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被交換的姓與名

「帝都的事情總是盤根錯節,」舒臘爾親王揮揮手,「總之,我利用了兩家的矛盾,找準了空擋,終究還是成功地讓我家的小姑娘逃離了那個可怕的吃人的地方,遠離帝都一路南下。」

「光輝皇室與佐羅家惱怒不已。他們懷疑我,也相互懷疑著。這時候,我做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主動告訴他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舒臘爾家痛失愛女,決定放棄在帝都的全部特權與俸祿,放棄東邊的封地,主動退居極南海角,療養那個見鬼的心傷。這也算是變相地給他們畫了一條底線,從今,我舒臘爾一家,徹底退出權力中心的爭鬥——事實上,幾百年下來,舒臘爾家的人也早就厭倦了。這個契機,對於舒臘爾,對於佐羅,對於光輝皇室,都合情合理。」

「相應地,那幫死要臉面的偽君子,也就得被迫放棄對舒臘爾家的正面施壓。我們,得到了一個緩和的機會。」

「當然,我知道,他們對天眼的企圖遠沒有終結。極南海角再怎樣遠,也還是紅方帝國的領地,我們必然遭到密切的監視。在與帕西商談了幾個日夜之後,我們達成了一致——我們的小寶貝兒,她得遠離我們,在另一個更加平凡的地方生活。」

「舒臘爾家有一戶忠僕。他們對舒臘爾家忠心耿耿,我們的關係亦是遠遠超過了主僕的界限,反而更像是經年的好友。因此,在大約兩百年前,這一戶忠僕被當時的舒臘爾家主賜予了舒臘爾的姓氏。」

裡本驕傲地挺了挺胸。丁克想瞧他又有些不敢瞧,最後還是偷偷瞧了一眼。

舒臘爾親王抿了一口紅茶,接著說道:「是的,就是裡本這一支。裡本的伯父正式現任的舒臘爾大管家,他為家族所做的貢獻恐怕不在我之下。」他很輕鬆地給出了這樣一個高評價,「而裡本的父親,大管家先生的孿生弟弟,年輕時曾是一名無比優秀的重甲劍士——可惜的是,一場意外幾乎將他的雙腿奪走。我們雖然盡力讓他健全了下來,但他再也沒可能拿起闊劍了。」

弗雷拉腦中立刻浮現出老多特總是歪去了一邊的走路姿勢。

「他不願那麼早地過起被贍養的生活,於是,在生下裡本之後,他很快地遞交了面書,自願成為了舒臘爾家一枚埋藏至深的好棋。很快,渥丹大公爵領地上多了一名動作利落卻有些微跛的小伙子。」

「像老多特這樣的暗線並不少,但能讓我將親生女兒托付過去的卻也並不多。綜合起距離、環境、隱蔽性等相關因素,最終,我與帕西一致同意,將我的小女兒送去已經身為馬房總管的老多特那兒。」

「同時送去的,還有一名在黑市上購買的英靈和兩名被遺棄的健康女嬰——那兩名女嬰是帕西的主意,她非要說什麼好人家的姑娘總是有小侍女服侍的,」舒臘爾親王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我想著給小女孩子多找幾個玩兒伴也好,腦子一亂就答應了,結果平白鬧出了這麼大的破事兒。」

「至於丁克的出現,倒當真是個意外了。」舒臘爾親王的大故事差不多講完了,人也稍微放鬆了下來,「這小傢伙比你們晚了幾年出生,偏偏一點兒海裡的食物都不能沾,一碰就是上吐下瀉和沒完。裡本覺得自己實在是養不活這麼個嬌貴的小娃娃了,一怒之下就將他丟去了老多特那兒。」

弗雷拉腦中又浮現出剛見到丁克剛出場時那一副飽受虐待的模樣。

吃不了海鮮什麼的……不、不管怎麼說,這理由都實在……

但這不是最大的問題。雖然有些事情舒臘爾親王並沒有明說,但字裡行間的意思都已經很明白了。弗雷拉的身份,昭然若揭。

難怪,當她在風暴城被德裡亞揭穿了天眼之後,皇室會那麼地重視!也難怪,皇家學院會莫名地派人去雷霆山脈一代大肆尋找什麼「有天分的學生」,之後又極力地促成林波兒與舒臘爾家的所謂「相認」!

弗雷拉敲了敲腦袋——她真心煩透了這些鬧鬧騰騰的弄權之術。

若是舒臘爾親王的所述俱為真實,那麼,弗雷拉不能否認,作為父親,他已經做到了最好。在這樣的權勢之家,拿著兒女去換取權勢的交易早就稀鬆平常,更何況她當時才剛剛出生,沒有時間與舒臘爾親王培養任何實質上的「親情」。

而在這樁算是皇室秘辛的鬧劇中,

然而,她現在擔心的是——門西勒與薇莎米亞。

無論怎樣……門西勒是一個好哥哥,而薇西顯然也是個出色的妹妹。弗雷拉看向身邊兩人。

門西勒在最高興的時候也依然是一張棺材臉。弗雷拉在他臉上上下掃了幾遍,覺得和平常也沒什麼不同,遂放棄;薇莎米亞則更加貼心地直接握住了弗雷拉的手。

舒臘爾親王方才說的話也是相當有水準的。他特地點出了舒臘爾家是在無奈之下才從黑市上購買了被強行拘禁的英靈,將英靈的怒火推得乾乾淨淨。

「如果我的故事講得還好,煩請給點兒掌聲?」舒臘爾親王挑著眉毛道。

眾人皆面無表情地瞧著他。沉寂了一會兒之後,裡本的雙手啪啪啪地拍了起來。

舒臘爾親王給了他一個冰寒徹骨的眼神,才微微歎了口氣,抬眼看向弗雷拉:「我想我已經明白你的態度了。但沒關係,我有自信你將會做出某些改變——那麼,你有什麼想要問的?」

弗雷拉聽後,毫不猶豫地回答:「林波兒。」

「很好,這個問題我可是充分準備過了,看來我抓重點的能力還不錯。」舒臘爾親王愜意地轉了轉拇指上的戒指,「首先,我必須要說明一點——當初一起被送過去的兩位小女娃娃,都是絕對的身世清白。」他朝薇莎米亞善意地點了點頭,「現在仍舊有不少家庭認為他們一輩子也湊不齊嫁姑娘的嫁妝,所以便選擇了在早早的時候把所謂的『賠錢貨』給低價賣了出去。」說這話時,親王大人顯得很不以為然。

「源自於毫無背景的普通人類家庭,身體健康。這是唯二的標準。薇莎米亞,我知道你已經成為了一名十分優秀且前途大好的縫紉師,如果你想要試圖找回你原先的家庭,我可以——」

「不,我並不需要。」薇莎米亞柔和卻堅定地出聲,「我已經有了足夠讓我慶幸到生命終結的家人,謝謝您的好意,親王大人。」

舒臘爾親王又多看了薇莎米亞一眼,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才重新轉向弗雷拉道:「好吧,那麼咱們來繼續說說林波兒。」

「這原本是你的名字。」

弗雷拉不可抑制地睜大了眼,隨即,她的眼中浮現出一抹瞭然。

原來如此——

舒臘爾親王打量著弗雷拉的表情,眼中有著不加掩飾的欣賞與自豪,但他還是將話題繼續了下去:

「在帝都,隨隨便便一個男爵府中的關係都是千絲萬線地交錯,更何況是舒臘爾家……」舒臘爾親王苦笑了一聲,「想要徹底斷開與帝都的關聯,哈,簡直就是做夢。」

「那些看似忠心耿耿的僕傭之中,不可避免地,總會存在著別家在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之前就深深埋下的暗棋,舒臘爾家也不例外。而這其中一枚暗子,幾乎要壞了我們全部的謀算。」

「我已經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好吧,總之,那個令人生厭的傢伙很快將懷疑的目光轉去了雷霆山脈,並且完全阻斷了老多特和舒臘爾家之間的聯繫。」

「多特很警醒。我必須說,他們一家能夠獲得現在的地位,靠的絕不僅僅是忠心,他們本身足夠優秀……優秀得足以與舒臘爾家的榮光匹配。」

裡本聽得耳根子都紅了,滿眼感激地又坐直了些。

「他比我們這些處於重重監視下、縮手縮腳又捉襟見肘的人更快地意識到了什麼。他走了一步很險卻聰明之極的棋——當機立斷地將我與帕西親自商定的名字,林波兒,安到了另一人身上。」

已經對聯絡信道起了疑心的老多特為了謹慎起見,很顯然地,將舒臘爾親王也一併瞞著了。所以,舒臘爾親王這些年來看到的,都是斷斷續續的、經過些許修改的、林波兒的成長記錄。

而異人的異能隨著成長而逐漸消失的例子雖然少見,卻不是沒有。林波兒雙眼的平凡,也只是給帝都和風暴城那兩家帶來了幾句遺憾的咒罵而已,在老多特頗有技巧的周旋之下,竟然並沒有引起認真的懷疑!

「直到你的天眼被德裡亞發現。」

是的。那時候,光輝皇室與佐羅家應當就已經得知了弗雷拉的身份。所以才有突如其來的皇家學院大招生,所以才有林波兒之後的平步青雲!

林波兒縱然在魔脈天賦上驚采絕艷,卻也絕對不足夠以一介平民的身份擔起整個光輝皇室和帝都高層的青眼!

光輝皇室的老辣在此時便發揮得淋漓盡致了。他們並沒有急著拆穿這個已經被攪得相當混亂的局面,而是,將計就計地反算了舒臘爾家一次。

他們主動出面搭橋,先是對當年的事兒表示了最懇切的歉意,之後推出了林波兒,告訴舒臘爾家,瞧,我們幫你們找回了寶貝女兒。

「他們的說法是這樣的——精靈族取走了林波兒的天眼,之後,靠著血脈力量的林波兒奇跡般地將眼睛長了回來,只是很遺憾,沒有任何異能了。」

「這樣一來,就可以解釋族徽的血脈反應問題了。同時,光輝皇室還順水推舟地向我們保證,他們經此確認了林波兒從此與正常人無異,因此,他們不僅不會再對林波兒出手,還會幫忙防著佐羅家族。」

「棒極了,不是麼?」舒臘爾親王嘿嘿笑了兩聲,「這十幾年下來,我與帕西幾乎能將來自雷霆山脈的信件全數倒背如流。那原本就是經過些許刪改修飾的、林波兒的成長經歷,那時我們一見,自然覺得無比熟悉。」

「嘿……弗雷拉,不必這麼看著我,」舒臘爾親王頗有些無辜地抬了抬眉毛,「作為一家之長,我為我的不明察感到羞恥,但這並不說明舒臘爾家的無能——我們的對手,是佐羅家,是水神殿,是光輝皇室,親愛的。」

「而現在,當然的,那些可愛的暗探們得到了足夠淒慘的下場,比你所能夠想像的極限還要淒慘得多。」舒臘爾親王輕描淡寫地、有些打趣一般地說道。

弗雷拉不禁感到後頸一陣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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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談話如眾人所願,漸入佳境。舒臘爾親王的態度相當地和善,夏邇依舊維持著一貫不溫不火的作風,門西勒也並沒有出言質問。

在大家決定散伙之前,廳堂中的氣氛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放鬆和愉快的:丁克與裡本已經開始毫不客氣地相互打量與扮鬼臉了。

可是——

「……城主先生,我認為作為一名有教養的紳士,你或許應該放開你旁邊的姑娘的手。」舒臘爾親王施施然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目光相當銳利地掠過對面將將隱藏在桌沿下的一處,「這樣汗噠噠的緊握對一個女孩子來說並不是多麼愉悅的體驗。」

弗雷拉微微尷尬。她下意識地想要抽回自己滿是冷汗的手,卻偏偏被拽得紋絲不動。

夏邇瞧了弗雷拉一眼,出乎眾人意料地,依言鬆開了手。

可緊接著,他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方純黑色的、看上去質料很昂貴的帕子,抓起弗雷拉的手,將它一點兒一點兒擦拭乾淨。

那神態和動作,是絲毫不作偽的認真。

弗雷拉的臉有些紅,她試圖稍稍用力掙扎了幾下,卻被巧妙地制住了。

直到夏邇滿意地將帕子收回,重新握上弗雷拉的手,現場都沒有一人出聲。

舒臘爾親王發話的重點在於「放開」,而夏邇在接受這句話的時候,自動且順暢地將重點轉移到了「汗噠噠」之上。

「我們還有些私事要做。」夏邇也施施然站起,兩人交握的手偏偏從圓桌邊沿、從眾人眼前大刺刺地晃過——說他有意,可這麼一轉身一晃胳膊確實做得自然無比;說他無意……

呵呵。

鬼才信呢!

弗雷拉囧著一張臉就這麼被城主大人牽了出去,她在門口時才稍微回過了神,留給室內眾人半截揮動著的手臂。

「……」

「姐夫……威武。」丁克喃喃道。

舒臘爾親王將雕著精緻大麗花花紋的椅子扶手捏了個半碎。他哼了一聲抬起頭,正要對裡本吩咐些什麼,卻不經意間撞上了門西勒的眼神。

電光火石之間,兩個有著類似心思的男人很快暫時放下了前嫌,用眼神與對方簽訂暫時性同一陣線的協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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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浮空城眾算是迎來了這麼些天的第一個好消息——舒臘爾家的正規軍正盡著一切朝邊陲之地趕來,而其精銳的先頭部隊,已然到達了邊陲之地西側,與水神殿、浮空城相互形成三足鼎立之勢,正忙碌著軍隊的整合和臨時駐地的建設。

什麼,你問舒臘爾家是站在哪一邊兒的?

站在弗雷拉站的這一邊——有些事情,並不需要刻意地說明。「咱們收拾個廳堂出來弄個認親儀式吧」這樣的蠢事是絕對不會被提出的。甚至,考慮到弗雷拉或許會有的牴觸與尷尬,在接下來數天的頻繁接觸中,舒臘爾親王甚至沒有再提起過弗雷拉與舒臘爾家的血緣關係。

舒臘爾家的叛變顯然給了水神殿一方巨大的壓力。這些天,水神殿的攻勢一直維持在一種相當高頻高壓的狀態,愈發強大的怪物們前赴後繼地朝浮空城的防護圈進發,倒是人類士兵的身影漸漸稀少了。

浮空城與舒臘爾家的傷亡正在波動著增加。

弗雷拉有些凝重地翻看著統計上來的戰報,一邊在煉金物資調配表上的「高效外傷癒合劑」旁邊標了一個數量翻倍的小標記。

現在,那些怪物是從水神殿士兵們的身體中「生長」出來的噁心事實,幾乎已經被確定了。那些士兵似乎是服食了水神殿的秘藥,這種秘藥讓他們的傷癒速度近乎翻了三倍,但他們的身體也同時變成了怪物的培養皿。

這意味著浮空城需要打起精神應對正源源不斷朝這裡趕來的、將近三十萬的大軍——他們會隨時變成愈發厲害的怪物們。

「這不可能。」說出這句話時,夏邇的聲調中並沒有任何沮喪或是怯懦的情緒。他只是在經過不那麼複雜的思考之後,平靜地說出了他的結論。

這顯然也是所有人心中的結論。

「我需要往帝都走一趟。」在經過一陣有些難捱的沉默之後,安卡梅洛斯這麼說道,「光明神殿似乎也正在有所動作……現在的局面,並不是我們能夠應對的。」

是的。弗雷拉的心中早有這樣的預感。

被污染的水源,沒有靈魂只知殺戮的怪物,令人難以置信的進化速度……怪物潮洶湧,踏平浮空城、向四面八方蔓延下去只是時間問題,大陸的滅亡指日可待。

這個位面,應當是被捲入了神明之間的戰爭。這是他們極盡所能也無法干涉的。

無可奈何,卻並不甘心就此滅亡!

新生的精靈王決定設法與光明神取得聯繫。最壞的狀況是,他或許需要跑一趟咆哮冰原——而浮空城,需要在這段或許會很漫長的時間中固若金湯!

眾人相互交換了個眼神,新的戰略部署的討論被速度地擺在了桌面上。

……

……

「腦力透支是老年養生的大忌。」會議告一段落時,舒臘爾親王毫不自慚地在一眾年歲上百的老妖怪面前擺出了一副年事已高不堪重負的模樣,用力地揉著眉心。

弗雷拉嘴角一跳,動作流暢地滑開眼神兒低下頭,一心一意地整理著方才總結出來的資料們。

示弱是極好的博取同情心的方式,沒人能否認這一點。但再好的方式也經不起一天用個十幾二十次的。

菲奧毫不客氣地怪笑出聲,長腿大刺刺地蹬住圓桌,讓自己連人帶椅地向後滑開,取了個適當的距離開始觀戲。

在舒臘爾親王利用各種明示暗示表達了自己頭痛肩僵腰酸腿軟喉嚨干的症狀之後,弗雷拉終於沒能忍住,將手中的羽毛筆拗了個對折。

「……」夏邇帶著點兒不贊同的表情看了她一眼。

「……」弗雷拉怨懟地將不贊同的表情順勢傳遞給了舒臘爾親王。

「……」舒臘爾親王的正色臉中放置著恰到好處的無辜。他看了看周圍,發現竟然無一人離開,連火系巨龍都抱著雙臂饒有興致地觀望時,臉不紅心不跳地咳了咳,帶著一貫的慵懶和貴族特有的矜持:「啊,對了,弗雷拉,我這兒有個消息,差點兒忘了告訴你。」

「……」演,演,繼續演。

「帕西剛剛到……她想要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