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吧。你不能一直待在那個家裡面。復仇什麼的,山根先生的腦筋根本是有問題。」
啊啊,你看,有白色的東西流下來羅,得快點擦掉才行。說著,番上先生從公事包裡拿出面紙、一口氣拉出十張左右,從我斜對面的沙發上站起身來。
「哥哥的腦筋才沒有問題呢——」
暌違五年,再次進人卡拉OK的我,認真注視著現在完全變了一個樣的遙控螢幕(以前都是用遙控器輸入歌號數字,不過現在的主流似乎是以觸控筆輕點螢幕)。我停下正在進行的事,接過番上先生遞來的面紙,擦了擦嘴邊的冰淇淋。雖然高燒已經退了,但鼻子下方還垂著鼻涕,於是順便一起擦掉。
「就說了那個樣子是監禁啊,奈奈瀨美眉。快點清醒吧,你一定是被他騙了。」
「我才沒有被騙呢——」
你被騙了你被騙了!番上先生一邊搖頭,一邊翻動著膝蓋上厚厚的點歌本;持續搖頭的模樣,使得他看起來有點像是正在速讀、翻頁快速的人。我用湯匙一匙匙挖起因為鼻塞而吃不出味道的冰淇淋,將之送進嘴裡,並因為不習慣包廂裡的紫外線燈光,而不斷挪動臀部、改變坐姿。
番上先生雖然在翻閲點歌本,可是似乎也不打算真的點歌來唱。剛剛他突然跑來家裡的時候,真的讓我手足無措地驚慌了好一陣子。不過,在我好不容易向他說明要是被哥哥發現會非常困擾之後,番上生便提議,將談話地點改到這棟火車站前的住商混合大樓。
明明只是談談卻進了包廂,這個狀況實在有點讓人抗拒。但如果番上先生真的是為我考慮才選了包廂,而我卻這樣胡思亂想,未免也太不識抬舉了!一如既往,快要陷入負面循環的我下定決心,親手關上了這個牆壁上畫著海豚圖案、狹小房間的門。沒問題的,我現在穿的是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無比完美的全套鬆垮垮的運動服(灰色),絶不可能讓對方產生任何不軌之心。番上先生!定只是覺得和我這種女人一起走進附近的咖啡廳很丟臉而已。
「那個,現在大白天的……工作不要緊嗎?」
「啊啊,」不小心就請下去了啦,是有薪假。以前請過一次之後,覺得好像會上癮,所以一直忍耐到現在。可是那個、今天聽到山根先生因為發高燒而請假的消息,我就覺得一定得來探病才行。」
「好像是因為我的感冒傳染給他了……」
「奈奈瀨美眉已經沒事了嗎?」
「還有一點發燒,不過已經沒事了,嗯。」
「不好意思啊,突然拉你出來。」
「哪裡。」
點歌本光是放在膝蓋上,就令人聯想起時代劇中出現的拷問器具;番上先生將它「啪搭」一聲闔上,伸手拿起桌上的可樂。
「那個……你和哥哥是朋友嗎?」
「嗯——與其說是朋友,不如說我在某方面很尊敬他。」
尊敬?尊敬在收容所處分野狗的哥哥嗎?我差點就要將這句話脫口而出,臨時改口:「不過為了過來探病而不惜請假,實在令人感動呢。我不太懂,所謂同事都是這樣的嗎?」
「……不,抱歉。其實我是從阿梓那裡聽說,奈奈瀨美眉一直在等待山根先生對你的復仇,所以想要好好聽你親口說一遍。」
聽到番上先生真正的來意,我覺得,好不容易下降的高燒,似乎又要從耳朵深處開始惡化起來。好奇心。興趣本位。這是我和哥哥最需要小心的事情、最需要疏遠的東西。
「那個……我留了字條說我出門買感冒藥,所以要是太晚回去的話……」
我知道,不必擔心。番上先生如此對我點點頭,放下了手中的可樂。卡拉OK店裡提供的杯墊被水滴弄得濕漉漉的,想必並沒有發揮其應有的功能。番上先生不知為何面帶笑容。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笑,但那還真是自己模仿不來的自然笑容啊——我在腦中一隅這麼默默想著。要是自己也能露出逭種笑容的話……可是從以前開始自己越是微笑就越惹得對方煩躁,所以看來是不可能的。明知自己已經惹人厭煩,卻還是只會露齒微笑,想必這是上輩子造的孽吧。
聽著番上先生再三慫恿我逃跑比較好、逃跑比較好,我也一心一意地回答「說得也是」、「我考慮看看」、「嗯逃跑可能真的比較好,乾脆就直接逃跑好了」,生怕自己會害他覺得無聊。就在我們一來一往的時候,紙杯裡的哈根達斯冰淇淋已經化成普通的白色乳狀物了。
雖然不想吃,不過難得對方主動開口說要請客,而我卻沒在他的面前吃完。要是番上先生因此大發雷霆,拿起那支麥克風把我的頭打到變形,我也不能抱怨些什麼。我用小小的塑膠湯匙一點一滴地撈起融化的奶油,努力把蘭姆葡萄口味的液體送進嘴裡。隔壁包廂的人進出得異常頻繁,每次出人都爆發出想讓自己的喉嚨爛掉一樣的吼叫聲,試圖破壞我們的聽覺。
「那麼,為什麼奈奈瀨美眉會被山根先生怨恨到這種程度呢?」
「……咦?」
我雖然卯足了全力假裝沒聽見,但果然還是無法矇混過去,我只能咬著湯匙陷人沉默。啊啊,可是如果我一直保持沉默,番上先生說不定就會討厭我了。一想到這裡,我的心臟就開始噗通噗通地狂跳。現在的我就連這個噗通噗通是真的心跳聲、還是隔壁包廂傳來的重低音都分辨不出來;可是噗通噗通確實存在,噗通噗通確實是讓我混亂的原因。
「那個……其實我不太清楚。」
「欸?不清楚什麼?」
「不清楚為什麼我會被怨恨。」
「……真的假的?」
不知不覺間移動到我身邊的番上先生,從我嘴上一把搶走那根用來充當障礙物的湯匙,說道:「等一等,你能不能詳細說明一下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啊?」我們的距離近到膝蓋都快要碰到一起了。不過對番上先生來說,和女人坐在一起時,這樣的距離絶對是理所當然的吧。
「那個,為什麼您這麼想知道有關哥哥的事呢?」
「我要是不知道的話,就會做奇怪的夢啊。」
「奇怪的夢?」
那是我個人的問題啦。番上先生只用一句話帶過,而我也只能假裝自己接受了這個解釋。「是嗎……」我明明已經這麼努力在改變話題了,為什麼番上先生就是察覺不到我有多難以啟齒呢?考慮過對方的心情之後卻不會覺得不安,他至今的人生到底是如何被人捧在手心裡呵護的呢?
要是這個人討厭自己的話……光是想像就讓我坐立難安。其實不願意外出是我本人自內心的願望;我光是出門買晚餐用的菜就得考慮各式各樣的事情,一趟下來,便把自己的精力都消磨殆盡了。
例如從後方一邊按著腳踏車車鈴一邊超越我而去的少年,他心中一定對我抱持著「快滾開啦」的厭煩。站在收銀台後方排隊的人們,也一定對於遲遲無法從錢包裡拿出零錢的我抱持著無法磨滅的反感。就算不是針對我也一樣。例如在乘客爆滿的車廂裡,其他乘客針對趕著最後一秒擠上車的人所發出的毒氣。總而言之,我害怕所有種類的惡意,完全無法忍受。
所力現在的生活是我自己選擇的,並不是被哥哥監禁。我真的很想讓番上先生理解這件事,但我剛剛已經露出了彷彿已經被他說服、無比誠懇的「我要逃跑我要逃跑」的表情,事到如今真的沒辦法推翻了。要是被番上先生知道剛剛都是在演戲的話,一定會傷到他的心。與其讓別人傷心,還不如讓我自己傷心。只要一想到對方的痛苦,我就覺得自己即將死去。
「你說你不記得了,但是一定有某個機緣巧合讓你們決定住在一起吧?你們的父母怎麼了?」
隔壁房間的大合唱又變得更加嘈雜喧鬧。番上先生將臉湊到我面前。
「番上先生。」
「怎樣?」
「您可能誤會了一件事,我想跟您確認一下。」
「嗯。」
「我和哥哥並不是兄妹。」
「欸?」
「我雖然用『哥哥』來稱呼哥哥,但是實際上並不是親哥哥。」
「啥?」
嘴巴大開、合不起來的番上先生凝視著我。嘴巴大開的幅度幾乎可以直接吐出一顆球,上面寫著「下巴掉下來」。
「……那你為什麼要叫山根先生哥哥呢?」
「我們在老家是鄰居,兩個家庭的成員感情都很好,所以我從小就哥哥、哥哥的叫他,已經習慣了。」
「所以奈奈瀨美眉的名字不是山根奈奈瀨?」
「我叫緒川奈奈瀨。」
「……是嗎?」
「那個,我差不多該買藥回家了……」
嘴裡雖然不斷反覆著我知道、我知道,但番上先生依然抓著我的手腕,半點起身的意圖都沒有。這個人究竟有沒有注意到,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在摩娑著自己剃得乾乾淨淨的下巴呢?
「你們也沒有在交往對吧?」
「不是的。在哥哥的監視之下,我們的關係才會比較清楚。」
「監視是指……」
我感到他緊握著我的手腕的手越來越用力,我得要逃跑才行。當我出現這個念頭的瞬間,番上先生的雙手伸到我的眼睛前方,搶走了我的眼鏡。我連嘗試抵抗的時間都沒有。
「奈奈瀨美眉的視力不好嗎?」
「……很不好。」
番上先生像是迎著紫外線光源似地,將眼鏡鏡片朝向天花板。我感受到一股微溫的氣流,正在我的頭頂上方流動,抬頭一看,才發現角落裡設置了一台古怪的機器。換氣風扇?乍看之下,我這麼認為;但隨即發現那台機器似乎只會每隔幾分鐘噴出一次充滿清爽味道的空氣而已。就連鼻塞的我都能聞到,可見是相當強烈的香味。
「山根先生的腳不能動,和奈奈瀨美眉有關嗎?」
「……為什麼這麼問?」
「總覺得有點關係嘛。」
「……沒有任何關係。」
「真的嗎?」
我的視線不斷瞄向鑲嵌著部分玻璃的大門,想要尋求幫助。但是剛好經過的紅圍裙店員,似乎完全沒有感應到我快要撐破眼球與血管的心電感應,就這樣消失在玻璃之外。看來他應該是送飮料到隔壁包廂去了,因為震耳欲聾的走音歌聲又再次襲向我們的鼓膜;多半是由主唱的同伴操作的鈴鼓和沙鈴,激烈到要蓋過本來應該是主角的歌聲。
「我真的、真的再不回去的話,哥哥會……!」
「沒事的啦。我已經讓阿梓去他那邊了。」
小梓?番上先生不理會我的反問,反而將手裡的眼鏡掛上自己的耳朵。這果然沒有度數呢——奈奈瀨美眉。我是因為隔壁的歌聲太吵才沒有聽見這句話的;我拼了命的這樣假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