凹凸與橫躺的殘枝,偶爾被劃傷也是全然不覺。
他們已經身處最中心的戰場!禁咒大魔導對戰時的力量好幾次都險些波及到弗雷拉一行。直到額頭上被擦破的傷口中留下了干擾視線的血液,弗雷拉才不耐地抬手將它們一把擦去,腳下卻絲毫不停。
「轟——!!!!」
震耳欲聾,一蓬污濁的塵土同時升起。
又一個附島!
是長時間的奔跑和眼前的場景讓弗雷拉的心臟猛然揪痛!
刀背大叔,那些連綿的山脈,碧藍的湖水和安逸的羊群……
弗雷拉已經能夠辨認出很多師長,他們有些正漂浮在浮空城周圍的上空,與那些披著酒紅色兜帽的、來自皇室的禁咒大魔導生死搏鬥;有些則無畏地面對著要塞軍犀利的先頭部隊,以一當十決不後退。
她看到了平時說話總是帶著嬌嗔尾音的芬裡爾女士付出一隻手臂的代價將敵人打下了地面;她看到了蛋餅樓至今不知名的卷鬍子樓管滿不在乎地從肩膀處拔出貫穿身體的長槍,彷彿沒事一般揮舞著巨戟;她甚至看到了菲奧,他臉上滿是猖狂而嗜血的神色,卻在兩個酒紅色兜帽的夾攻之下傷痕纍纍!
甚至還有——
「瑪爾多卡校長!」弗雷拉驚呼一聲,亞力克卻比她更快上一步,猛地向前躥去幾步,接住了從空中摔落下來的瑪爾多卡。
「天哪,校長先生,天哪……」瑪麗白的眼淚當場就下來了。
昔日裡總是喜歡穿著緊身襯衣和鮮艷開襟斗篷的瑪爾多卡校長,總是精神奕奕、並熱愛夥同學生反抗校規和管事先生的瑪爾多卡校長,如今像是一個讓每個孩子都厭棄的破舊布娃娃,又髒,又支離破碎。
他的腰部幾乎斷了,只剩一些皮肉心驚膽戰地粘連著。
他艱難地掀了掀眼皮子,紅潤的臉色灰敗極了:「啊啊……讓可愛的學生們看到這麼丟臉的一幕,真不甘心。」
大量的鮮血就像不要錢的水一樣,從他口中沒有止境地湧出。
「校長先生!您別再說了!」瑪麗白嗚咽了出來。
「嫌老頭子煩?呵呵,呵……」瑪爾多卡校長已經開始痙攣,他的喉嚨不聽使喚地不斷發出雜音。他抬了抬小臂,示意學生們靠近。弗雷拉抓著他的手附耳過去。
「告,告訴你們一個小秘密。」瑪爾多卡校長愉快地說,鮮血卻不停地滴落在弗雷拉的肩頭,「把我扔上去,扔上去……扔到那些沒品位的酒紅帽子身邊。」
「有驚喜喲。」
……
隨著一聲爆響,圍攻芬裡爾女士的其中一個酒紅色身影大聲慘叫著落下,他身旁的同伴也大聲咒罵著向後退去,芬裡爾女士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大笑一聲用她僅剩的一隻手揮舞著法杖逼上前。
「弗雷拉!」瑪麗白一聲驚呼。
弗雷拉卻罔顧同伴的叫喊,避過周圍的刀光劍影,隻身衝向那個掉落在地的酒紅色身影。
她猛地將塗滿了腐蝕油膏的匕首插進那人的腦殼,滿意地看到淡藍色的靈魂不甘心地漸漸消散。
弗雷拉有些恍惚。有那麼一瞬,她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五年前,她正與瑪麗白一起懵懂地站在真理的殿堂,仰望著校長大人,卻見他因為憋不出新生致詞而耍賴一般地提前敲響了上課的鐘聲。
校長先生,您簡直棒極了。驚喜很有趣。
弗雷拉垂下眼,遮去了眼中三個光點和滿滿的水汽。
「不,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聽到瑪麗白歇斯底里的哭喊,弗雷拉一驚之下翛然抬起頭!
「!!!!!」
不知什麼時候,一個巨大的、紫黑色的光團撞擊到了浮空城的主體上!那詭異的光團並沒有消散,反而如同真正的實物一般,與浮空城角力抗衡著。
「不,不會的……」弗雷拉下意識喃喃著,有些踉蹌地朝前走了兩步。
城池周圍的決戰似乎在一瞬間都停了下來,眾人紛紛扭頭望向浮空城主體與紫黑色光團的僵持,帶著各種各樣的情緒。
事實上,這種僵持並沒有持續多久。
紫黑色的光團顯然蘊含了極其強大的魔力,在它朝浮空城內擠壓的過程中,空氣與大地都在輕微地顫抖。弗雷拉和精靈們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元素的狂躁。
很快,浮空城外圍的金色環島光界啪地一聲破碎了。
「不,求求你……」弗雷拉低喃著,不顧壺豚的反對,腳下猛地發力朝前趕去!
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湊上前並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此時,她下意識地只想要靠近一點,更近一點!
碎裂聲接二連三。浮空城的城壁上蔓延出了猙獰的裂痕。
那紫黑色的光球似乎是一個蓄力,對浮空城做出了最後一擊!
最後,最致命的一擊!
「不——!!!!!!!!!!!」
浮空城,轟然隕落!
此時,正是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