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絹姐

  早上的天光照醒了紀元,眼前的擋風玻璃,映著桂花樹的影子,暗香從車窗透進來。

  她發現自己昨晚在車上睡著了,李茂也在車裡靠著座位睡覺,他離她很近,令她剎那回不過神。

  紀元翻包看手機時間,早上七點。

  李茂醒了,卻靜默的,不說話。

  她有點抱歉,說:「你可以叫醒我。」

  他隨意說:「我們這樣挺好的。」

  她心上有點震動。

  他看著她,說:「既然來了,去我家坐一會?」

  「你家還有其他人嗎?」她問。

  「絹姐在。」 他說。

  紀元答應了,跟著他下車,手腳有點麻,一點點回過勁。

  兩個人坐電梯上樓,電梯光鑑照人,紀元看見自己頭髮蓬鬆得像一隻麻雀。

  李茂雖然也在車上睡著了,但短短的頭髮很有精神,像一隻有型的鷹。

  他是天生麗質難自棄……

  紀元感慨著,跟李茂搭電梯到了頂層公寓,進了家門。

  他的家,大得理所當然,兩扇成直角的落地窗,一面看見山巒,一面看見市區。

  只是十分安靜,不像有人居住。

  紀元問:「絹姐出去了嗎?」

  李茂說:「在書房。」

  他指了右手邊的房間,紀元出於禮貌,過去打招呼。

  一進屋,先看見佔了整面牆的書架,擺滿書。屋裡沒有人,再一轉身,看見一個大保溫箱裡,養著一條紅色條紋的蛇,盤踞在一截粗壯的枯枝上,正朝她嘶嘶吐著信子。

  李茂進門,介紹:「絹姐在跟你打招呼。」

  紀元有點沒睡醒,問:「你們家的寵物起名字都這麼……」

  「什麼?」

  「讓人轉不過彎? 」

  李茂笑了,問:「你想不想摸一下絹姐?」

  紀元多謝他的好意,這條蛇是挺漂亮的,但遠觀就可以了。

  李茂說絹姐是朋友出國前,寄養在他家的一條玉米蛇,性情很溫順,朋友不回國,他也不能將絹姐處理了,想起來餵牠一頓就可以了。

  紀元嗯了一聲,問:「我看絹姐的眼神很不友好,你上次餵牠是什麼時候?」

  李茂說:「上次啊,上次我帶活人餵牠是什麼時候呢?

  他又開始講冷笑話了。

  紀元說:「絹姐不是蟒蛇,我吃它還容易一點。」

  他唔一聲,臉上淡淡的笑。

  紀元想去洗手間洗臉。

  李茂給她拿了新牙刷新毛巾,說:「樓下超市大促銷,我囤了很多,正用不完。」

  紀元順著他來了一句:「你很會過日子。」

  李茂笑了。

  原來,她是可以同他一搭一唱胡說八道的。

  李茂轉身去廚房做早飯,紀元洗漱完,去書房欣賞他的藏書。

  滿架都是經濟類或者文藝類的書籍,和他的工作或者愛好相關。

  她隨意抽出一本,翻看幾頁,空白處有筆記,寥寥幾句話,卻很用心。

  李茂在廚房做飯,半小時端出兩碗海鮮烏冬,還有蔬菜沙拉和煎雞蛋,喊紀元吃飯。

  紀元覺得這一刻很奇異。

  忽然想起十一二歲,她喜歡賴在被窩裡睡懶覺,媽媽喊她吃早飯,她磨磨蹭蹭,爬出被窩,洗漱完,剛在餐桌邊坐下,她爸就開始訓話。

  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這一刻,紀元和李茂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露台,像一艘小小的船,駛向沁人心脾的青山,秀色宜人。

  她是開心的,有點沒話找話,說:「吃完豐富的早餐,可以精神一整天。」

  他微笑著說:「嘴很甜。」

  她有點不好意思,說:「這只是客套。」

  「是麼?」他明顯想聽好話,口吻帶著多情。

  她抬頭看著他,看著他的周圍,察覺這一切都很合宜,包括他和他的房子,絹姐和滿架的書,烏冬麵和落地窗外蒼翠的山色。

  她輕聲地說:「好的,妙的,難得的。」

  他聽見了。

  好的,妙的,難得的。

  無論她指的是他,還是這一刻的情境,他都滿意了。

  兩個人就這樣慢慢地吃著早飯,李茂拿遙控器打開電視,正在播放本地新聞,說粵語,沒字幕,主播的表情很好玩。

  紀元問:「新聞講什麼?」

  他翻譯:「講六個人在高速路上偷生豬。」

  她更好奇了,問:「怎麼偷?」

  「六個人分成三撥,兩輛麵包車、一輛摩托車,尾隨運輸生豬的大貨車。」

  「然後呢?」

  「然後摩托車和貨車並行,坐後座的人攀上貨車,打開圍欄,將生豬一隻一隻趕下車。開麵包車的另外兩撥同夥,緊隨其後,將摔在路上的生豬抱進麵包車,裝滿為止。」

  紀元聽完了,心上忽然有輕微的悔意。

  她不該讓他翻譯,這個新聞太特別,不容易從記憶中抹去。

  將來的日子,她一定會常常想起,他曾給她講過一則六人偷豬的故事。

  比如在她吃紅燒肉的時候,或者吃排骨的時候……

  紀元正輕輕皺眉,門鈴忽然響了,李茂起身,開門,是藍穎。

  藍穎以為他家沒別人,說:「展覽有些細節還想和你商量。」

  李茂說:「上班再說,我在招待客人。」

  藍穎卻笑著說:「什麼客人?我也見見。」

  藍穎和李茂從小就認識,沒把自己當外人,側身就進門來了。

  她很快看見餐桌邊上的紀元,一瞬閃過驚訝,收斂了,和紀元打招呼,眼睛帶著活潑的笑意。

  紀元禮貌地回應,想想自己太過忘情,正好該回家了。

  李茂要送她,紀元說不用。

  他沒有再說什麼,送她到電梯門口,看她搭電梯走了。

  她永遠那麼平靜,他不能一眼看穿她在想什麼。

  電梯到了一樓,紀元走出這幢樓,走到小區外,看看周圍,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很陌生的地方。

  她打電話叫出租車,等車的時候,站在河邊,看河流裡的水草,隨著水波的方向,輕輕擺動。

  不一會,出租車來了,紀元上車,細細看手機導航地圖,才知道自己來到了山的西邊。

  要是夏天下起陣雨來,東邊也許還是晴天。

  樓上,紀元一走,藍穎也不和李茂討論工作了,只是笑著問:「小慈醫生說你搶他女朋友,是剛才那位?」

  李茂說:「小慈醫生說錯了。」

  藍穎臉上有點喜悅。

  他補充了一句:「她並不是小慈醫生的女朋友。」

  藍穎笑得有點勉強,又問:「你們很聊得來嗎?」

  李茂不接話,他沒有義務回答這個問題。

  藍穎又說,「小慈醫生查了她家情況,她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你注意到她,還有這個原因吧。」

  藍穎知道李茂的父母脾氣都很大,互不相讓,過不到一塊兒去,早早離了婚,李茂從小在廖家長大,跟外婆最親。

  「搞藝術的人,是不是都很喜歡追溯別人的童年?」李茂反問。

  「當然會有聯繫。」藍穎答。

  「那我應該注意到很多人。」

  「但她畢竟長得秀氣。」

  「長得秀氣的人也很多。」

  「那你說是為什麼?」

  藍穎問不停,李茂不答了。

  她看他在收拾餐桌,難以置信,問:「你給她做早飯了?她昨晚在你家過夜的?」

  他不置可否。

  藍穎臉色微變,心上很不是滋味,問:「總要有一個理由。為什麼和她親近?你也承認,她不算特別。」

  漂亮的人,聰明的人,有錢的人,他們這個圈子多的是。

  藍穎背靠著餐桌,撐直雙手站著,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

  一個人偏執起來,容易失去分寸。

  李茂說:「不討論工作的話,我要補覺了。」

  藍穎酸溜溜地說:「你們昨晚也太放縱了吧!」

  李茂笑了,下逐客令:「你該回家了。」

  藍穎執拗,說:「你不說理由我可不走。」

  李茂明白藍穎的想法。

  他沒有和人糾纏的習慣,直接說:「並不需要特別的理由。我本來過得挺煩心,跟她呆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很自在。她讓我有點享清福的意思。」

  藍穎微微一震,沉默半天,回過神,不言不語,終於走了。

  誰要上躥下跳,做他們愛情的催化劑?

  李茂沒送藍穎,他呆在書房,和寵物蛇談天,有一句沒一句。

  「絹姐,你覺得今天天氣怎麼樣?」

  「紀元想吃你,你同意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