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我今天也好不容易削好了大特價的蘋果,但哥哥還是告訴我:「不需要。」他邊說邊用毛巾擦拭剛從浴室洗好澡出來的頭髮,並且注視著牆壁上隱約可見的裂縫。如果他願意看看這顆鮮紅欲滴的富士蘋果的話,相信他一定會想吃的說。

  可是我並未獲准詢問:「為什麼不需要?」同時整個氣氛也都禁止我先做確認之後再削蘋果。對哥哥來說,我是憎恨的對象。哥哥是因為我才變成不幸的受害者,所以這樣的關係是非常正常的。

  除了生活所需的事情之外,出門的次數必須壓到最低限度。

  和任何人、甚至鄰居之間的來往,也都要極力避免。

  這些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是等待處刑的犯人,而哥哥則是負責給予我痛苦的看守人。

  在我打算偷吃盤子裡的蘋果、還差十公分就能成功的那一刻,聽見了第二次的「不需要」,所以我也只能悄悄進行把蘋果泡在鹽水裡→蓋上保鮮膜→放進冰箱的哀傷三步驟(剛削好的蘋果絶對比較好吃的說)。從廚房回來的途中,停不下來的咳嗽讓我滿面通紅;我整個人搖搖晃晃地坐下之後——

  「感冒了?」

  哥哥這麼問我,所以我用手背貼住自己的額頭,撒了一個謊:「嗯。不過發燒不算嚴重。」儘管有一部分的我仍然希望哥哥能看看我剛才夾在腋下的溫度計數字……不行不行,這點小事就要讓哥哥為我擔心,我也實在太不知分寸了。

  「別傳染給我。」

  「……嗯」

  哥哥可能會為我擔心之類的煩惱,似乎打從一開始就很無謂。我十分清楚這一點,但因為身體變得虛弱的關係,讓我產生了相當厚臉皮的誤會。唯我獨尊!我緊握拳頭,忍住不斷上湧的羞恥感。身體開始出現陣陣麻痹,靜坐讓我覺得腳底板傳來的冰涼感十分舒服。好像又要開始咳嗽了!我連忙用雙手蓋住自己的嘴巴,儘可能不讓細菌飛散,然後咳個不停。儘量安靜、儘量減少次數,然後再把附著在手掌上的細菌重新吸人體內。

  「你今天要讓我看什麼?」

  就在我孜孜不倦地回收細菌的時候,哥哥的催促聲傳了過來,於是我迅速把手洗乾淨,從架子上拿出筆記本。

  「那個,我又從頭開始學了單句搞笑……」

  「是王道呢。」

  「但果然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試試看吧。」

  「呃,嗯!」

  儘管我站了起來、並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詮釋了單句搞笑,可是因為發燒的關係,成果比以往都要來得悲慘(特別是當我叫著「楓葉饅頭!」並擺出動作時,負責評分的哥哥所流露的眼神,感覺上像是會出現在臨死前看到的走馬燈裡)。因為我一直沒有聽見結束的指令,所以只好一次又一次地鞭策自己疲累的身軀。楓葉饅頭!我越是拚命移動手腳,腦袋裏面就越像是快要爆開似的。楓葉饅頭!身體使不上力;由於手臂舉不起來的緣故,我只能沿著像聖誕樹一般參差不齊的動線,反覆在空中不完整地綻放出我的楓葉饅頭。重來、重來、再重來……等到惡寒、頭痛、喉嚨痛等諸多症狀逐一出現時,才好不容易聽見:「今天這樣就夠了」的許可,整個人像是要不支倒地似地跪在地毯上。

  「汗流得真噁心。」

  哥哥俯視著我,就像踩扁了一隻蟲子的小孩一樣。

  「……我去洗澡。」

  我一邊艱難地呼吸一邊站了起來,打開窗戶朝著曬衣竿伸出手。和室溫相去不遠的空氣當中,混雜著這附近幾戶人家的生活氣息,若有似無地撲上了我的臉。白天晾的大浴巾還有點濕。

  「那個,哥哥……」

  「幹嘛。」

  「今天啊……」

  原本話就要說出口了,但我卻突然猶豫到底該不該繼續說下去,於是我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為什麼呢?為什麼我會這樣吞吞吐吐呢?小梓說她是受那個叫作番上的男人所托才過來的,我不曉得這件事情到底應不應該向哥哥報告。

  昨天,我對跑完馬拉松回家的哥哥提起了番上先生來過的事,他也只回答:「不准再理他。」就打發了我。要是讓哥哥知道我連續兩天和外面的人接觸的話,他一定會輕視我、會厭惡我、會痛恨我。

  我一扯浴巾,就立刻感到整根曬衣竿都在搖晃。關上窗戶後,對面人家朝水溝裡排水的聲音也隨之變小。要是被哥哥發現小梓留下來的香煙和香水的味道的話……突然害怕起來的我不由得動手揮動浴巾,試圖讓氣味粒子飛遠一點。哥哥面帶詫異的表情回頭看我,我告訴他:「上面有蟲子。」藉此矇混過去。似乎對此失去興趣的哥哥像平常一樣坐倒在地毯上,為了他無法動彈的右腳,開始仔細地進行伸展操。

  「要去跑嗎?馬拉松。」

  我試探性的詢問,當然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要去。」

  這一年當中,哥哥幾乎沒有一天不出門跑步。這當然是針對我現在再也不能出門跑步而做的事情,所以連同伸展操在內,哥哥每天晚上的馬拉松時間,對我來說,就是快速進行自我反省的時候。哥哥對不起哥哥對不起哥哥對不起哥哥對不起……

  當我正在內心懺悔時,哥哥對我大吼:「快點滾去浴室!」於是我連忙從櫃子裡拿出內衣褲,走出起居室。雖然心裡知道現在去洗澡的話,感冒百分之百會惡化,但我當然不會說出來。和平常一樣,我沒鎖上浴室的門,就直接在脫衣間裡脫掉運動服(明明只有哥哥在家卻鎖門,這樣絶對比較奇怪),開始沐浴。腋下感到的微微痛楚,讓我想起自己剛剛一直死命地夾著溫度計。我先沖洗因為流汗而黏答答的頭髮和身體,接著浸入殘留在浴缸裡、還來不及加熱的溫水中。此畤,我聽見玄關附近傳來「喀嚓」的關門聲。

  我從浴室出來時,症狀愈發惡化;就算從遠處,也能馬上發現我因為寒冷而全身發抖。運動服底下多穿了三件衣服,但仍然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就在我準備打開空調的時候……我在最後一秒鐘停了下來。是的,這是懲罰。我從衣櫥裡拉出了充滿灰塵的棉襖,然後一邊咳嗽一邊走近置物櫃,拉開抽屜,尋找藥物。但不知為何,唯獨感冒藥消失無蹤;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吃下治療頭痛的藥錠。

  因為我不能先鑽進被窩裡,身體又不斷控訴痛苦,所以我只能硬撐著等待哥哥回來。身上的寒氣一點也沒有消失的徵兆,腦袋像是要從內側開始融化一樣炙熱,喉嚨又痛又卡痰,鼻涕流個不停。再這樣下去可能就要不行了。這個可能性雖然在我腦海中閃過數次,但是我仍然意識朦朧地想著要是在這裡死掉,會給哥哥帶來麻煩的。屋頂夾層又響起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今天哥哥的馬拉松時間真是異常的久呢。

  就在我思索著應該如何讓高溫和寒氣互相抵消、藉此不去意識到痛苦的時候,聽見有人回來的聲音而回過神來。「歡迎回來,哥哥!」我像是坐在輪椅上的少女一樣搖搖晃晃,但最後還是奇蹟似地讓身體站了起來,走到玄關迎接哥哥。可是他卻無視於我的存在,直接走向了雙層床的梯子。

  「今天好晚呢。跑到哪裡去了呢?」

  「……IEON。(註:日本的大型連鎖百貨。)」

  「跑這麼遠?」

  我看著哥哥吃力地拖著他穿著牛仔褲的右腳,一階一階爬上梯子,小聲回應。雖然哥哥就此不再說話,但我自己也想要儘快躺下來,於是我便跟著鑽進了下鋪。我一邊克制著急促的呼吸,一邊用平常的聲音說道:

  「……明天會想到嗎?」

  「……會想到的,明天一定會。」

  我用修女比畫十字的嚴肅心情,拿起麥克筆在月曆上畫了一條斜線。因為視線焦點對不上的關係,光是要蓋上麥克筆的蓋子就費了我好一番工夫。最後我朝著電燈的操作繩伸出手。

  「晚安,哥哥。」

  我只能繼續這樣等下去。不過總有一天,哥哥一定會為我想出一個世界上最痛苦、最屈辱的復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