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傢伙假日的時候都在做什麼?」
今天也輕飄飄地晃到家裡來的小梓,開始她一貫的詢問。在小梓的強迫推薦之下,我開始透過通訊教育學習指壓的技巧,如今我已經快要變成她的專屬按摩師了。我一邊拚命按壓著趴在地板上的小梓的腰間,一邊「嗯嗯……」地選擇措辭,再加重拇指的力道。
「哥哥放假的時候大概都是……在看書吧?」
「看書?看什麼書?」
「杜思妥也夫斯基、之類的?」
「去死啦!」
小梓毫不遲疑地大罵。維持趴在地上的姿勢,伸手把附近的座墊猛地往牆上擲去。啪咚!我立刻動手把重擊牆壁的座墊回收,迅速放回原本的位置,然後再次開始按摩。
「為什麼你和那個傢伙都這麼愛說謊啊?」
「愛說謊?」
「放假時看杜思妥也夫斯基的書什麼的,擺明了是騙人的嘛。你那副眼鏡,還有運動服和雙馬尾也一樣。」
「欸嘿嘿。」
「沒有刻意去發音的話,是發不出來的吧,那個欸嘿嘿的笑聲!」
啪咚!座墊又再次撞死在牆角。我將座墊重新安頓好,準備繼續按壓小梓的背後時,反射性的又想要發出欸嘿嘿的笑聲,於是便急急忙忙地閉上嘴巴。
她今天也在上班時碰到討厭的事情了吧。不要再開口亂說話,專心按摩才是為自己好、為自己好。我一沿著脊椎骨兩側用力地按壓穴道,彷彿呻吟似的聲音便向著地毯輕聲說道:「啊——就是那裡、就是那裡。」由於派遣OL的工作而不斷受苦受難的小梓,腸胃的狀況似乎不太好,肩膀的肌肉也相當緊繃,所以我用掌心畫圓的方式按著她的背,幫她把緊繃的部位舒緩開來。
我很高興能夠再次和過去唯一一個與我感情不錯的女性朋友進行交流。但很明顯,小梓只是依照番上先生的吩咐,過來偵査我們的生活罷了;而且她完全不打算隱藏自己超級不情願的態度,所以就算我不想知道也會知道。不過話說回來,最近這一陣子她進入家中多次,似乎發現了任意使喚我的樂趣所在。今天已經是她第四次暴風雨般的來訪了。
「其他的呢?那傢伙放假的時候還會做什麼?」
「其他的……嘆氣之類的吧?」
「嘆氣?」
「嗯。跟我住在一起似乎很痛苦的樣子。」
既然這樣就不要住在一起啊!隨著這聲怒吼,座墊又再次經歷了殘酷的死亡。啪咚!我用極其系統性的動作將用力撞上牆壁的座墊放回原位,連忙繼續為哥哥辯護。
「可是那其實是為了在精神方面把我逼到絶境的關係!」
「那你呢?你一整天待在家裡除了思考表演的點子以外,還會做什麼?」
「嗯——做家事?」
「那還……滿普通的嘛。」
「對不起。」
「只要整理家務就好,還真是讓人羡慕呢。根本就和專職的家庭主婦一樣嘛!」
看來這句話似乎讓她頗有感觸。座墊果然還是無法逃離第四度死亡的命運。啪咚!
「完全不是這樣的,小梓!專職的家庭主婦又不必等待別人復仇」
復仇兩個字讓小梓的肩膀動了一下。當我心想:「慘了,又說出來了!」的時候早就為時已晚。我實在沒辦法不去詛咒自己的健忘。小梓最討厭這兩個字了,因為她說:「光聽就覺得腦袋快變笨了。」還說:「給我用一些更加正常的措詞!」
在我和哥哥的對話當中,「復仇」這個字出現的頻率已經不下於「晚餐」、「面紙」之類的詞彙了,所以第一次看到小梓出現這麼巨大的反應時,說真的讓我嚇了一跳。我也是到最近才開始覺得,這才應該是正常人會有的反應吧。
「……倒是那個傢伙,真的有心想要復仇嗎?」
小梓說出這個詞的時候,一定會故意加重「復仇」兩字的發音,像是在故意嘲弄它一般。
「欸?嗯。那當然!因為哥哥每天都在想啊!」
「明明戴著眼鏡,卻又不太會唸書。光是這一點,就道盡了那個傢伙的不幸啊。」
那倒是……真的。沉默寡言又厭惡他人的哥哥,外表看起來明明是個十足十的知性菁英分子,但是從以前開始,成續就一直沒有好到哪裡去。
「那小梓呢?不打算和番上先生結婚、成為家庭主婦嗎?」
為了改變話題才提出的這個問題,在說出口的瞬間,我就發現自己又按下了絶對不可以碰觸的開關。明明已經按摩到徹底放鬆的肩膀肌肉突然整塊僵硬了起來。再揉回去嗎?我很想要繼續裝傻,但是儘管背對著我,小梓靜謐的怒氣依然毫無窒礙地傳了過來。我雖然試圖移動大拇指繼續按摩穴道,但卻無法動彈。
「……你啊,對我做了這麼多過分的事情,卻還是想要自己一個人獲得幸福嗎?這種事情我絶對不會允許的。」
「其實我並不幸福呀……」
「現在這個狀況很不幸嗎?吶,其實就某種意義來說,你實在輕鬆得要命好嗎?你應該不自由得很開心吧,不論如何都會有男人來庇護你,你這種女人最後一定是這樣的。到頭來,男人都會選擇像你這樣的女人啊。」
「小梓?」
「那你對我的謝罪該怎麼辦呢?」
「欸?」
就像馬匹抖動背部一樣,小梓扭動身體,把跨坐在她身上、呆滯的我甩到地上去。
「根本不必在意復仇這種什麼也得不到的事情,總之,我要你用讓我有所獲益的方式來回報我。」
「有所獲益是……?」
「光憑你在高中的時候傷我傷得這麼深,現在還敢說不想讓我獲益嗎?」
從地毯上抬起上半身的小梓,一邊發出喀哩喀哩的恐怖聲響,一邊把頭轉了過來。再這樣下去搞不好會被扭斷……脖子根部發出的聲音讓我都不由得擔心起來了。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她的頭髮披散在臉上,不時可以從細縫中瞥見她的白眼。
「那我該怎麼做……?」
「讓番上討厭你吧。」
很簡單吧?小梓的脖子現在開始往另一個方向轉動了。簡單?要被番上先生討厭很簡單嗎?話說回來,為什麼我必須讓番上先生討厭我呢?我不懂小梓的意思,而且我也很在意她的白眼,所以一時回答不出來。這時,小梓總算是停止了剛剛那個恐怖的運動。
「不願意嗎?」
「……與其說是不願意,那個,如果是其他要求的話,我一定會答應的。」
「為什麼?」
小梓眼球當中的黑色部分緩緩地向上轉動,逐漸消失。
「聽我說,小梓!唯獨被人討厭這件事情,我真的……」
「你不做的話,就換成我討厭你了。先說好,我一定會跟大家說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討厭你。」
小梓拉平了裙子的皺褶站起身來,手裡緊握住剛抽完的香煙盒和打火機,朝玄關的方向走去。她掛在包包旁邊的鈴鐺正熱熱鬧鬧地互相撞擊,響個不停。我雖然打算追上去,但卻來不及了,只能維持著半蹲的難為情動作。聽到大門被怒氣衝衝地關上,我忍不住脖子一縮。
我佇立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重新思考剛剛小梓下達的命令……果然不管再怎麼想,對我來說,讓番上先生討厭我這件事情都是一項試煉。並不是因為對象是番上先生,而是不論對方是誰,我都絶對不想被他們討厭。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對於被人討厭這件事情如此敏感?我有時甚至會覺得,只要不被討厭,其餘的任何事情都完全無所謂。就連我自己都會因為這極端的想法而感到厭倦。
可是,我一旦開始懷疑自己可能被討厭到這個地步、那個地步……如此一來,就一定會跟厭煩連結在一起,最後還是會被討厭。雖然明知事情會變成這樣,但我還是無法停止懷疑:「自己可能被人討厭了……」總之就是被討厭了。不管我怎麼做,一定會這樣。
在把小梓喝剩的養樂多倒掉的時候,我發現洗碗精已經用光了。保鮮膜也在昨天就用完了,所以待會我必須去站前的藥局買回來才行。我把養樂多的空瓶丟進不可燃垃圾袋裏,祈禱自己在外出的路上,千萬別讓任何人覺得厭煩。
如果要說我和哥哥一直住在一起,其實是有理由的話,那麼很有可能就是所謂「我不會再被他討厭」的安心感吧。我發現和哥哥在一起時,自己可以不必那麼辛苦。只有哥哥不會對我失望,因為要對我失望之前必須對我抱有期待才行。再加上只要我還是他的憎恨對象,哥哥就永遠不會離開我。因此,不管小梓再怎麼說我的腦袋有問題,我都不想失去「復仇」這份關聯性。
我們僅憑著這一點才能聯繫在一起。
對我來說,我認為這是比愛情之類的關係還要更加、更加確實的聯繫。人們質疑永遠的愛情,但卻會相信永遠的憎恨;愛情可能毫無理由,但憎恨一定有其原因。愛情的理由必須是現在進行式,而憎恨的原因只要存在於過去就好。我和哥哥都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我們才會每天晚上都進行「明天會想到嗎?」「會想到的,明天一定會」這樣的對話,來確認這份關聯性吧。為了追求確實不滅的聯繫,我們已然變成只能憑藉復仇才能繼續在一起的情況了。
月曆上,四月的日期已經有一半被斜線所淹沒。等到五月黃金週的時候,那件事故就屆滿十二年。那天是哥哥三十歲的生日,同時也是伯伯和阿姨的第十三回忌日。(註:將去世當天算成笫一回忌日,則亊件屆滿12年,而忌日則是第十三回。)
我把昨天穿過的衣物還有洗衣精統統放進屋外的洗衣機裡,按下開關。我把蓋子打開,注視了一陣子,裡面的積水便開始轟隆、轟隆地製造著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