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則是在一年前開始這項行為的。
不幸的偶然。如果可以厚著臉皮任意使用這個便利的形容詞,那麼它應該最適合用來形容這件事情了。第一次發現天花板的變化時,英則還以為是自己受到深層心理因素所驅使,在睡覺的時候弄出來的。不過並非如此。英則自己什麼都沒做。至少還沒做。
和緒川奈奈瀨同居已經將近四年。在這個僅有三坪大、裡面只有廚房和衛浴設備的家中所度過的刻苦日子,尚未讓英則意識到自己心中想讓天花板出現變化的願望。儘管在別人眼中看來是令人喘不過氣的生活,但是他和奈奈瀨的關係也不需要強行用上如此具體的手段。
所以英則只做了一件事。
他像平常一樣從膝蓋下方拉起不能動彈的右腳,像平常一樣俐落地爬上雙層床的上鋪躺下,然後漫不經心地仰望天花板。
然而那一天,他見到了與平日不同的光景:平常總是緊緊密合的天花板稍微歪斜了一點。
確認奈奈瀨不在房裡之後,只坐起上半身的英則,小心翼翼地舉起右手,用指尖輕輕碰觸那道彷彿為了自己而開的細縫。手臂的關節都還沒有完全伸直,年久失修的木板就已經奏出了輕微的聲響,往旁邊滑動。灰塵就像是在抵擋入侵者一樣,朝著死盯著上方的英則襲來。但是他從小時候開始、不管在什麼場合被人當成取笑對象都絶不離身的眼鏡保護了他的視網膜,厚重的鏡片拒絶了所有突如其來的無聊事物。
英則摘下眼鏡,用他高中時期以來一直穿著的白色體操服下襬仔細擦拭鏡片。他就像是想把臉上的痘疤痕跡全部抹掉般,將他的鏡片擦亮到一塵不染,再重新戴上眼鏡,慢慢地讓自己的頭向後倒。
那稱為細縫可能太過妖艷的黑暗,就在他的正前方張開嘴巴。
英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背上也陣陣發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受到如此大的衝擊。但最讓英則驚訝的,是在背上的寒氣消失之前,身體便開始動了起來。英則毫不猶豫地讓身體鑽進那個洞裡,他無視於自己的手指無法順利伸進細縫,只是不斷地伸直自己的手臂。
在他下垂肩膀的推動下,正方形木板被擠到一旁;散發出不良氣味的屋頂夾層,將英則站在床上、腰際以上的部位幽幽吞噬掉。
英則就像是準備坐上椅子似地,緩緩地將屁股坐了上去,確認天花板只稍微發出一點擠壓聲後,再慎重地單腳離開床鋪。他暗紅色的運動服和白色的襪子依序消失在夾縫裡。急著在狹窄的空間裡偷偷摸摸地做事,讓英則覺得自己正在從事不法的勾當。相對於他心中的焦急,他反而抱了更多更多、多到讓人亂想的時間,才把左腳也挪上去。要是現在在廚房處理晚餐後的奈奈瀨直接回到房間裡來的話;要是電話響起她過來接的話;要是那唯一留在桌邊的盤子掉到地上發出聲響的話……
幸好盤子和電話都很安分。接下來只要把自己那只神經接不起來的右腳藏起來就行了。英則將雙手穿過膝蓋下方,兩手互握,做成一個不會讓腳掉下去的圓圈,再直接朝胸口拉近。剛剛推開天花板的時候,感覺天花板就像三合板一樣單薄,讓人忍不住擔心,不過它似乎也沒有破爛到英則一個人的體重就會把它壓穿的程度。當英則把推到一旁的板子重新蓋上之後,這裡就真正變成一個被黑暗包圍的不明空間了。
英則的後頸周圍一口氣冒出了大量汗水。雖然有一扇僅存的小窗,但是這裡為了防止木頭因暴露在外而腐爛,所以建造時儘可能地隔絶了外部的空氣,變得像是三溫暖室一樣。英則用匍匐前進的動作,將木板的細縫調整成食指寬度。當他從該處向下望著剛剛自己還躺在上面的床鋪時,汗水更是以驚人之勢從耳朵後面流到脖子上。
英則的心臟跳得極其猛烈,幾乎讓人以為連天花板都要隨之震動。他眯著一隻眼睛,將臉湊到細縫旁,眼鏡差點從耳朵上滑落下來。儘管陷入了必須再三思考臉該放在哪裡的窘境,但是最後英則還是發現細縫和自己並不是平行的,只要稍微傾斜地看,就可以一直看到房間正中央的桌子附近。
……發現了?發現什麼?為什麼自己要確認這種事情呢?直到此刻,英則的大腦才好不容易開始運作。這是變態才會做的事,再這樣下去自己就是變態了。沒錯,自己從小就覺得自己絶對不會變成變態。因為從小的時候開始,每當有人嘲笑自己說:「你看起來好像將來會變成變態啊」、「變態的臉」、「把變態模擬成人類外形的話,就是你的臉」,自己就會在心中發誓,絶對不會變成一個變態。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管成為什麼樣的人都好,就是不能成為變態,可是現在卻變成了變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仍然趴在木板上的英則被這項事實重重擊倒在地,半晌不能動彈。彷彿只要一動,一直深信世界上沒有人比自己更能理性思考的自信也會隨之崩潰。
從懂事開始,英則就相信事出必有因。為了某些已經發生的悲劇或是後悔之感而悲傷,實在是愚蠢透頂。應該要追究原因,並且立刻回到原本的狀態才對。英則雖然很喜歡愚蠢透頂這句話,但每次都只在自己心裡使用。他向來這樣看不起別人,久而久之便幾乎不再開口說話。
然而現在的自己,正進行著不管由任何人看來都是愚蠢至極的事情。自己正要跨過那條絶對不可以踰越的界線。儘管呼吸紛亂,英則卻赫然驚覺自己不想讓目光移開那條細縫;想要移動身體卻辦不到。腰骨像是裂開似地無法使力,甚至讓他覺得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是不是被分割了。再這樣下去就會糟蹋掉自己的人生,進而偏離人類的正道。英則雖然想要否定自己現在所處的一切境況,可是從發現天花板異狀至今的這段時間,自己有哪一項行為是理性的?貌似貪婪地爬上天花板夾縫,簡直就像是卑下的動物或是死命掙扎的蟲子。死也不想看到那個樣子的自己。好想死、好丟臉。那真的是自己嗎?真的嗎?
英則千辛萬苦地抬起頭,一片嶄新到異常的捕鼠板映入他的眼簾。看著黏鼠板表面上閃著濕潤的光芒,英則的口中發出了「啊啊」的奇妙聲音。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為什麼天花板的木板會偏離呢?他想起,大概三天前奈奈瀨對他說過的話。
「哥哥,最近好像有老鼠之類的東西,天花板上一直有聲音傳來……趁它們還沒有生小老鼠之前,先做點什麼比較好,對吧?」
奈奈瀨一邊戰戰兢兢地觀望著自己的臉色,一邊用明顯不自然的開朗語氣詢問自己。
這是那個傢伙自找的。
英則察覺到自己的愧疚和不安都漸漸消失於內心深處。原本不能動彈的身體裡,靜靜湧現出一股不似人類應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