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臘爾親王唯一的王妃,帕爾西莫,是一位極度富有書香氣息的女士。她的頭髮是柔軟的深棕色,和弗雷拉幾乎一模一樣;她那一雙深藍的眼睛相當溫和,此時,它們正閃爍著隱隱的淚光。
……所以金髮碧眼的林波兒到底哪兒像是舒臘爾家的嫡女了!弗雷拉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正滿面心疼站在一邊的、銀髮藍眼的舒臘爾親王。
舒臘爾家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質疑林波兒的身份,又對光輝皇室與水神殿聯手設下的局做出了什麼防備與反擊,這些就不是弗雷拉能夠想得透的了——尤其,在知曉了塞壬一族的順利遷徙也與舒臘爾家的密報脫不開關係之後。
當然,弗雷拉也並不是很關心這個。
她現在最需要應付的大麻煩,是眼前這位幾乎要當場哭出來,卻又強忍著試圖給親生女兒留下個好印象的舒臘爾親王妃。
帕爾西莫王妃的手指幾乎抖得要散掉。
弗雷拉游移了幾下目光,腳後跟無意識地在地板上搓了搓,最後,終於無聲地歎了口氣。
她主動走上前,抬起了雙臂——雖然她的動作也是相當地尷尬和不自然——抱住了終於抽泣出聲的王妃。
感受著肩膀處的濕潤,弗雷拉突然覺得相當地放鬆。
不需要急著承認什麼,更不需要開口用稱呼來證明什麼。此時此刻,她雖然暫時還無法入戲,但眼前這位夫人釋放出的,源自於一位母親的真摯的感情,卻是實實在在地感染到了她。
在這樣的情緒之下,這個擁抱顯得再自然不過了。
事實證明,帕爾西莫王妃的確是一位充滿智慧的女性。她在痛痛快快地釋放了自己的情緒之後,也乾脆利落地收起了它。
「……或許你願意同我這個長期呆在城堡裡的無趣婦人分享一些有意思的見聞?」帕爾西莫王妃柔聲問,同時,將一碟子手指餅朝弗雷拉那兒推了推,「來一些?」
唔,是她喜歡的甜香草味兒。弗雷拉咀嚼著鬆脆的餅乾,喝著剛剛煮好的紅茶,第一次真正鬆下了一直緊繃著的脊背。
「您一定聽說過居住著遠古遺民的蘑菇林吧?那時……」
一直大刺刺靠在門板上的舒臘爾親王彎了彎嘴角,一邊衝著背後打了個手勢,一邊徹底無視了弗雷拉別有所指的控訴眼神,一屁股坐在了帕爾西莫王妃的另一邊。
弗雷拉的故事頓了頓,卻又很快地在王妃小心期待的眼神和親王嚼吧嚼吧手指餅的咀嚼聲中繼續了下去。
——————————————————————————————————————
半個月的時間在緊張而忙碌的氣氛中飛快地過去。弗雷拉在看到新型火油爆彈成功地將似乎怎麼也撲不滅的火星輻射到起碼四五隻怪物身上後,來不及親眼確認怪物的湮滅,便匆匆與同在防護圈上的門西勒打了聲招呼,火急火燎地趕往雷龍寶寶的居所。
這半個月來,水神殿的攻勢雖然從未停止,卻比之前的幾場傾巢而出要減緩了不少,頗有些細水長流的味道。而且,自從那天舒臘爾家出現在戰場上,與水神殿徹底撕破了臉皮之後,無論是德裡亞還是林波兒,都沒有再出現在戰場上。倒是水神殿的其他幾位神官接連上陣挑釁了幾次,有兩位不那麼走運,直接將性命留在了陣前。
與之相反,漸漸配合得愈發熟練的浮空城眾倒是能夠更加自如地應付不斷變強的怪物了——尤其在吸收了不少新血的狀況下。
是的,除開舒臘爾家的增援,阿金大叔和迪力弟弟也在某個夜晚帶著二三十位布爾村村民,給了浮空城一個驚喜。
連弗雷拉都不得不承認,迪力在器械的煉金上擁有著比她強上數倍的天賦。防護圈立即被加上了組裝簡便、威力卻不可小覷的遠投巨弩,重甲劍士們的盔甲也被迪力改造了一番,如今正在小規模的試用當中,反響似乎很不錯。
其餘的布爾村民其實對於煉金並不精通,甚至已經比不上潘多拉學院煉金班的學生了。但這並不要緊——他們有的是手札和筆記,來自於煉金精通者的手札和筆記。
城防任務,自我提升訓練,煉金研究這三座大山便已經將弗雷拉壓得搖搖欲墜。而無論是雷龍寶寶莫測的現狀,還是舒臘爾夫婦明顯「別有用心」的態度,甚至還有城主大人的……都需要弗雷拉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應付。
她恨不得將自己劈成數段來用。
愉快地幻想了一下自己分裂的肢體正勉勵完成各種任務的場景,弗雷拉覺得自己積鬱的情緒得到了一定的發洩。於是她心滿意足地調整好狀態,割開手指以自己的血液打開了雷龍寶寶居所的大門。
這是夏邇才設上不久的。關鍵時刻,他們不容許任何的閃失。
「你來了啾。」一進門,弗雷拉便看到一團雪白在已經變成紅黑色的硬塊兒上蹦來跳去,「越來越硬,越來越硬了啾!我已經啃不動它了啾。」
說來有趣,當雷龍寶寶還蹦蹦跳跳四處闖禍鬧事的時候,壺豚和它也沒少爆發些你死我活的爭執,為了幼稚的爭寵而產生的激烈口角更是沒個停的。但雷龍修伊如今半死不活地變成了個巨大的硬塊塊,最著緊人家的也是壺豚。
弗雷拉看著最近毛都掉了一圈兒的契約夥伴,又看了看生死不知的雷龍寶寶,覺得一陣心疼。她撓了撓壺豚的小下巴,撓得它舒服得將眼睛都瞇了起來,才一邊順著它的毛,一邊開始了今天的採樣。
「……相當緻密了,這層硬塊。」弗雷拉盤坐在一堆瓶瓶罐罐中間,咬著羽毛筆,有些凝重地在一團亂的牛皮紙上圈出了幾個圈,「來,阿壺,幫我核算一遍。」
「啾。」
第二次核算的結果與第一次完全相同。
「怎麼樣啾?」壺豚扒在弗雷拉的膝頭,急切地問著,小尾巴不安地拍打著地面。
「緻密性依舊在增加……」弗雷拉實在沒法兒讓自己的聲音輕鬆起來,「根據資料記載來推算,若是修伊還不出來……」
那麼,就算是以萬獸之王雷龍之力,恐怕也是再也不出來了的!
這些包裹著雷龍寶寶的、已經從雪白變成沉鬱的紅黑色的塊狀物,已經堅硬到讓弗雷拉窮盡所有方法,也只能刮下一層少得可憐的粉末的程度。
根據弗雷拉的推測,這層硬塊的厚度比起她的身高來,只多不少。
修伊……
弗雷拉不自覺地將手心和額頭貼上了那看著有些猙獰的紅黑色硬塊。
「弗雷拉……」
「嗯?」弗雷拉回頭,迎接她的卻是壺豚茫然的小眼神兒。
壺豚歪了歪腦袋。
弗雷拉僵了一剎那,隨即,整個人驟然撲到了紅黑色的硬塊上。
「修伊?修伊是你麼?」
「……弗雷拉……」
「我在,修伊,我在這兒。」
壺豚也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麼。它急急地湊到了弗雷拉的耳邊,卻屏著呼吸一點兒大氣都不敢出。
弗雷拉更是恨不得把整個額頭都嵌進去。
「你還好麼修伊?需要我做什麼?」她問。
急切的心情讓等待的時間被無限放大了。弗雷拉覺得自己等了許久,才終於等來那熟悉的聲音在腦海中再次響起:「……走……這裡不好……」
弗雷拉鎖緊了眉頭,卻沒有急著發問。
果然,雷龍寶寶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斷斷續續地響著:「我……很快就……你要離開……不安全……不要再來……周圍的……讓他們搬走……」
明顯感到修伊聲音的漸弱,弗雷拉心急之下將靈魂力全數釋放而出,試圖與修伊建立臨時的靈魂溝通。可她的靈魂力卻被全數抵擋在了硬塊兒的外圍,無論她怎樣努力都無法往前突破分毫——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包著我的……危險……走……弗雷拉……一定……」
「修伊?修伊索克斯?」弗雷拉不厭其煩地喊著雷龍寶寶的名字,卻沒有再得到任何的回應。
她有些頹然地捏緊了拳頭。
「修伊說了什麼啾?」壺豚用溫熱的小鼻子觸了觸契約夥伴的鼻尖,帶著點兒安慰的意思道。
「斷斷續續的……大意就是讓我們離開。說這裡馬上會變得不安全,還說讓住在周圍的人們搬走。」弗雷拉說,「我估計那傢伙快要出來了,獸王出世嘛,不來點兒驚天動地的大破壞都不行。別擔心親愛的,修伊現在能與我們對話了,這是個很好的表現。我想我們重逢的日子不會很遠了。」
壺豚被成功地安撫了。
然而,在及時向夏邇城主大人轉達了修伊的意思、並親眼確認雷龍住所周圍已經被效率極高地騰出一個無人圈之後,弗雷拉與門西勒調了個班,自己在月黑風高的晚上返回了一片寂靜的雷龍居所,順著夏邇佈置的結界,奢侈地花費了大量的龍骨粉,繪製了一圈複雜的煉金陣。
當那些緻密的硬塊被打破之後,這些煉金陣能夠為雷龍寶寶來自於龍族的庇佑。
當那些緻密的硬塊被打破之後……
……加油,修伊。
已經非常勞累的弗雷拉看了看天色,決定把與門西勒交換的防護圈輪值翹掉。她隨便攀上了一棟房屋的穹頂,正靠在一根立柱上打算小憩一會兒,卻遠遠地看到了街角盡頭走來兩名相互攙扶的少年。
他們大概只有十三四歲的模樣,俱是一身血污,步履蹣跚。
他們跌跌撞撞地漸漸走近,然後在距離弗雷拉不遠的地方站住了腳。
「快回去吧,記得這個是一天塗三次,這個一天兩次,這個要在飯後和著溫水吃下去。」其中一個少年沙啞著喉嚨,將懷中一大包瓶瓶罐罐盡數塞給了另一名少年,語氣還算輕快。
「囉嗦。」另一名少年看起來的確傷得更重些,少了同伴的攙扶,他要靠著門柱才能挺直脊背。
那名傷勢較輕的少年卻嘖嘖了兩聲,調侃地道:「你就強吧,蠢蛋兒,兩天後又是集訓了,要是讓頭兒發現你得上,他絕不會在讓你去前線了——到時候你就盡情地哭去吧!」
「囉嗦!」傷勢較重的少年重重一把拉開自家大門,從大布袋裡挑揀出了一個大罐子不由分說地朝同伴砸去,有些微喘地道:「你才該多關心關心你那差點兒被砍斷了的沒用的腿。兩天後見……」
兩人對視一眼,雙雙擊了一下掌,同聲道:「為了浮空城的榮光。」
黎明前的夜裡,擊掌聲和那一句平穩卻堅定的低語顯得尤為清晰。
弗雷拉看著那扇門被重新合上,那傷勢較輕的少年也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另一個轉角,突然覺得自己睡意全無。
她拿出一瓶子雪水,當頭澆下。
「為了浮空城的榮光。」她低語,然後,向著她應該的地方邁開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