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哥哥主要的工作是幫狗安樂死。

  全國一年約有四十萬隻野狗,還有飼主放棄飼養的狗(以及貓)被送到收容所。當中不曉得有幾分之一,總之哥哥每天每天都會經手數十隻小狗,把它們送去瓦斯室。

  雖然還有使之內臟破裂的真空處死、注射藥物,還有撲殺而死等安樂死方式,但是大多都用瓦斯。不管是被人丟棄還是迷路,狗兒只要被送進收容所,若沒有在三天之內找到願意領養的人,它們就會被迫吸人滿肚子的瓦斯,強制前往另一個世界。所謂動物愛護中心,只不過是徒有美名的現代奧斯威辛集中營(註:二戰時期德國屠殺猶太人的集中營之一。位於波蘭的小城奧斯威辛。)罷了。

  當然,哥哥也不是想成為現代希特拉才為了這種工作揮灑汗水。雖然跛著一隻腳、臉上總是帶著陰慘表情的哥哥的確給人一種準連續殺人狂的印象(可能會讓看到他的人興起一股這個人也許會在人群之中突然開槍掃射的不安),不過他絶對不是那種「在人類社會中所承受的壓力,就用殺死小動物來徹底消除!」之類個性殘暴的人。從小就和他在一起的我非常清楚這一點。

  但是說到他為什麼有辦法長年從事這種殘忍的工作嘛……我想這應該是哥哥與生俱來的才能(深信不疑的程度?)吧。我個人研判,那個「自己看不見的世界就不存在」的究極原理,肯定和這個問題有所關聯。

  以前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剛升上國一的哥哥曾經偷偷告訴我一件事:「我現在被一種『關上自家玄關大門的瞬間,至今一直存在於門外的風景說不定就會全部消失』的妄想附身了。」

  哥哥之所以會告訴我這件事,是因為剛放學回家的我正好撞見他在沒有半個人的地方,彷彿在抵禦著什麼東西似地,不斷將玄關大門開開關關。滿身大汗、認真無比的哥哥,的確需要稍微解釋一下他那個模樣。

  我想,與其說當時的哥哥正值青春期,還不如說是正處於容易被各種哲學性思想附身的年紀(現在覺得那真的很像國中生會所做的事,是段讓人會心一笑的回憶)。當然,那時不到十歲的我根本連哲學的哲字都不認識,只專心聽著哥哥像是掩飾害羞一樣滔滔不絶的說明。我只記得他說得實在太有道理了,所以我連握著書包背帶的掌心都泌出了汗。每一次點頭,龍貓鑰匙圈就會叮叮咚咚地搖來搖去,代替我附和哥哥的話。

  「聽好了,奈奈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因為它們深信自己存在,才得以存在的。所以我一直忍不住覺得,實際上只要稍微不注意,一些無關緊要的地方說不定就會被省略,然後消失。也就是說,現在這個世界,其實只完成了我們視線所及的範圍而已。如果我們往前走一步,世界就會增加一步的量,同時背後就會減少一步的量。我猜就連學校也會在我看不到它的那一瞬間突然消失。我知道,是氣氛讓我知道的。老師和班上那些傢伙也全部消失……呃?啊啊,對了,我就是知道,是氣氛讓我知道的。當我現在和你說話的時候,我的背後搞不好就只有一片空白的空間也說不定。所以我必須像這樣突擊檢查,確認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偷工減料。就是監視啦、監視。也可以說成監察。」

  過了好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其實是世界上相當知名的思想(?)。我把《駭客任務》三部曲全都看過了,內容還挺相似的。我不知道當時還只是國中生的哥哥基於什麼理由才會出現這樣的想法。不過至少在那之後,我又多次目擊到哥哥正在突擊檢查這個世界。

  等到我升上高年級,不知為何,哥哥和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就連開口說話的次數都越來越少,所以我不知道那個儀式到底持續了多久。哥哥究竟有沒有看到一片空白的世界呢?儘管我認為他不至於到現在還相信那件事,不過有辦法在辭職率異常高的傳說單位裡每天不斷地處分小狗,理由應該就是這個吧。我猜在瓦斯室的門關上的那一刻,不管是狗還是牆壁,所有的一切都會立刻在哥哥的腦中消失,變成一片空白。這都是因為這個偉大世界的偷工減料。

  我想大部分的人只要一聽到哥哥的職業,就會「啊啊……」地瞭解他的陰鷙。儘管他是如此驚人的不親切,可能也會被寬大地解釋成「要是每天都做那種事的話,任何人都會變得怪怪的」。的確,我當然也是這麼想。因為我現在仍清楚記得,當初伯父把哥哥撿回來的小花狗丟掉的時候,還是個孩子的哥哥一邊哭一邊發脾氣的樣子。

  但是,他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完全不笑,真正的理由其實和他的職業完全無關。

  讓哥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是我。

  哥哥連我的手指都不碰。我和哥哥總是分別睡在雙層床的上鋪與下鋪。有很多事情,我們都必須假裝自己沒發現。不論是在視力正常的眼睛上戴上眼鏡,或者是完全不性感的運動服,諸如此類。我們彼此都必須讓自己假裝沒發現的能力提升到最高才行。

  嗯嗯,這樣當然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