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要吃嗎?蘋果。」

  我對正在起居室裡吹頭髮的哥哥這麼說,但卻被他無視了。無視?不對不對,我的壞習慣就是這樣,不過是沒聽到回答而已,就馬上擅自下定論。「偶然」這件事情,比我想像中還更容易出現在各種地方。沒錯,任何地方都會出現。例如一翻開字典剛好看到自己想査的單字;或者是被一個沒有印象的人叫住,只好豁出去對他說:「那個時候啊~」結果剛好猜中,之類的。

  所以就算我說了三次、就算我從廚房出聲叫了他三次,但聲音卻全都被由弱轉強的吹風機熱風給吹得一乾二淨,這也只是偶然而不是無視。應該沒錯吧。大概。

  「要吃嗎?蘋果。」

  就在我絞盡腦汁想先假裝要回去流理台、然後再突然回頭詢問他的方法後,我的聲音似乎不再被熱風隔絶,才好不容易傳進了哥哥的耳朵裡。

  「……什麼?」

  整整二十秒之後,哥哥關掉了吹風機的開關。我實在不懂這是什麼樣的時間落差。

  「……我削了蘋果。」

  「點心嗎?」

  「因為很便宜。」

  我欸嘿嘿地笑了起來。自始至終都背對著我的哥哥再次拿起吹風機吹頭髮。因為不到他的表情,所以很難分辨他的心情。不過哥哥本來就沒什麼表情,因此就算他看向我這裡,我也很遺憾地無法露一手「運用兩人默契、使無聲的對話得以成立」的高段技巧……就算了吧。

  現在的狀況如果不是他語帶保留,就是他當作沒聽到這個問題。但是還是有億分之一的可能性會出現第三個解釋!我一邊這麼想,一邊低頭看著我手中放著蘋果的盤子。

  啊啊,如果自己是超能力者就好了。我不由得這麼祈禱,隨後又立刻開始反省自己的輕率。超能力這種東西不該是我這種穿著上下一整套老舊灰色運動服的女人能夠許下的願望。要許願的話,頂多只能許下希望肚子上因為二十四小時穿著這件衣服而出現的鬆緊帶痕跡能夠消失,或是想要立刻把褲頭上打了死結的繩子解開然後去廁所之類的願望吧。我應該許下這種符合身份的願望。大概。

  像我這種以邊框閃著金色亮光的巨大眼鏡(古老樣式)為唯一特徵的女人,不可以試圖擁有比其他人更優秀的力量;像我這種把額頭全部露出來,頭髮綁在兩邊的女人……啊啊,不過如果可以得到的話,我現在就想要啊,超能力!這麼一來,我就可以讀取那些不得不和我交談的人們的心情,然後不讓他們感受到任何一丁點與我有關的不快了!我就可以不再讓任何人因為我而覺得煩悶了!

  結果我並未將這些想法統整,轉而聞著熱風吹過來的洗髮精香味。此時我聽見了:「……不需要。」於是抬起了頭。

  「你說蘋果嗎?」

  我自認反問的速度已經夠快了,但似乎還是錯過了最佳時機。我就這樣傻傻地站在原地。百般猶豫之後,我低喊了一聲:「嘿!」決定坐在哥哥旁邊的座墊上。

  哥哥什麼都沒說。他就像是正在火葬場裡焚燒遺體一樣,不斷地吹乾頭髮上的水分。黑色的瀏海搖來晃去,可以看到他的額頭已經出現髮線逐漸退後的徵兆。不過這也可能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哥哥下個月就要滿三十歲了。

  我一邊想像他的頭髮一根又一根地失去角質層的模樣,一邊用我準備好的牙籤刺起了邊邊最小塊的蘋果。特價的紅富士蘋果從牙籤的縫隙中滴下果汁,這顆熟透的果實一看就覺得好好吃……我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蘋果,我說過我不要了。」

  吹風機的聲音像是萎縮似地不再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哥哥轉過頭來對我這麼說。

  「欸?……啊,嗯。」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為什麼要再強調一次,總之先微笑著點頭。然後我就發現,哥哥隱藏在眼鏡後方的眼睛,就像是在祈禱所有生物都死絶一樣,緊緊盯著我刺在牙籤上的蘋果。

  「啊……對了!我馬上處理掉喔!」

  我把還差十公分就能送進嘴裡的蘋果軌道做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向,自己也同樣轉身回到廚房流理台。當我把盤子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冰箱再轉回來的時候,哥哥已經在做最後的收尾動作,也就是用毛巾再擦一次頭髮。

  當吹風機突然靜止時,兩人獨處的房間也霎時安靜下來。因為這個家裡原本就沒有電視,所以大部分的活動聲響都是由瓦斯爐上方的換氣扇造成。這裡是由外觀完全相同的五棟平房所組成的集合住宅,就像是時代劇裡會出現的貧困長屋。很多時候都能聽到隔壁傳來的各種聲響,不過左右兩邊的鄰居家裡有還沒上小學的小孩子,所以只要一過十點,大家都會安安靜靜地上床睡覺。所以——

  安靜。

  無聲。

  無語。

  沉默。

  寂靜。

  靜……止?

  靜……謐?

  Silent.

  Quiet.

  Too silent.

  就在我跪坐於座墊上,腦中接二連三地浮現能夠表達眼下這個狀況的詞彙時,哥哥總算擦乾了他的頭髮。只不過這樣也不會讓這個地方出現什麼新氣象就是了。

  基本上,哥哥不會和人進行無謂的對話。應該說他不和別人說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幾乎都是單方面、只有一句的命令句。住在一起都已經好一陣子了,我卻從沒看過哥哥開心振奮的樣子。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從更早以前就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過這個人的笑容了。

  哥哥已經放棄笑容。打從他突然渾身濕透地跑到我的公寓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笑了。我的腦袋會變得這麼異常開朗,也是因為我對於充斥在這個空間裡的緊張、沉重氣氛感到恐懼的緣故。全都是騙人的。我和哥哥之間無時無刻都流竄著肉眼看不見的痛苦;就像是低週波按摩器一樣,就算只把週波數調高一點點,也會造成擰轉身體似的疼痛。我偶爾會想像可能有某個電視局的員工正在扭轉我的身體取樂。總而言之,我一直拚命想把哥哥的沉默所代表的意義埋葬在腦海深處。哥哥的眼神越是兇殘,我就越是拚命思考思考思考一些其他無關緊要的事。只要察覺到真正的意義就會死。如果認真起來也會死!

  「……包了保鮮膜嗎?」

  我理解到他這句話是和剛剛的蘋果有關,所以我立刻回答:「包了保鮮膜了!」同時用力點頭。

  「……拉平了嗎?」

  「拉平了!」

  「泡過鹽水了嗎?」

  「泡過鹽水了!」

  哥哥把視線轉往掛在牆壁上的月曆。他緊緊盯著四月這兩個字,那種眼神真的讓人覺得他有辦法把月曆看出一個洞來。啊,糟了。我下意識地這麼想,隨後立刻撇開目光。剛才明明完全不知道他到底要不要蘋果的,可是唯獨這件事情卻讓我察覺到了,我還真是不幸。要是可以完全猜不透別人的心情就好了。

  「……今天你要讓我看什麼?」

  得快點用其他東西把腦袋裝滿才行……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哥哥突然丟了一個話題給我。我偷偷鬆了口氣,從靠牆的書架上拿出一本筆記本。我翻開最新的一頁給他看,然後用帶著鼻音的腔調狡辯似地說明。

  「呃,今天呢,我試著自己研究了一下何謂『老套』。不過還是有點分不清楚它和『超現實』的分別在哪裡……我開始思考超現實究竟是什麼,結果最後發展成一個超級巨大的問題,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所謂超現實,」哥哥的視線仍然停留在筆記本上,淡淡地告訴我,「就是古怪。」

  「古怪?不是搞笑嗎?」

  「是搞笑,但是本質不同。老套比較容易理解。有故意裝笨,也有結尾……就本質來說,就是有趣。」

  「嗯嗯,有趣……」

  「相對的,超現實就是……這種事情實際演練可能比較快吧。」

  我抬頭一看,發現哥哥拿起了放在地輕上的吹風機,遞給我。「用這個,奈奈瀨。」看來吹風機就是今天的題目了。我伸出被運動服袖子蓋住的手扶了扶下滑的眼鏡,詢問:「哪一種?」並得到了簡短的回答:「老套。」老套,簡單、明了。

  站起身來的我往前彎下腰,讓自己的上半身和地面平行。接著再用向前伸出的兩隻手模擬吹風口的樣子,用聲音來表現看不見的風:「噗喔——!噗喔喔喔——!」叫完之後,我還用右手在肚子旁邊上下摩擦,增加「弱、強」的風量調節動作。我擠出了比剛剛還要大的聲音,徹底變身成一支吹風機。快笑吧!就算只有一丁點也好,我打從心底祈禱哥哥能夠露出微笑。

  「怎麼樣?」

  「……不行。」

  哥哥毫不留情地否決一邊急促呼吸、一邊哀求感想的我。

  「為什麼!?」

  剛剛應該是我最棒的表現才對;我實在無法接受,便提出了抗議。不過哥哥解釋了理由:因為我沒有用到吹風機的關係,所以看了也不知該做何反應。

  「規則是這樣的嗎……?」

  「這是基本。」

  毫不掩飾地別過頭去的冷漠哥哥啊!他伸出手來,自己握住了吹風機之後說:「所謂的老套並不是像你那樣的。」然後又花了一段長到讓人覺得裝模作樣的時間,把吹風機移到頭頂。現在,L型的吹風機就像是哥哥身體的一部分似的貼在他的後腦勺上,吹風口正對著我。

  在一片寂靜的空氣當中,我直直地凝視著哥哥,屏息期待他的下一步。這時哥哥面無表情地說了句:「月代頭(註:日本成年男性的傳統髮型。剃光前額側至頭頂的頭髮,使露出的頭皮呈半月形。)。」接著他把吹風機從頭上拿下來,低頭補上一句:「……我覺得應該是這種感覺。」

  ……真是太驚人了,哥哥竟然為了一直不得要領的我親自表演了老套啊!

  「好有趣……」

  雖然我打從心底這麼認為,但是哥哥卻回答:「只有認識我的人才會笑。」相當嚴以律己。我也想要做做看!在這股強烈衝動的驅使下,我把放在矮桌上的吹風機一把搶了過來,放在頭上大叫:「月代頭!」再用手指按下了開關。

  「好熱……」

  被熱風直接吹中的哥哥,用手擋住了臉。「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道歉,不過還是不忘從座墊上跪立起來追問:「怎麼樣!?」徵求他的意見。而哥哥低聲回答:「月代頭加上熱風……已經是很完美的超現實了。」之後,又露出那副希望所有生物死絶的眼神,闔上了攤在桌上的筆記本。

  「好難啊……」

  在我洩氣坐倒的同時,哥哥露出一副厭倦的樣子,站了起來。看著他彎腰駝背地跛著腳走近雙層床梯子的背影,我也跟著站起來,鑽進了下鋪的棉被堆。估計他應該已經蓋好棉被之後,我像平常一樣開口詢問:

  「……明天會想到嗎?」

  「……會想到的,明天一定會。」

  聽到來自上鋪的回答,感到十分安心的我拿起了床邊桌上的油性麥克筆,緩緩轉開蓋子。我起身看向牆上的月曆,伸手在今天的日期上畫了一條線。這些規則排列的斜線,已經可怖又可畏地侵蝕掉西月這一頁的三分之一了。

  「晚安……哥哥。」

  上鋪沒有任何反應。不過這多半又是被某種偶然給擋下來了吧。我拉了垂在燈泡下方的繩子一下,把眼鏡放上床邊桌,欸嘿嘿地笑了笑之後,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