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原本應該是用來彈落煙灰的東西。

  或者是用來丟掉煙蒂的東西。

  我呼喚著這個本來應該使用於上述用途的物體;那呼喚的聲音彷彿迴蕩在腹中一般,顯得過於沉重:「……煙灰缸。」

  「是的!」奈奈瀨整個人像是彈了起來似地回答,但她隨即發現這個家中原本就沒有煙灰缸這種東西。過度驚慌之下,她將自己的掌心伸向眼前這個女人,說:「請用!」

  「……」

  女人瞥了她這個看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的動作一眼,緩緩走向電話台。被短裙緊緊包覆的臀部線條浮現出來,在在強調了她的女人味。在這個只有一張雙層床的簡陋小房間裡,女人很明顯地散發出與房間格格不入的氣息。

  迴紋針、髮夾、橡皮筋、眼藥水……女人拿起裡頭裝有許多小東西的小型鋁製容器,把內容物全部倒在電話旁,清空容器。這聲音就像刮黑板一樣,令人感到生理上的不適,使得奈奈瀨縮起了身子;而女人只是靜靜觀察著奈奈瀨的反應,動作輕柔,如同取下敵方大將的首級一般,將一截長長的煙灰抖落在容器裡。

  「因為我和哥哥都不抽菸的關係……」

  奈奈瀨脹紅了臉;除了欲蓋彌彰以外,再也沒有更好的詞彙可以用來形容她臉上的表情。面對她明顯充滿緊張感的笑容,女人的表情就顯得十分具有壓迫感。她環視整個房間後說道:「吶,為什麼要住在這麼骯髒的地方?沒錢嗎?」唇縫間呼出一大團煙霧。就算隔著一件襯衫,還是可以判斷出女人若沒有穿上內衣,那她份量十足的胸部肯定會有點下垂。這股份量彷彿讓她的態度變得越來越狂妄。

  「這個嘛,其實並不是沒錢……只是哥哥覺得這樣的地方比較讓人放心。」

  「哼——嗯。你啊,是真的一直待在這個家裡嗎?」

  「是真的。」

  「你都做些什麼?」

  「家事、之類的……啊!我還會想一些給哥哥看的表演。」

  「表演給哥哥看?」

  「是的。那個……因為哥哥平常都不太露出笑容,所以我就想,至少在家裡,要能讓他得到一點點慰藉。」

  怯怯仰視著的奈奈瀨忐忑不安,雙手十指不停地互碰、分開,連一秒鐘也靜不下來。真是礙眼。女人如此輕聲低語後,從她進門後就一直沒放下的包包裡拿出了吸油麵紙。

  女人唰地撕了一張下來,開始按壓自己的額頭、鼻翼。這段期間,覺得自己惹毛對方的奈奈瀨,光是為了在自己說話時能在語尾加上「!」就費盡了全力,同時還要小心不要讓臉頰鼓起來。吸盡了女人臉上油脂的薄紙被揉成一團,丟在地毯上。

  女人想著,依照經驗來看,說到自己到底對女人這種生物有哪裡不滿這一點……其實不管自己是否能理解像奈奈瀨這種凡事戰戰兢兢的類型,總之,最基本的行動模式,就是毫不掩飾地表現出想把對方的人格徹底破壞的敵意;剛才奈奈瀨忍不住伸手來代替煙灰缸的行動也不是在開玩笑,只是時常被迫回應類似要求的身體還記得這些事情罷了。

  為了安撫眼前這個女人幾乎有點淒厲的不快心情,奈奈瀨把手邊一張超市廣告單拉了過來,開始折起紙娃娃。她用指腹拚命折著兩面單色印刷的廉價廣告單;價格和商品名稱用紅字標示,看起來其實也挺像紙娃娃的和服花樣。女人站在敞開的窗戶旁,奈奈瀨走近她,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請收下……」然後遞出成品。結果被人一把抓起的紙娃娃就這樣十分開心似地飛進了排水溝。

  女人直接移動到矮桌前,伸手拎起奈奈瀨付出了汗水和努力、夜以繼日寫個不停的研究筆記,質問:

  「……你啊。這個,這種東西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寫的?」

  正襟危坐的奈奈瀨小心注意著不要牴觸到對方的敏感神經,一邊彎著手指數道:「我記得是從二十二歲開始的,所以……」

  「三年?」

  奈奈瀨接下來的話被女人打斷,而且她還過度敏感地察覺到對方的聲音裡隱約含有非難之意。於是奈奈瀨連忙伸出手來在臉前揮動:「我只是偶爾才寫而已!而且是自發性的!更何況什麼都不做,光是等待復仇,反而比較累人!」

  「……復仇?」

  女人就像試圖讓自己回想起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意義一樣,再次覆誦:「……復仇?」最後高高抬起她反覆刷上睫毛膏而顯得沉重無比的睫毛,反問奈奈瀨:「……復仇?」

  「啊,嗯。我一直都在等著。那個,金森小姐,要不要喝點什麼?」

  赫然發現自己沒有端茶給客人的奈奈瀨鐵青著一張臉,掙扎地從座墊上站了起來,「那個,養樂多可以嗎?」

  「不用了。」

  女人丟下筆記本,抓住了奈奈瀨的肩膀,「更重要的是你剛剛說了什麼?快說,你剛剛說你在等什麼?」

  「就是那個,復仇。哥哥會對我復仇,因為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

  想要儘快端出飮料的奈奈瀨慌慌張張地迅速回答。被稱呼為金森的女人停下手來,但最後還是輕輕吸了口氣,說道:「……總之,我知道你正處在受人憎恨的立場上。」原本深深陷入奈奈瀨肩膀的手指,也像是在操作口風琴鍵盤一樣,依序鬆開。

  「雖然不懂,但是我瞭解了。」搖著頭、露齒而笑的女人似乎有了結論。她決定徹底把對方當成白痴來看。

  「那麼,為什麼你還要這樣乖乖等待呢?快點逃跑不行嗎?既然覺得自己不對的話,就快點把那個……復仇是吧?快點讓它結束不是比較舒坦嗎?反正也不至於真的被殺吧?」

  「哥哥要做的,是有史以來人類所進行的種種復仇行為當中最恐怖的、讓人覺得被殺可能還比較好的復仇喔!」

  奈奈瀨有點驕傲地挺起了她的B罩杯。

  「……那到底是怎樣的復仇?」

  「哥哥他也是每天都在想,但好像一直想不出來……因為哥哥是完美主義者,而且又非常努力呀!」

  奈奈瀨像是有點不好意思似地抓了抓頭。這時,女人忍不住握緊拳頭,力道大到發起抖來。原本以為這樣的表現只會出現在漫畫或動畫裡,看來也不一定是這樣嘛!女人心中如是想。

  「……所以呢?你等待這個被殺還比較好的復仇到底等了多久?」

  在腦海裡浮現的千言萬語中,女人好不容易才挑出這麼一句話。

  「從起因開始算的話,大概快要十二年了吧。」

  「……」

  為了減肥而只吃了少許午餐,額外的空腹感讓女人有點暈眩。「怎麼了,金森小姐?」奈奈瀨一臉擔憂,探頭過來關心。女人強忍住想要一拳揮過去的衝動,從包包裡拿出第二根香煙。

  「不要碰我。」

  「……是。」

  「那麼,你打算就這樣一直被你哥哥憎恨嗎?」

  「嗯。不過,那都是因為我做了被恨也無可奈何的事情……」

  「所以呢?因為錯都在你,所以你就在這裡等待哥哥復仇嗎?等了十二年?」

  「啊,不過不過!我開始和哥哥住在一起接受監視……到現在還不到四年喔!」

  女人就這樣半睜著眼,直接把手上的香煙捻在牆壁上。當香煙濾嘴壓扁在墨綠混著咖啡色的粗糙壁面上時,女人身旁同時響起了「吶嗚!」的奇妙喊聲。掉落在地上的煙蒂發出燒焦的味道,但是女人卻毫不理會地關上了包包。

  「欸?金森小姐,你要去哪?」

  女人一時無法順利地將倒在地上的高跟鞋套進腳裡。而她身後的奈奈瀨則狼狽得有點引人發笑。

  「欸?為什麼突然要回去了呢?難道我做了什麼讓人不快的事情嗎?金森小姐?啊、難道是鼻毛?因為我一直沒有把金森小姐的鼻毛跑出來這件事說出來嗎?因為我在交談的時候,一直都在想著這件事的關係嗎?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不會覺得煩躁……」

  「我先講明了,我可是不曾忘記你在高中時對我做過什麼!」

  雖然把今天剛見面的瞬間就一直忍耐著的話爆發出來,可是就算走到門外,女人心中的不耐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是以連同身體一起炸開的勢頭急速膨脹。

  女人揮開那只拉住自己的手,像是要把奈奈瀨脫口而出的「小梓等一下!」這句話毫不留情地扯斷似的,用力甩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