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奈瀨美眉,現在有空嗎?」
番上先生這麼對我說,因此我以為他的目的地會是和過去某日同樣的卡拉OK包廂,結果卻去了海邊。
為什麼是海邊?我的眼睛瞪得老大,長瀏海在海風的吹拂下不斷飄蕩。番上先生邊說:「因為你說你一直待在那個家裡呀。有必要轉換一下心情吧?」邊對著我微笑,露出雪白的八顆牙齒。
在這一個半小時左右的路程當中,我們坐在據說是專程向朋友借來的藍色轎車裡,聊著一些毫無意義的話題、聽著一些似乎有療愈效果的音樂、吃著種類豐富的超商零食,就這樣來到旅遊淡季的海邊。基於必要性,我在這段期間內被迫進行過好幾次導航系統的導航(也就是為了不錯過任何一棟地標建築物或轉角,而集中所有神經的工作)。總而言之,為了避免失敗,我卯足了全力。
每當被紅綠燈擋下來的時候,我就開始提心吊膽,擔心壓力不斷累積的番上先生會不會對我咋舌。準備進入高速公路的時候,我也開始提心吊膽,擔心無法順利從錢包裡拿出百元硬幣而害別人嘆氣。途中打算繞去咖啡廳時找不到停車位,因此不得不持續繞圈子,「那邊怎麼樣?」「對面那邊怎麼樣?」自己拼了命找出來的停車場每一間都客滿的時候,我又開始提心吊膽,擔心自己的肚子會不會因為胃痛而裂開。這個世上沒有比開車兜風更需要小心對待同行者的活動了。
雖然抵達了海邊,但除了在波浪不斷撲打的海灘上行走之外,我們也想不出其他活動,所以只能像巡迴四國八十八處寺廟的巡禮者一樣,並肩踩踏著沙灘。途中,除了和當地牽狗出來散步的老紳士擦肩而過之外,下海游泳還需要一點勇氣的四月海邊,基本上空無一人。被解開項圈的大狗像是過度呼吸似地不斷喘氣,正虎視眈眈地瞄準我的大腿附近,準備把它發情的腰際貼過來……不過此時老紳士吹了一聲類似口哨的聲音,狗馬上就跑了回去。番上先生好像抱定了絶對不看那隻狗的主意,而我也什麼都沒過問。
為了顧及他帶我到這裡來的心情,我裝出開心的模樣,投注了「海邊真好玩!我最喜歡海!」的心情,伸手掬起一把海水,再用「海浪好冰!我最喜歡海浪!」的心情玩鬧起來;而番上先生只是把手插在口袋裏,臉上帶著微笑(不過眼神像是在看著種令人心痛的東西),站在一旁註視著我。我問他,今天的工作呢?他簡短地回答今天也請了有薪假。持續不斷的潮水聲就像是在填補著沉默的空檔一般,成為現在我內心唯一的支柱。
「那個啊——其實我最近有件煩惱的事。」
我玩膩了波浪,開始邊走邊目送著腳邊的零食殘骸逐漸遠去。此時番上先生開啟了這般新話題,我也反射性地抬頭詢問:「是關於小梓的事情嗎?」身後耀眼的落日餘暉,讓背對著水平線的番上先生變成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不對不對,為什麼提起阿梓?」
「呃……我以為你是在考慮要不要結婚之類的。」
「咦?為什麼?」
「……為什麼呢?」
只能如此回答的我,突然明白過來,小梓要求我想辦法讓番上先生討厭我的理由。我的眼鏡似乎反射了陽光,番上先生一邊「喔哇」地大叫,一邊像是躲避光線似地別過頭去。
番上先生難道不喜歡小梓嗎?我把這個衝到嘴邊的問題吞了回去。突然蹲下的番上先生一直在清理穿著拖鞋的腳上所沾到的沙子,完全不打算站起來。這段沒有目的地的旅程似乎就要折返了。我走到番上先生旁邊,但他仍不為所動。於是我便順著他的意,默默地在他旁邊蹲了下來。
「奈奈瀨美眉。」
「是。」
「奈奈瀨美眉。」
「是。」
低頭拍打拖鞋的番上先生連續叫著我的名字,讓我覺得自己內心當中似乎出現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雖然明知這樣不行,但一聽到他虛弱的聲音,我就忍不住溫柔地回應他。不祥的預感馬上和身旁的波浪開始同步起來。衝過來,又退回去。緩緩地、慢慢地,越滾越大。
「奈奈瀬美眉。」
「是。」
「奈奈瀨美眉。」
「是。」
啊啊,這個連我自己都聽不下去的慈愛語調!我原本應該在撥弄沙子的手,不知不覺當中,已經被番上先生的手徹底包住,兩人的肩膀也緊緊靠在一起。就在我無法動彈的時候,番上先生的手指伸入了我的手指之間,用力緊握。這是因為他很煩惱、是因為番上先生很煩惱的關係。自己絶對不可以誤以為是單純普通的肌膚相親。就在我努力說服自己的時候,番上先生沾滿沙子的手握得越來越用力。我凝視著自己的另外一隻手,輕輕拉扯拖鞋上的鬆緊帶。人類之愛。這一切都只是因為番上先生是個博愛主義者而已。要是我用「他正打算對自己戀人的朋友出手」之類的渺小等級來看待他的行動的話,就會變成是在侮辱他。不可以想、不可以想、不可以想,絶對不可以。
「奈奈瀨美眉。」
就在我即將因為浪潮聲而失去時間流逝之感時,番上先生拍著衣服上的沙子,像是在做伸展運動一樣,伸直了膝蓋。他向我伸出手,說道:「走吧。」而我也不可能拒絶他。雖然不知道番上先生究竟是出於什麼心態才做出剛剛那件事,但這一定是我誤會了、是我太早下判斷了;因為我穿的可是這種運動服,戴著這種眼鏡,而且番上先生不可能會背叛小梓的。啊啊,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現在會醞釀出這麼好的氣氛呢?
牽手走回車子裡的我們,理所當然地擁抱在一起。就在他的嘴唇壓住我的嘴唇的期間,我腦中的小梓大聲吼叫著:「不管怎麼樣都要讓番上討厭你!」但在這種情況不,我實在想不出該做什麼才能讓他討厭我。
番上先生完全沒有絲毫猶豫。我想這一定是因為我在理當對男性表現出NO的時候錯過了某些東西,絶對不是番上先生的錯。既然如此,我又應該在什麼時候傳達出這個訊息呢?我是在什麼時候、讓他誤會了什麼東西?是在他邀請我去海邊的時候?坐進車子的時候?在海浪當中玩鬧的時候?他說出他有煩惱的時候?還是那幾聲充滿慈愛的「是」呢?
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要是現在說出我沒有這個意思、番上先生是小梓的男朋友之類的話,應該不會有問題吧?可是我覺得這樣似乎會讓番上先生極度厭煩地大罵:「你都讓我做到這種程度了,事到如今還裝什麼樣子啊!」我也很不願意被認為是把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女人。像我這種人是絶對不可以害別人丟臉的!
我無法抵抗他那雙冰冷的手從運動服的縫隙中滑進來。我真的完全不想傷害小梓,完全、完全、完全不想傷害她。我心裡雖然這麼想,但我也同樣不希望讓番上先生丟臉。因為比起遠方的人,我更不想看到附近的人受傷,因為我想儘可能地讓傷害遠離自己。
果然不應該離開那個哥哥為我打造的房間。只要不離開那個房間,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番上先生的嘴唇總算離開了我的脖子,我們兩人各自背靠車窗、氣喘吁吁地看著對方。番上先生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輕輕放在他的大腿上,他準備把我的手引導到某個地方去。
當番上先生發現我的手肘關節用力到拉不過去的時候,他低聲說了一句:「奈奈瀨美眉?」
「哎呀?怎麼……難不成你討厭這樣嗎?」
討厭。他說出了這個毫無修飾可言的句子。我無法做出回答,只能默默地低頭。番上先生說道:「欸?真的假的?剛剛的氣氛明明好成那個樣子?」隨後放開我的手。他低聲說著:「是嗎——」並粗魯地靠在駕駛座的椅子上。
「嗚哇——意思是只有我一個人在自作多情對吧。」
難堪的沉默支配了車內的氣氛,我有股衝動想要立刻逃離這個地方。怎麼辦,因為我的錯害他丟臉了。內疚之情讓我忍不住想要搔抓自己的胸口。好想就這樣筆直地走進寒冷的大海當中,讓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掉。
「奈奈瀨美眉,這件事情你會跟那傢伙說嗎?」
過了一會,一直把額頭壓在方向盤上,像是要把方向盤整個蓋住的番上先生開口說話了。我急急忙忙地搖頭。不可能說的,也沒有必要說。
「嗯,請你務必如此。」
番上先生把手伸進前方置物櫃裡,拿出一根常常出現在超商收銀台旁邊的圓形棒棒糖。包裝紙可能很難撕,他撕了好幾次之後才成功撕開,然後再把撕下來的包裝紙揉成一小團,丟到儀表板前方。我聽著他嘴裡的糖果滾動、撞擊牙齒的聲音,低下頭,動也不動。
好一陣子之後,大概是上帝聽到我的祈禱了吧,番上先生發動了引擎。而卑鄙的我則是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