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沒娘的孩子

  直到何媽媽端來了糖粥,一口一口餵著她吃,賀瑤芳還在想:這要怎麼辦呢?

  出了這等事,舅家是靠不住的,祖母與父親也要怨上舅家做事難看。父親不消說,最好面子,愛講究,定是要恨上這舅家的。否則,也斷不至於從此姻親沒了來往。賀瑤芳的記憶裡,直到自家上京,都沒有見過舅家的人了。

  至於祖母,更是好猜。只怕過不多時便要想著給父親續絃了。此時父親年未三旬,已經是舉人了,算得上是少年得志,怎能久做鰥夫?賀瑤芳是做過母親的人,最能猜著祖母此時的心意。舊親家不堪,當然要結一門能幫襯的新姻親了。

  親娘已死,父親正值壯年,只有她哥哥一個兒子。她祖父這一支,到了她哥哥這裡,便是五代單傳。如何能不續絃?

  此事卻是極難攔的。

  賀瑤芳曉得她祖母是個精明人兒,凡事都要權衡個利弊。自打祖父早年過世之後,這家就是祖母在管,種種得失,以家族為重,卻不會在乎幾個孩子的想法了。

  孫子孫女兒再親,能親得過親生兒子?親得過開枝散葉?便是她的親哥哥,正子嫡孫,在沒長成、沒能娶妻生子光宗耀祖之前,在這位老祖母的心裡,也是重不過親生兒子的。便是已經成家立業了,兒與孫,孰輕孰重,也是不好說的。何況,他們的舅家還做下了這等不留情面的事情?如此看來,繼母進門、賀家敗落,竟似避無可避。

  看著妹妹呆呆地吃粥,何媽媽遞一勺到口邊,她便張一下口,不餵,她便不動。賀成章一張秀氣的小臉上佈滿了憂愁:妹妹別是哭傻了吧?

  賀麗芳身為長姐,更覺得自己責任重大,見弟弟「眼巴巴地看著妹妹吃糖粥」,那個妹妹呢,又傻乎乎地「瞪著大眼只知道吃」,小姑娘深深地嘆了口氣,頗覺身為長姐,真是責任重大。先吩咐自己的乳母:「媽媽要是不想往前面去,便去煮碗糖粥吧。」

  胡媽媽順著她的目光往賀成章那裡一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與賀成章的乳母張氏交換了一個眼神,張氏忙說:「還是我去罷。」

  賀麗芳不置可否,張氏囑咐一句:「大郎在這裡坐著,我這便就也給你煮糖粥。」

  賀成章:……他是擔心妹妹,不是饞了!不是饞了!

  賀家大小也算是個士紳人家,講究些個養生之道,飲養總是禁暴飲暴食。賀瑤芳年紀又小,何氏給她拿來的糖粥只有一小碗。聽聞要給賀成章煮粥,忙說:「那頭小廚房鍋裡還有,在窗根底下那個小灶上。」

  胡媽媽巴不得不摻和這「偷聽」的事兒,忙說:「你照看二娘,我去,我去!」

  胡媽媽之「深意」,賀麗芳居然頗能明白。她氣鼓鼓的點點頭,望著胡媽媽的背影,暗想:娘說的果然沒錯,這些人,淨會偷奸耍滑。

  原來,她生母李氏自知天不假年,恐兒女受虧,曉得丈夫、婆母不甚靠得住。只怕新人進門,自己留下來的孩子就要受罪。特特將孩子裡年紀最大的賀麗芳喚過來千叮萬囑,命她照顧好弟弟妹妹,又拚命往長女腦子裡塞了好些識人的竅門。

  譬如「甭管她嘴上多甜,只管看她做了些什麼」、「要是一個奴才,嘴上說得再好,你覺得再舒坦,回頭見你吩咐的事兒她總是不辦,卻又為旁人辦事,這便是刁奴了」、「多跟你阿婆學學,只要棍棒不落到你們姐弟頭上,不要與她硬強」、「哄好你爹」。連賀成章都喚過來囑咐幾句「要自強自立」、「別輕信了旁人」。唯賀瑤芳太小,說了也記不住,只叮囑「要聽你哥哥姐姐的話」,就這一句,還讓賀瑤芳給忘了。

  賀麗芳才多大?能記著這些個囑咐已是不易。如今行事,不過是比著這死記硬背來的「秘決」一樣一樣地對著。連訓斥下人說的話,都是東拼西湊鸚鵡學舌來的。

  現一看胡媽媽是「刁奴」,便想法子將她支了開去,又對張媽媽道:「三娘不知道醒了沒有,張媽媽去看看,別再也亂跑了!」說完,又看了賀瑤芳一眼。倒將何氏看得手腳不知道往哪裡擺了,端著糖粥的胳膊都僵硬了——這大娘變得好生厲害。

  賀瑤芳悶頭吃糖粥,胡媽媽的心思,她一眼能看到底,她所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總覺得這幾個乳母之間的氣氛也很奇怪。上輩子,她小時候憨吃憨玩的,上頭還有一兄一姐,直到繼母翻臉,她都沒操過什麼心。小時候沒留神的事兒,等到想留神的時候,乳母們都被打發走了,哪裡還能知道她們之間的暗流洶湧?

  賀麗芳卻是知道的,胡媽媽和張媽媽是祖母羅氏給安排的,倒是這個何媽媽,才是她生母親自挑選的。

  將兩個「刁奴」打發走了,賀麗芳背著手,在地下踱了兩步,忽然走到門口,叫住了一個掃地的小丫環:「阿春,你過來。」

  叫阿春的小丫環跑了來,叫一聲:「大娘。」

  賀麗芳便讓她去前面聽壁腳。阿春倒是答應得極爽快,她是李氏為長女挑選的丫頭,預備著好養作心腹來使的,比賀麗芳年長一歲,兩人平素倒是玩得極好。何氏目瞪口呆,心道,這大戶人家的孩子,可真是……

  阿春前腳才走,胡媽媽便回來了,一看張媽媽不在,怔了一下:「咦?」

  賀麗芳截口道:「我讓張媽媽去看看三娘好不好了,也不知道洪姨娘躲到哪裡去了!」

  胡媽媽笑道:「怕是見著來了生人,躲了。咱們這樣的人家……」

  賀麗芳到底年紀,已經對她有些不耐煩了,打斷道:「我舅家也是生人麼?」

  胡媽媽一聽「舅家」頭就大了一圈兒,又將她一陣兒好哄:「可洪姨娘是賀家的妾,與李家是不相干的。」

  賀瑤芳吃完糖粥,嗓子裡甜得發膩,可為了多聽一些情報,還是硬忍著一點一點吃完了——何氏旁的都好,只有一點讓人發怵,凡她下廚,甜便極甜,鹹便極鹹,口味極重。由著何氏給她擦了嘴,忙追了一句:「我要喝水。」

  又多賴了好一陣兒,卻一點消息也沒聽著。倒是親眼見著了管事娘子——祖母羅氏用老了的一個陪房——親自揪著阿春的耳朵一路提將過來。

  賀麗芳臉色都變了,賀成章好些,也在不停地深呼吸,給自己打氣。賀瑤芳倒是沉穩,可惜年紀小,沒人注意到她。

  那管事的宋婆子將阿春一搡,對姐弟幾人行了個福禮:「哥兒姐兒好,老安人說了,家下亂,不要亂跑。這丫頭好長的腿!虧得是我遇著了,採了她來,叫老安人看著了,非打折了她的腿不可!」羅氏娘家是北方人,與南方人的稱呼有些不同,自幼稱呼習慣了,至今也沒改過來。

  賀麗芳見阿春含著一包淚,嚇得不行,便說:「是我叫她去前頭看看,什麼時候許我們去我娘靈前來著。哪有兒女不在親娘靈前守著的?」

  宋婆子看了賀麗芳一眼,心道,沒娘的孩子長得快,才幾天的功夫,就越發的似模似樣了。可惜了,跟全乎人家養大的還是不一樣,這滿身長刺了都。口上都頗為恭敬地道:「能去時,老安人自然會喚哥兒姐兒過去的。既然是姐兒吩咐的,便饒她這一遭罷。告訴姐兒一聲,前頭亂得很,隔壁容大人家又遣了人來。那是守禮的人家,要見著咱們家丫頭小子滿地亂躥,是要笑話的。」

  輕聲細語,說得賀麗芳越發氣悶了。

  賀成章忽然問道:「間壁容大人家?」

  宋婆子道:「是呢。」看向賀成章的眼睛裡,就透出些慈悲的模樣來。親舅家上不得檯面,這孩子也是可憐。

  賀麗芳有心再問什麼,宋婆子又匆匆告辭了:「我得盯著前頭的茶水,可不能怠慢了客人,哥兒姐兒有什麼事兒,只管叫你們的奶嬤嬤去做。老安人吩咐了,這幾天,她們旁的不用做,只管照看哥兒姐兒。」

  賀麗芳兩頰鼓起,像只小青蛙,看得賀瑤芳「噗哧」笑了出來。賀麗芳瞪起眼睛,才要罵,又小大人似的搖了搖頭,憂愁地道:「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賀瑤芳:……

  阿春怯生生地上前,小聲道:「我才往前去,就遇上了宋媽媽。」

  賀麗芳道:「算了。」

  出師未捷!

  讓賀麗芳更想不到的時候,自此之後,家中便絕了舅家的消息。憑她怎麼問,只得一個:「不知道。」更有甚者,便是哄「你舅家搬走了」,又或是勸「小孩子家,休要管這些事」。

  閤家上下,好似被下了封口令一般,再沒人提及。偶有一二竊竊私語者,不是被打板子掌嘴,就是被發賣,不消半月,便再也無人提及此事了。

  賀瑤芳卻從何氏口裡,探聽得一些風聲出來,聽了之後,便覺有這等舅家。

  她年紀小,晚間睡覺便由何氏摟著睡。鑽到何氏懷裡便說:「媽媽,我想娘了。」弄得何氏淚漣漣的,她自己也覺得難過,兩人抱作一團,也不管暑熱,好生哭了一場。這才小聲問何氏:「我舅家怎麼了?怎麼不能提?」

  何氏一臉的驚惶:「二娘只要知道,提了就要挨打。」

  賀瑤芳豈容她矇混過關?這個乳母,心地是好的,忠心也是有的,只是腦筋不是很靈光。這滿家上下,賀瑤芳能套出話來的人,目前只有一個。於是可憐巴巴看著何氏:「舅舅是娘的兄弟,現在不能提舅舅了,是不是以後,就不能再提我娘了?」

  說得何氏眼淚又掉了下來:「沒娘的孩子,可憐。」

  賀瑤芳趁機再添一把火:「好媽媽,跟我說吧。縱別人忘了,我也好記著。」

  何氏原就有些笨,只當是她沒了娘,一下子變得成熟了起來。實在是被她纏得沒法兒,只好說:「你舅家人不好,又賭,又攤上了人命官司,害死了人。這才不叫提的。可千萬不能說出去!說出去我就死了!」說完了又想,這麼丁點兒大的孩子,她知道什麼?

  賀瑤芳卻是真的知道!心裡已經是驚濤駭浪了!原以為舅家只是貪財不要臉,沒想到,還犯了這樣的法!則舅家著急要奩田的原因,當是要拿錢買命,疏通關係。怨不得柳氏能整垮她舅家,繼母柳氏的父親,恰是州府的推官,推官正掌刑獄等事。

  賀瑤芳一點停頓也不敢打,又問:「那間壁的容大人家?」

  何氏道:「那是好人呀,你要是能遇到像容老夫人那樣的後母,就是真的好命了!」

  賀瑤芳一天之內,被劈了第三道雷:竟然真的是容閣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