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最為原始的、如法則一般刻板的存在,時間,果然不是那麼容易被阻隔的——哪怕只有一瞬。
起碼對於現在的弗雷拉而言,還是過於勉強了些。在她暈過去的時候,她又與那個一點兒神樣都欠奉的光明神交談了一番。光明神冕下的再次蒞臨就為了告訴她兩件事兒:第一,你小樣兒就算覺醒了神血,聽起來牛逼哄哄的樣子,放在上古人類中也不過就是前列而已,能不能拔尖都說不准,現在還是忍著點兒別出風頭了,至少阻斷時間的力量是絕對不能再用了;第二,你那靈魂暴走產生的後果我大部分給你擺平了,就有一件,那什麼,蛻變中的雷龍似乎受到了點兒刺激,應該在這兩天就會有動靜了,至於是好動靜還是壞動靜誰也不知道。
弗雷拉就被後面那條消息給嚇醒了。她醒來時,周圍圍了一圈兒精靈的塞壬的醫療人員,在短暫的沉寂之後眾人紛紛眼含熱淚拍掌慶祝,整個城主府沉浸在了歡樂的海洋中。
「……餵你們太誇張了。」弗雷拉覺得腦子在隱隱跳痛。
「沒辦法,」瑪麗白倒是掉了幾滴真摯的淚水,她現在正在擦拭它們,「誰都知道你已經是半神了——天哪,天哪,你聽說了嗎親愛的,半神就在身邊,你要是樂意,你明天就能去摸摸她——反正她應該會睡上個好幾天!」瑪麗白刻意地提高了音調,模仿出小姑娘滑稽叫嚷的樣子。
「……真是抱歉讓她們夢想破滅了。」弗雷拉乾巴巴地說,盡量忽略了角落那邊興奮的、讓人完全無法裝作聽不見的尖叫聲,嘗試著活動著自己的關節。
「是的,你只睡了半天。瞧瞧外面,太陽甚至還沒有真正落山呢——」瑪麗白唰地一下拉開了簾子,又唰地一下拉了回去,「噢抱歉,我忘了今天天氣不太好……」
弗雷拉坐在床沿,老神在在地望著瑪麗白有些不安的神色。
「防護圈被攻陷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整個房間都在一瞬間靜謐了起來。
「……是嘛,嗯,被攻陷了。」良久,瑪麗白攤了攤手,試圖說得輕鬆點兒,並在不住地打量著弗雷拉的神色。
弗雷拉卻笑了:「被攻陷就被攻陷麼。難道讓法師塔和埋在浮島島身的那些魔法陣煉金陣就這麼眼巴巴地閒置著不成?對了,薇西還好麼?」
「薇莎米亞還在睡著,除了幾處撞上擦傷外沒有別的問題了。」
「好極了。」弗雷拉滿意地跳下床沿,站在地上做了幾個徹徹底底的伸展動作:「你們快去忙自個兒的吧,我現在感覺挺好的,我這就去前線看看——阿壺?走了?」
壺豚啾啾笑著往瑪麗白臉上甩了一記毛茸茸,跟著弗雷拉飄然而出。
「是哪個不著調的庸醫說弗雷拉醒來之後必然會有一次情緒的大發洩的,嗯?」瑪麗白叉著腰,「姐姐我把我僅有的一隻強力綁縛箭給激活了!激活了!或許我還來得及趕出去綁一隻怪物——噢天知道我要綁一隻怪物做什麼!」
「……我飛了整整一個半天給天花板做加固,我才落地沒多久了,她就醒來了;她醒來還沒多久呢,這就出去了。」一名塞壬少女頗為失落地蹭著腳尖。
「我還在地毯上畫滿了抗衝擊法陣——我不記得有沒有兩千個了。」
「我……」
「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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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似乎是把我當成脾氣脆弱的高階魔獸給看起來了。」在前往前線的路上,弗雷拉一邊從一個稍高的屋頂躍下,一邊若有所思地說。
「啾嘻嘻。」壺豚撮著小嘴巴怪笑了兩聲,卻還是不放心地用尾巴尖掃了掃弗雷拉的鼻子,在成功地討回一個噴嚏後,它問:「你真的沒事了麼啾?」
「沒有吧?我現在覺得挺好的。」弗雷拉搓了搓發癢的鼻子,一把把壺豚抓住丟在了腰間的口袋裡頭,「雖說這和太合常理……你可別小看精神的力量,你見看到了,那可是能夠創造一個世界的。」
一路上,弗雷拉及時聽聞了現在反而是靠海那一邊的潘多拉學院戰事比較吃緊,於是便轉了方向帶著壺豚朝那一邊兒去了。可當她距離前線只有一步之遙、她甚至都能瞇起眼睛看到前方的血肉飛濺時,前方僅容一人通過的巷口牢牢地堵了一個人影。
「……噢黑臉大魔王,啾。」壺豚搓了搓爪子。
「……嗨,好久不見,黑——嗯,哥哥。」
門西勒的臉似乎真的更黑了一點兒。
「回去。」他冷冰冰地說。
「是」字就在嘴邊急躁地想要脫口而出。然而它終究被不甘不願地嚥了回去。
弗雷拉抬頭,看著眼前這位年齡是自家祖宗輩的兄長大人,笑著說:「不。」
防護圈被攻陷,浮空城的幾個大人物此時應當都牢牢駐守在浮島邊沿。數十萬的怪物壓城,這絕對不是什麼兒戲——況且,誰都沒有忘記黑暗中伺機而動的德裡亞。
這也是弗雷拉醒來時身邊除了瑪麗白再也不見任何親友的緣故。連亞力克都被拖在前線不可脫身呢。
在這樣的狀況下,門西勒會只身前來,他阻止弗雷拉的決心可見一斑!
這是弗雷拉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對兄長決意的事情說「不」!
門西勒的臉色果然不出所料地陰沉了下來。來自半龍血統的威壓不可抑制的朝弗雷拉撲面而去!
弗雷拉抿了抿唇,面上微笑的神色不變,腳後跟卻暗自使了幾分力死死地踩在了地上,肩膀也挺得筆直。
「……」
「大魔王走了啾?」良久,壺豚被漸漸消散的威壓麻痺了神經,逕自從布袋子裡鑽了出來,卻好巧不巧地正正對上了門西勒波濤洶湧的暗沉雙眼。
「嘎……啾。」它一個激靈又縮了回去。
弗雷拉忍不住嗤笑出聲。
門西勒似乎低聲微微歎了口氣。他抬手,在弗雷拉已經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腦袋上搓了搓。
「父親已經到了風暴城。」
兩人都心知肚明,這一聲父親指的是老多特。弗雷拉先是一僵,很快眼中便浮上了焦急的神色,門西勒卻搶在她開口之前做了個暫緩的手勢。
「怪物的大軍已經全部囤積在了邊陲之地。外海也有部分,但對陸上生物還算構不成威脅。怪物的擴散情況並不特別嚴重,各城主如今也在勉力圍殺,因此,父親那兒還算安全。」
弗雷拉的心重重放下。可是——
雨天,鮮血,匕首,最後的低喃……和終究空洞下去的眼神。
正當弗雷拉在一團亂想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頭髮又被不客氣地揉搓了一番:「父親托人帶了口信來,就在小半天之前。」
小半天之前,那就是那件事發生之後……弗雷拉一凜,進入了全面備戰狀態。
「他老人家說——」
「『年輕人總是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不停老人家的話喲,死命地揮霍喲,雷尼親愛的,面對窮凶極惡的醜傢伙們要有女孩子的自我防範意識嘍,太作踐自己的話爹爹要派你去洗半年的碗筷喲。我們三天之後見。』」門西勒用自己平板且微微帶著些金屬質感的聲音,板著一張魔王臉,倒豆子一般地一氣說了出來。
弗雷拉:「=口=!」
壺豚:「=口=!」
門西勒先是用無機質的眼神將壺豚再一次逼回了布袋子中,接著,他看向剛剛整理好自己表情的弗雷拉。
「只是三天而已,我會幫你守住這座城。你,當真不回去?」
弗雷拉鼻管酸酸的,她組織了半天語言,最終還是選擇了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她張開雙臂,用力地抱住了眼前的兄長大人。
壺豚被擠到的啾啾聲被完全無視了。
在她弱小得無可救藥的、那麼長的時間裡,都是眼前這名原本與人類毫無交集的英靈擋在她身前,做她最堅實的支柱。
後來真相大白,他甩袖而去甚至反目成仇都算在情理之中,可事實上呢,他卻還是似遠實近地守著這個家。
一定要說有什麼缺點的話……唔,大概就是他從沒像別家兄長一樣,扮過鬼臉逗弟弟妹妹玩兒吧?
「浮空城是大家共有的城麼,當然是要大家一起來守。」弗雷拉將下巴抵在自家面癱臉兄長的肩膀上,回想著方纔他彆扭口述的老多特的話,覺得心境一片開朗,「你可別想把我踢出這次的功勳名單——同時,我也一點兒不想洗上半年的碗。」
「我會好好的,我保證。嘿,我曾有過什麼不守信的記錄麼?」
「……」門西勒不語。半晌,他環住弗雷拉的雙臂微微加了點兒力,然後乾脆放開。
「潘多拉學院靠海一側戰事最為吃緊。丁克也在那兒。」門西勒說,「我的戰區在主島。」
「放心,我會看著丁克的。」弗雷拉心領神會,「那麼我走了。你要保重。」
「……你也是。別忘了半年的碗。」門西勒友情提示。
「可別小看你家的大煉金師。再怎麼說,我也是浮空城的准城主夫人麼。」跳開兩步,弗雷拉聳聳肩膀丟下一句話。
兄長大人原本略微轉晴的臉色立刻再次黑過了夢魘的毛色。
弗雷拉忍不住大笑出聲,她用力地朝門西勒揮了揮手,見好就收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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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邇也在潘多拉學院靠海一側的戰線上——顯然,身為城主,他需要隨時待在最有可能崩潰的地方。當他看到弗雷拉出現時,臉色倒並沒有像門西勒一樣完成了黑白之間的莫測變幻,但他接著兩人說話的機會,趁他人不注意的時候大力在弗雷拉腰間捏了一記。
「……」弗雷拉有苦說不出地揉搓著自己的側腰,打算趕快將城主先生的注意力轉開:「我聽說丁克在這兒?」
「你不必擔心他,他被巨龍桑鐸利亞納看上了。」夏邇淡淡瞟她一眼,「你,跟我來。」
事實證明,門西勒和夏邇的顧慮確實有些道理。單單從最吃緊的防線需要夏邇和巨龍桑鐸利亞納共同來守就可以看出,現下的狀況究竟是白熱化到了什麼樣的地步!
弗雷拉的血脈再次覺醒,還未有個緩衝時間便擅自動用了時間阻隔的能力。她順應天命地力竭昏了過去,卻連個大半天都沒能好好睡著,就被光明神給嚇醒了。現下她雖說感覺沒什麼大礙,不過其中萬一又有誰能說得準呢?況且,此時的前線——
「夏邇!」弗雷拉剛提著帶血的匕首從開始掉落自燃的怪物軀殼上跳回,眼角卻又掃到了讓人心臟一緊的畫面。
夢魘默契十足地突然朝左前方掠去,弗雷拉幾乎是腳尖剛落在夢魘的脊背上,又被迫立即起跳,搶在一個巨大而長滿了醜陋的疣狀寄生的突刺前面,將一個少女救了下來。
「麗姬?麗姬你還好麼?」弗雷拉呼喚著舊時校友的名字,憂心地攏開那一頭原本鮮艷現下卻沾滿了血漬的亮粉色頭髮。
……麗姬的右手腕正孤零零空蕩蕩地垂在那兒。她的右手被永遠地留在了戰場上。
「阿壺。」弗雷拉召喚著契約夥伴,「信號。讓搜救隊的精靈們快些過來,她不能再流更多血了。」
同時,在夏邇的元素結界和敏銳的滑行之間,弗雷拉正爭分奪秒地為麗姬做著應急治療。
搜救隊的精靈們很快在重重結界的護衛之下漂浮了過來。
交接完成。
弗雷拉單膝跪在夢魘的別上,重重地抹了一把臉。是的,黑夜還沒有過去,但她已經感到疲累了。這個戰鬥的強度,絕非之前任何一場戰鬥能夠相比!
「……回去?」夏邇的聲音在她腦中低低地響起。
弗雷拉微微喘著,看向無處不在的戰場。
「……不。」
夢魘沒有再回話,只是護於弗雷拉短衣之外的元素結界又濃厚了幾分。
弗雷拉撓了撓夢魘的耳朵,讓它舒服地微微顫了起來:「我穿了龍骨軟甲在裡頭……保護你自己。」
那麼——
「阿壺?」弗雷拉翻手拿出一瓶腐蝕油膏,動作極其熟練地將之往匕首上塗抹了不厚不薄的均勻一層,抬頭呼喚著正在高空中逡巡著戰場的契約夥伴:「開始了喲?」
「嗯,開始了啾——右邊兩點鐘方向!」
夢魘的羽翼在黑夜中如王者一般地滑行。
弗雷拉順著壺豚的指引,腳尖一點,帶著右手緊握的一道寒光往右前方戰局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