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汪汪、汪汪。狗又在哀嚎了。狗又在哀泣了?危險危險。像這樣把它們擬人化,就會害自己更加吃不下飯、夢見更多惡夢。這是邁向精神官能症的第一步。

  可能的話,我完全不想利用任何一個腦細胞來記住這個地方的光景。相信對於我這個即將另謀他職、屆時必須記住一大堆新事物的人來說,是絶不可以輕易糟蹋任何一個腦細胞的。

  所以不管是這間被十幾個籠子包圍的設施也好,在籠子裡注視著我們不斷吠叫的小狗們也好,連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記到腦子裡。我想我應該會轉職到IT產業,成為自由操縱各大上市公司的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所以這裡發生的事情不可以留在腦子裡。

  舉凡用力關上卡車後方那載滿流浪犬的車鬥時所產生的風壓;將卡車鑰匙插進並轉動鑰匙孔時所感受到的些微阻力;混合著糞尿與動物體味的惡臭;狗食喀啦喀啦地落在飼料箱裡的荒蕪聲響;前來參觀處分場的人們不言而喻的「這根本不是安樂死」的眼神;按下殺狗按鈕時指尖的感覺;檢查是否徹底斷氣時它們身上尚未完全消失的體溫。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即將消失的記憶。

  我覺得非常沮喪。今年春天好不容易才成為自己心心唸唸的公務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完全不能接受。我在收容所入口處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零食空盒,滿心厭煩地撿起來一看,赫然發現裡面裝著兩隻還連著臍帶的幼犬。這到底是在搞什麼啊?至少等到它們睜開眼睛吧!至少讓它們看看自己的母親吧!我完全沒辦法理解那種一方面在紙箱上開洞讓它們呼吸、另一方面又把它們丟掉的傢伙們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就在我心中充滿著近似憤怒的心情,準備把這兩隻幼犬送到幼犬區的時候,牛島先生叫住了我。今年五十多歲的牛島先生是我的上司,眼睛大概有一半像是融化了一樣。這雖然是譬喻手法,但是在這裡工作的人的眼神其實都差不了多少。

  「番上,你昨天為什麼要把狗還回去啊,笨蛋。」

  「因為飼主的孩子哭哭啼啼地跑來跟我說,他們最後還是決定要繼續飼養啊。」

  「那當然是騙你的啊。剛剛那孩子的父母打電話過來,叫我們不要再讓他們麻煩第二次,氣得要死呢。」

  真正說謊的人,應該是趁孩子還在學校的時候,硬是把她的愛犬拖到這裡來,然後再跟女兒說「狗狗自己跑掉了」的那對令人作嘔的父母吧!我雖然這麼想,但是還沒有幼稚到把這番話真的說出口。在這裡製造無謂的爭執也是沒用的,要忍耐要忍耐。我想我應該會轉職到牛郎業界,讓那些有錢的主婦們一個晚上就丟出數千萬元,成為夜晚的傳說吧。

  「你給我負起責任,去他們家把狗帶回來。」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父母要是來了會很囉唆的。話說你是知道這件事才還回去的吧?」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呢。」

  「那,你還給她之前有先打電話過去好好確認嗎?」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

  最後,我還是得在今天之內去那個孩子的家裡領狗。因為那孩子的表情實在太過哀傷,我本以為她的父母看到女兒的眼淚之後搞不好會回心轉意,但事實證明了心存期待的我真是笨蛋。結果我只不過是讓這個孩子經歷了第二次的離別,還將她心中的傷口挖得更深。要是她自始至終就相信父母親所說的謊言「跑掉了」的話,也不必承受這麼多的苦楚了。

  那孩子的可愛朋友被我帶回收容所,在破破爛爛的籠子裡度過充滿不安的一夜,再被活動鐵欄杆逼到角落,然後進入瓦斯室,最後變成屍體丟進焚化場。它將會經由我們的手,品嚐到這殘忍的最後十五分鐘。這並非安樂死,而是和讓眼睛流出血來的拷問幾乎同樣痛苦的死法。

  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像是誦經似地心中吶喊的同時,手上還握著拖把不斷擦地板。這時,穿著橡膠雨鞋的山根先生打開鐵閘門走了進來,他的手上也同樣握著一支拖把。

  「啊,我是從這邊開始拖起的,就麻煩你從另外一頭開始吧。」

  將拖把插進水桶裡的山根先生什麼也沒說就開始打掃了。汪汪、汪汪,隔壁的成犬用鐵籠實在很吵。我把那些緊緊黏在地面上的糞尿和嘔吐物當成即將剝落的痂一樣,全神貫注地拖了一陣子。大概清理掉總面積的三分之一後,我伸了一個懶腰掏出香煙。空氣因不情不願的勞動而變得污濁,伴著這般空氣吸進肺裡的廉價香煙,讓我打從心底感到噁心。山根先生做出像是在躲避煙霧的舉動,所以我連忙從胸前口袋裏拿出攜帶型煙灰缸,滑開了蓋子。

  「啊,抱歉。我現在就熄掉。」

  沒關係,你就繼續抽吧——我真的以為會聽到他這麼回答,但是期待又落空了。我一邊看著山根先生默默移動拖把的側臉,一邊莫可奈何地把吸不到兩口的香煙壓進鋁盒的最底部。山根先生的動作仍然如同往常一樣規律,一看就知道他應該在自己的心中悄悄決定了所有步驟順序,然後按照那些步驟進行。他是不是曾經加入過自衛隊啊?我都快要聽到號令聲了。1、2、1、2。拖把俐落地來回,然後又插進了水桶裡。

  這個人就算在按下處死處分的按鈕之時,也絲毫不見猶豫。注入瓦斯、洗淨瓦斯室、運送至焚化爐。這些按鈕我都因為害怕而遲遲按不下去,可是這個人就像是上帝忘了給他猶豫這個感覺一樣……

  乾脆地按下按鈕。

  其他資深人員或多或少都會表現出有點下不了手、可是跨越了層層苦難之後才好不容易按得下去,在抵達這個境界之前真的經歷了百轉千回的感覺。但他卻沒有。與其說他的眼睛也像是腐爛融化了一半,還不如說是整個凍結凝固了更為貼切。一看到這個人,便讓我覺得不斷煩惱的自己簡直是個白痴。腦中甚至出現自己仿若五歲左右的普通小孩,正因為不敢去黑漆漆的廁所而大哭大鬧一樣的錯覺。不過不正常的應該是這個人才對吧?世界上不可能有人天天殺死無辜的小狗還有辦法心安理得的。

  「山根先生,你有聽別人提到我嗎?」

  「……」

  「其實我昨天去了你家。」

  「……」

  「哎呀,難道她沒有告訴你嗎?昨天下班後啊,我跑到你家去了,因為有些事情想要請教山根先生。」

  沉默、沉默、還是沉默。他可能打算像個男子漢一樣用背影來回答問題,但是很不巧,像我這種只是抓住了某種程度的訣竅而生存至今的人,要是期待我能從沉默當中讀取到什麼東西的話,那可是很令人困擾的。為了讓那一對藏在眼鏡後方、比嘴巴還要更加饒舌的眼睛能夠稍微瞄我一眼,我著急地對他說個不停。要是再不問出如何能夠不再做惡夢的方法,我下個星期可能就要去看醫生了。

  「原來山根先生會慢跑啊,總覺得有點意外呢。因為那個,山根先生實在不太像是運動型的人嘛。」

  我邊想著中國的馬拉松選手可能也是這種感覺,邊適當地繼續開口。不過老實說,我實在有點氣餒。一直面對毫無反應的對象說話,不由得覺得山根先生是否只把我看成一隻大型狗呢?我越來越沒自信了。再加上最近我似乎開始把各種東西都看成狗的臉。例如昨天我越看越覺得倒映在咖啡杯裡的自己變成了一隻牧羊犬,導致我的目光始終離不開那杯琥珀色的液體。

  「不過話說回來,原來奈奈瀨美眉忘了轉達啊。我明明就拜託她一定要記得的說。」

  在我丟出了數個話題之後,他一絲不苟的動作總算由於聽見了女人的名字而差點亂掉,因此我也取回了原本逐漸消失的力量。到目前為止,我有很多和山根先生說話的機會,不過這可能還是第一次成功引出他的反應也說不定。只要瞄準這一點應該就能成事!我的直覺正如此大吼著。

  「我有點意外她竟然稱呼山根先生為哥哥呢。你們兩個人一起住嗎?我還被邀請進入家裡了喔,因為她說可以在裡面等。現在這個時代還睡雙層床,真的很厲害呢。這樣的話,帶女人回家的時候會很麻煩吧……對了,應該沒辦法帶回家吧,因為奈奈瀨美眉在啊。不過她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人呢。我的週遭都沒有這樣的……」

  因為習慣而再次不知不覺點起香煙的我,聽見大量的水潑在地板上的聲音而抬起了頭。山根先生把水桶踢翻了。慘了,我惹他生氣了?就在我全身僵硬的時候,山根先生撿起滾倒在地上的水桶,走到水龍頭那邊去。看來他只是想把髒掉的水換過而已。很好很好!我直覺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了。可是絶不能沉不住氣啊。欲速則不達。小學的時候,如今已經去世的奶奶經常這麼對我說。我現在絶不能喪失士氣。

  我把香煙彈進腳邊一攤濕漉漉的積水裡,再次埋首於打掃。就在我拿著硬梆梆的拖把,努力將黏答答的咖啡色液體掃到排水溝裡的時候,山根先生提著水桶回來了。於是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死心地繼續向他攀談。

  「奈奈瀨美眉白天是做什麼工作的啊?」

  山根先生可能是抱定了不管聽到什麼都絶不動搖的決心才回來的,全身上下感曼不到任何空隙。如果他手裡握著的東西不是拖把而是竹刀,要說他是即將面臨比賽的劍士,應該也會有人相信吧。唰!唰!他就像是在刨刮地板一樣,不停地拖著地。

  「她該不會是一直一個人待在家裡吧?」

  進入社會的話,可能在各方面都不太好過吧?我一邊回想她那獨特的個性,一邊拚命地尋找開始對話的契機。

  「既然這樣我就介紹朋友給她好了,一直悶在那種地方,絶對不是好事啦。啊,雖說是朋友,不過對方也是女孩子,所以不必擔心。應該說,我現在正好和一個跟她同年的女人在交往,那傢伙也說她踏人社會之後完全交不到朋友,寂寞得很,乾脆讓她們一起聊聊女人的話題……」

  「不必了。」

  那對不管按下任何按鈕都不曾發出光芒的漆黑眼睛,現在正燃燒著猛烈的敵意盯著我看。我回視他那彷彿快要燒焦的眼睛,心想乾脆辭掉這裡的工作算了。辭職是很簡單的。我想我應該會轉行當農夫,最後變成在任何地形上都能得心應手地操作收割機的稻米之子吧。

  然而,想要永遠擺脫那個惡夢,大概並非那麼簡單的事。要是一個不小心,我可能一輩子都要這樣持續感受被汗水弄得濕濕黏黏、噁心至極的棉被觸感;我的視線往下一看,發現我的長靴上緊緊黏著各式各樣的狗毛、就像希望我拯救它們似地緊緊攀附著。汪汪、汪汪。當我因為夢境而落淚時,我真的再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