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裝用的運動服也不需要了、所以我帶回家的所有東西,只消一個小小的手提袋就能輕鬆搞定;如果我把不要的東西留在這裡可能會造成困擾,因此我把它們裝進垃圾袋裏。幸好量不是很多,讓我有辦法輕輕鬆鬆地提到玄關。我穿上那件自從被帶到東京以來就一直收在櫥櫃深處的洋裝,披上一件薄薄的外套。就在我為了確認有沒有落下什麼東西而環視整個房間時,床鋪旁邊、牆壁上掛著的月曆吸引住我的目光。
簡直就像漫畫一樣。雖然早就心知肚明,但我們昨天還容身其中的那個世界,現在看來,實在非常簡陋而虛假。
我把圖釘從牆壁上拔下來,再將月曆捲起,插進垃圾袋裏面。袋口打好結之後,月曆就像是快把垃圾袋刺破一樣,從袋子內側撐出一個歪斜的形狀。
既然沒有忘了帶走的東西,那就走吧。當我下定決心,準備拿起手提袋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彷彿有人正要衝進來似的嘈雜聲響,讓我猛地抬起頭來。難道……我邊想邊衝到玄關附近,果然如我所期待的——啊啊,事到如今竟然還敢期待,我的臉皮到底有多厚啊——全身濕透的哥哥正氣喘吁吁地倒在那裡。為什麼?他不是被番上先生他們叫出去了嗎?我們應該已經約好,哥哥不在家的這段期間,我會從這裡消失才對。
哥哥似乎連自己一個人站起來都做不到,靠著番上先生的肩膀,好不容易才讓他的身體艱困地站了起來。
「山根先生,你根本就不能跑步嘛。這可不是跑步的人該有的體力喔。」
自己也上氣不接下氣的番上先生開口這麼說道。哥哥把他攙扶住自己的手臂一把揮開,自己的臉則因為雨水和汗水而濕透,搖搖晃晃地脫下鞋子走進家中。濕漉漉的襪子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哥哥拖著因為我的過錯而癱瘓的右腳,毫不遲疑地朝著我的方向……接近過來。
哥哥看了我放在旁邊的手提袋一眼,默默把它拿了起來,朝著流理台的方向扔了出去。已經洗好的碗盤,還有放在瓦斯爐上的平底鍋發出巨大的聲響散落一地,讓我忍不住縮起了身子。
「……不准走,奈奈瀨。」
哥哥用他尖鋭的眼神,從原本就已經無法動彈的我這裡奪走更多自由,同時開口威脅我:「不准走。」哥哥再度壓低聲音,如此說道。
「我想起來了……!意外發生的原因,我完全想起來了……!所以你就讓我恨吧,不要一筆勾銷……!」
「咦……?」
這番意料之外的話,讓我連提出這樣的反問都費儘力氣。哥哥就像是全心全意陶醉於其中一般,揮舞著雙手大叫:
「車子停在鐵軌上的時候,引擎拋錨的時候,我確實有向老爸說再發動一次看看!我有說!可是你卻……你卻突然冒出一句快點逃到外面去會不會比較好……所以老爸和老媽都猶豫了起來……混亂了起來……一切都是你的錯!你就是罪魁禍首!要是你、要是你那個時候閉上嘴巴的話……!」
「……是、我的錯?」
「沒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不管怎麼想都是你要負責!我要對你復仇……!哈哈!我一定要對你復仇!」
哥哥大吼大叫,用手指著我的鼻子,不斷地從腹部深處發出開心的笑聲。以前不管我做出什麼表演,連一聲輕笑都不曾發出來的哥哥,現在像是再也無法正常說話似地陷入狂喜當中。
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哥哥仍然用手指著我,像個小孩子一樣不斷重複同樣的話:「因為是你害的,所以我要復仇、我有復仇的權利!」冷風從敞開的玄關大門外吹進來,讓我好不容易才維持住自己的冷靜。
站在一旁發愣的番上先生也像是被傳染了一樣,開始跟哥哥一起傻笑起來。他邊拍著手,邊把身體彎成く字形,說道:
「就是啊!一定要復仇才行!果然你們兩個還是應該在這裡一起生活才對!」
「沒錯!不准走,奈奈瀨!」
「喂,快看啊,阿梓!山根先生笑得這麼開心呢!我從來沒看過笑得這麼開心的山根先生!你快點把這一幕拍下來,快拍!」
追在他們身後而來的阿梓站在玄關門前,儘管還沒搞清楚狀況,卻仍舊順從地拿出手機拍攝起來。在一片腸子都快要抽筋似的笑聲當中,快門聲就像是在模仿一樣,「喀嚓」、「喀嚓」連續響個不停。哥哥彷彿自暴自棄似地朝著小梓的方向擺出許多搞笑的姿勢。而我只能看著眼前這片脫離現實的光景,在腦海中反覆思索哥哥對我說的那一番話。
是我的錯。
原因全都……是我。
番上先生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拉炮,拉下繩子。啪!房間裡瞬間充滿著火藥的味道,但哥哥似乎連彩色紙片飄過自己眼前都沒有發現。
「吶,我有一件事想問……」
過了一陣子,小梓用支支吾吾的口氣詢問依然興奮不已的番上先生。
「問啥?」
「最後得救的就只有這兩個人而已吧……逃出車外的這兩個?」
「那又怎樣?」
番上先生似乎笑得很難過似地抱住肚子,臉也皺了起來。
「……那不就表示,這樣做才是正確的嗎?」
「啊?你在說什麼啊?」
「就是說,最後既然都會來不及的話,按照那個女人所說的,大家一起逃命不是比較好嗎?」
「……你在說什麼啊?」
「我說錯了嗎?」
「……」
陷入沉默的番上先生回頭看向背後,問道:「是這樣嗎?山根先生?我也跟著他的動作移動視線……發現,又無法在哥哥臉上看見任何可稱之為表情的東西了。剛剛才看到的、像是自暴自棄似的歡騰喧鬧就像騙人的一樣,哥哥的眼睛直盯著地板,再也移動不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他臉上的血色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
「哥……山根先生。」
我改了稱呼,戰戰兢兢地向他開口。
「全部都……是我?」
哥哥抖動著看起來有點泛紫的嘴唇,好不容易才發出了能夠聽清楚的聲音:「……全部都是、我的錯?」
「不是的。」
我先是緩緩地、然後開始拚命搖頭,放聲大叫。
「如果我沒說出多餘的話,車子就會發動、大家都會得救的……!一定、一定會得救的……!」
「……騙人。反正一定會來不及的吧?」
「來得及的!絶對絶對會來得及!」
「……」
哥哥總算把臉轉向我。但是很顯然,他的眼睛正在讀取我的言外之意。
「不是的,我說的是真的!是真的!我並不是在顧慮哥哥的感受……因為、因為不惜說謊也希望別人憎恨自己,這樣明明就很奇怪不是嗎?我已經可以不必再穿運動服、不必再戴眼鏡,可以正正常常地生活下去了,卻還打算說謊來讓你繼續憎恨我,這樣很奇怪吧?太奇怪了,對吧!」
我自己也很瞭解,說得越多就越像是在撒謊;越是強調,失去的東西就越多。到目前為止,我撒的謊實在太多了,導致我說的話完全失去了可信度,甚至無法讓對方知道我真正想說的東西都是真的。哥哥一直盯著我看,他在讀取我的言外之意。
「哥哥,相信我,我說的是真的,不是在撒謊。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為什麼?這絶對是真的啊!明明就是真的……!」
我的精神瀕臨錯亂,哥哥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手輕輕放在我的肩膀上,說道:「夠了,我知道了。」然而他的聲音當中似乎欠缺了什麼,在我聽來,就像所有一切都已經終結的聲音。
「什麼東西夠了!?你什麼都不知道,哥哥一定覺得我一直都在說謊……!」
「我並不這麼覺得。」
「你就是這麼覺得!我知道的!因為察言觀色是我的習慣!這點程度的事情我當然知道!」
原本抓著哥哥肩膀、不斷搖晃的我跪了下來,緊緊抓住了哥哥的腳。腦海中雖然瞬間閃過「不可以碰觸身體」的規定,但我現在沒有餘力理會那種事了。
「吶,拜託不要這樣!拜託不要再追究我的言外之意了!告訴我真心話吧!把你心裡想的事情……妤好告訴我吧!」
一股覺得自己極度卑微的感覺猛地來襲,讓我忍不住用額頭摩擦哥哥濕透的襪子,哀求著他,如同向他下跪認錯一樣。我不斷反覆說著:「拜託你拜託你拜託你拜託你……!」
「別這樣,奈奈瀨。」
可能是顧慮著番上先生和小梓的視線,哥哥伸手試圖把我扶起來。啊啊,就在這一瞬間,我什麼都知道了。我什麼都沒能傳達給哥哥知道。不管是我心中的吶喊、眼淚,還有下跪,所有的一切……我都傳達不出去了。
「夠了!」
我用力揮開哥哥的手,一邊用手背擦去眼淚,一邊站了起來。
「反正已經沒有救了,隨便你怎麼想都好……!」
「奈奈瀨。」
哥哥用不帶感情起伏的口氣制止我。
「奈奈瀨。」
他那完全不眨的雙眼正在詢問我:「讓至今建構起來的關係全部白費掉也沒關係嗎?」我知道他打從心底期盼一個璀璨的結局。璀璨的結局?少呆了,珍惜那種東西又有什麼用?在記憶當中逐漸美化,這樣又有什麼意義?
越是像這樣保持距離,我就越能確定兩件事:一是對哥哥來說,我到底是什麼程度的存在;二是自己長久以來的努力究竟是多麼的微不足道。我用力抓著身上這件還沒穿慣的裙子,直抓到快要扯破的程度。現在,換成我朝哥哥走近,儘可能地裝出惹人厭的態度、裝出宛若他人的語氣、裝出要笑不要的表情。
「只要是哥哥沒看到的東西,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不是嗎?就算事故的原因不是我、就算和我分開之後再也不能偷窺我、就算把我當成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人,哥哥將來也還是可以生活下去吧?總而言之,活下去最重要,其他的東西都可以放棄不是嗎?啊啊——真好啊——不管怎麼樣,人生總有辦法繼續過下去!」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手指戳著哥哥的肩膀,同時又是哭、又是笑、又是生氣地不斷嘮叨,糾纏他。這驚人的變化似乎不僅讓哥哥,甚至連默默站在關附近的番上先生和小梓都忍不住退避三舍。儘管退縮吧,如果我這麼做就會失去某些東西的話,那就儘管失去吧;反正我就是這麼沒用。我心裡雖然這麼想,但一看到哥哥臉上那個彷彿遭到背叛的表情,我的胸口便一陣苦悶,心臟好像就快要被壓扁了。他因為我是這樣的人而感到失望透頂;他知道我的本性之後,覺得自己被騙了。
我漸漸喘不過氣來。之後,由於狀況變得非常奇怪,所以我決定說出另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我抬頭看著那片哥哥每天晚上都假裝去跑步,但實際上卻一直潛伏其中的天花板附近,憤憤地說出一句話:
「啊~啊,難得我好不容易才設計讓你偷看我的!」
哥哥的表情明顯地變得越來越陰森,感覺上甚至隱約出現了輕蔑和厭惡感。真是太簡單了!這點小事就能讓他放棄我;我一直努力守護的、哥哥眼中的理想女人的形象,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崩潰了。實在太簡單了……不過就是這種程度。不過就是這種程度。反正不過就是這種程度而已!沒錯,打從一開始,天花板的木板會鬆脫就不是偶然,怎麼可能會發生那麼剛好的事情?因為「偶然」這種東西應該是透過各式各樣的安排才會出現的!
「哎——所以不是說過了嗎——我可是很麻煩的女人啊。我就是會做出這種小動作、會在分離的時候死纏爛打的麻煩女人啊!」
說出這番話的同時,我再也無法控制臉上肌肉的痙攣,就自己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的狀況下放聲大笑。
「是是是,你覺得不知道比較好對吧!?你希望能保持美好的關係結束一切對吧!?還真是不好意思啊,讓你的理想破滅!不過……我可以在理想破滅的時候順便說出最後一句真心話嗎……!」
哥哥甚至不再做出反應了。不過這也沒辦法。哥哥會覺得就算說謊也要在一起的那個我,其實是不願意被疏遠而不斷努力展現演技所帶來的成果;一想到自己被人討厭就害怕到無以復加的我。可是我想討厭的話就會討厭想離開的話就會離開要讓理想破滅的話也都隨便我。我那充滿著眼淚、鼻涕和嗚咽聲的喊叫,變成幾乎要喊破喉嚨的怒吼之聲。
「我啊!一直希望能聽到你說就算麻煩也沒有關係!我希望山根先生……能夠連同這份麻煩,永遠和我在一起啊……王八蛋——!」
我把附近的垃圾桶拿起來,用力一頭撞上去。堅硬的垃圾桶被我甩在地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裡面的寶特瓶和食材容器也全部被打翻。沒有任何一個人試圖對低頭不斷喘氣、逐漸鎮定下來的我開口,恢復寂靜的房間裡充滿著緊張的氣氛。
因為用盡全力喊出自己的心聲,所以我流下了幾滴眼淚。隨後我發現哭泣也沒有任何意義,我便拿起剛剛被丟出去的手提袋,微笑了一下之後,說道:「我現在就消失。」
這樣就行了。從演技當中解放的我,現在總算可以真正擺脫這個充滿欺瞞的小房間了。
就在這個瞬間,哥哥伸手把我推開,連傘也不撐地直接衝向馬路。
「……我想到了,最適合你的……看好了。」
當我真正理解哥哥離開房間時,在我耳邊說的這番話的意義之前,一陣尖鋭的喇叭聲還有沉重的撞擊聲,便從房子外面傳進我的耳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