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賀瑤芳也不管「上一回」如何如何,只照著自己的心意,留下了何媽媽。她的內心裡,是頗為滿意的,這一回,她留意到了祖母的小動作,便明白自己已經在祖母那裡留下了個印象。這是個不錯的開始,賀瑤芳心想,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更何況,何媽媽的女兒,如今喚做綠萼的,她也是知道的,小小年紀便潑辣伶俐,十分能幹。她們之間的情份也很不壞,只可惜沒能相伴到最後,不能不說是一件遺憾。現在有機會,當然要早早攏到身邊,這可是自己人呢。
何媽媽心滿意足,原本擔心著姐兒年幼,萬事不能做主,買她到家裡的李氏又故去了,恐再遭發賣,日後不知道流落何方。如今去了心頭大石,連女兒也算是領了一份差使,每月有些個月錢了,生活寬裕了不少。何媽媽每一個毛孔裡都透著舒坦。
推著女兒綠萼,叫她:「給二娘磕頭。」
綠萼比瑤芳大上一歲多一點兒,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格外的懂事。兩人一站一跪,賀瑤芳覺得綠萼就像是一把小錐子,眼神兒裡透著一股子的朝氣。心裡登時滿意到了十分,雙手交握著道:「起來吧,以後都在一處了。」還想再說什麼,猛然記起自己現在不過三歲,再多說了是很不合適的,又強忍住了。
饒是如此,還是讓何媽媽心裡暗嘆:果然是長大了,沒娘的孩子,可憐。
賀瑤芳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便對何媽媽道:「媽媽去給綠萼收拾間屋子住下吧,跟阿姐那裡的阿春一樣。」
何媽媽忙說:「她跟著我住就得了。」
賀瑤芳想了一下,道:「也行,正好,你們娘兒倆住一塊兒。」
說出這樣的話來,她還不覺得如何,何媽媽聽到「娘兒倆」又心酸了。賀瑤芳莫名其妙就見何媽媽眼圈兒紅了,還道她是終於可以與女兒朝夕相處,開心的。倒催促著何媽媽母女去收拾。何媽媽怕礙了她的眼,引得她哭,忙答應一聲,說道:「小祖宗,你可千萬不敢再四處亂走了……」
賀瑤芳嘴角一抽:「我今天走累了,去躺一陣兒。」
何媽媽將她抱到床上,除了鞋襪,蓋好了被子,又放下帳子、仔細掖好,方領著綠萼往廂房那裡去。賀瑤芳耳朵好使,遠遠地聽著何媽媽在說綠萼:「要好好伺候著二娘……哎,如今娘子不在了,老安人那裡的人,都管二娘叫二姐兒的,往後都改叫二姐兒罷。」
綠萼道:「等二娘睡醒了問問她,往後要怎麼稱呼。」
何媽媽順手在她頭上鑿了一下:「學會頂嘴了!」
綠萼道:「娘別人一嚇就聽誰的了,不好。認準一個,就成啦。誰個對我好,我就對誰好。」
賀瑤芳聽得有趣,不由動念,悄悄兒扒開了帳子下了床,又將帳子掩好,躡在後面偷聽。
何媽媽綠萼進了廂房,反手將門插上,賀瑤芳抿嘴兒一笑——這何媽媽真是個老實人,這麼將門一插,外面固然看不到裡面,裡面的也看不到門外站了個人偷聽。
只聽到裡面悉悉索索,又有水聲,何媽媽的聲音又傳了來:「往後對二娘好些兒,沒娘的孩子,可憐。你也可憐,沒了爹。可是呀,這『寧跟著討飯的娘,不跟著做官兒的爹』,有沒有親娘,這日子就是不一樣的……」
賀瑤芳:……她親娘死得實在是「太久」了,經過的事兒實在是太多了,是沒有三歲沒娘孩子的傷感的。只是何媽媽這句話說得卻是極有見識,由不得賀瑤芳不服。
綠萼這回倒不再反駁了,賀瑤芳又聽幾句,見再沒什麼新意,復轉了回來,依舊躺到床上休息。卻又睡不著,想著長姐賀麗芳不知道怎麼樣了。那個胡媽媽,看起來就是個有小心思的,也不知道長姐能不能轄制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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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麗芳與賀瑤芳一個娘生的,也差不到哪裡去。
主僕人等回到房裡,胡媽媽猶自嘀咕道:「老奴是丟了臉,可也掃了大姐兒的臉面……」
賀麗芳一張俏臉卻掛了下來,重重地一跺腳:「媽媽很關心二娘,這很對。只不過你是我的奶媽媽,有什麼事情,當先與我講,再說給人聽。說了你,就是掃了我的臉面,你說何媽媽,難道不是讓二娘難看?二娘再小,也是我妹妹。」
胡媽媽白做了一回惡人,不特被掃了臉面,還被奶到大的小主子說了一通,越發覺得沒趣了。心道:這姐妹倆,自打沒了娘,都變得像刺蝟一般了。
賀麗芳氣鼓鼓地,瞪了一會兒牆壁,忽地生出些疑惑來:二娘怎地有些不一樣了?可要好好地說她一說!不好跟阿婆擰著來的。
想便去做,賀麗芳有意不帶胡媽媽,只讓阿春跟著,過來找妹子了。
賀瑤芳這身體畢竟是小孩子,想了一陣兒,腦子就開始迷糊,半夢半醒之間猛然被驚了起來。賀麗芳兩隻手還伸在半空中,被突然坐起來的妹妹嚇了一跳:「你要死!怎麼突然坐起來啦?」
阿春心道,您這不就是來叫醒二娘的麼?醒了還不好?
賀瑤芳揉揉額角,含糊地問道:「阿姐什麼事呀?」問完聽不到回答,便撐著下巴去看她姐。一看之下,心頭一震,瞬間便醒了:長姐的眼神好生怪異。
賀麗芳也摸著下巴,將妹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回,開口道:「你近來可是奇怪!」
賀瑤芳嘟嘟嘴:「我哪裡奇怪啦?人家睡覺,你跑來嚇人,還說人家奇怪。」
賀麗芳忽然伸出手來,捏了捏妹妹肥嫩的臉頰:「嗯,說話也順溜了,嘴兒也甜了,還會四下亂跑了。你說你奇怪不奇怪?」
賀瑤芳心裡咯登一下,猶自鎮定地道:「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兒的!」
「隨你!」賀麗芳痛快地道,「只別惹阿婆,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別頂嘴。有事兒找我,我給你說去。聽到沒?!」
賀瑤芳心頭一酸,她姐就是這個樣兒,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就要充著個大人來扛事兒。以前就是這樣,什麼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最後也是為了……
賀麗芳見妹妹突然流下了眼淚,嚇了一大跳,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口裡還說:「你要死了!沒事哭什麼的?娘不在了,還有我呢,還有俊哥呢。」
賀瑤芳親娘死了都沒哭得這麼慘,伏在長姐懷裡痛哭了一回,哭得鼻尖兒紅紅的,連何媽媽都聽到了哭聲,帶著綠萼跑了過來。何媽媽一見自己不過才離了一會兒,不但大娘過來了,還遇到了二娘哭,急出了一身牛毛細汗,生恐這近來變得越發厲害的大娘問她一個「不盡心」的罪。
賀麗芳卻沒罵她,只說:「她睡覺魘著了,你去打水,給她洗臉。」
待洗完了臉,賀瑤芳又恢復了淡定,賀麗芳捧著妹子的臉,左右端詳了一陣兒,道:「好了,到我那裡去!」
賀瑤芳問道:「做什麼?何媽媽不走了,我不用去你那裡住了。」
賀麗芳送她一個白眼:「你要死!你這麼麻煩,誰要你!」
賀瑤芳也翻了一個白眼:「那要做什麼?」
只聽賀麗芳一聲冷笑:「看妹妹呀!你忘了三妹妹了?」
賀瑤芳:……想起來了,三妹妹是姨娘洪氏生的,好有幾十年不見了。「她在你那裡?」
「我叫她來,她就得來!」
賀瑤芳聽著姐姐口氣不善,轉思即明:這哪裡是說那個比她還小一歲的妹妹?分明是說的洪氏。主母亡故,做妾的躲得不見人影兒,可不是奇怪?她卻知道洪氏這未必是故意的,小心思或許有,也是人之常情。壞心眼卻未必有,因為這洪氏有點呆,沒長那個犯壞的腦子,膽子也不大。大概齊是看家裡亂,躲了。
可賀麗芳卻不容這等事出現,必命洪氏將幼妹汀芳帶了來,說是要姐妹一處玩耍。賀家孩子都有乳母,也是因為賀家好擺個譜兒,如今沒了做官的男人,這譜兒卻依舊死活不肯放下。偏洪氏只生了這麼一個女兒,又很不放心,圍著閨女打磨。李氏心善,也允了她照看汀芳——權當半個奶媽子使了。
李氏一去,家裡一亂,她就抱著閨女躲了。
現在被賀麗芳叫了來,也只會問個好,然後就把汀芳往麗芳姐妹倆面前一放,讓她叫姐姐。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就垂著手,立在一旁,不問她、她就不說話。
汀芳才學會說話,長句子都說不全,叫完了姐姐,又問:「玩什麼呢?」
賀麗芳也有些傻眼:「你要玩什麼?」
姐兒仨大眼瞪小眼,還是賀瑤芳救場:「娘才過去,不要戲笑。」才算了結此事。
此後,賀麗芳卻隔三岔五,要姐妹們聚上一聚。一是要洪姨娘也認認規矩,二也是為了約束二妹瑤芳,不讓她亂跑,別再淘氣,傳到了祖母耳朵裡,又要生事。
瑤芳也識趣,閒來無事,便不再四下逛去,只帶著綠萼往羅老安人、賀敬文等處請安問好。家裡上下都知道,何媽媽是個不顯眼的老實頭,但是母女倆卻都得二娘青眼,對她們也客氣了不少。
何媽媽固是感激,有心相勸,卻不知道勸什麼好。只好小聲說一句:「二娘,好二娘,以後別拿磚瓦砸窗子了。好人家的姑娘,不幹那個事兒的。」
賀瑤芳痛快地答應了,心道,我又不是腦子有病,誰個沒事兒幹那個事兒啊?我是要往房頂上扔東西的,既然力氣不夠,那就不弄了唄!再這麼弄下去,過不幾天,全家上下都該知道我好往屋頂扔東西了,我還怎麼「深埋身與名」吶?!這個時候,她是必得承認,之前那個主意,有點蠢。
不過……另一件事兒得加緊了。
她想讀書。早點兒讀書,多讀些書。
就因識些字,會說些理兒,才被娘娘相中,又能哄得住那位萬歲的。這一世,多半是不用哄那位祖宗了,可讀過書的人與沒讀書的,眼界那是真不一樣。前世只恨讀書太少。五歲開蒙,還是繼母為顯賢良主動提出來的。等到了十歲上,家道中落,自然就讀不起書了,再後來,就讓她學彈唱了。
正琢磨著哥哥也快開蒙了,怎麼蹭聽,賀家那位中過進士、對容家的恩的老祖宗的冥延到了。容家不知怎麼的知道了這件事,早早送了帖子來,要舉家過來致個奠。
賀家上下在羅老安人的指揮下,前所未有的忙碌了開來。
羅老安人的心又活絡了起來,她固然有傲氣,不肯為俗務求人,然而容尚書有個老來子,排行第七,名喚容薊只比俊哥大一歲。以容家的家風,也是時候讀書了,容家或請西席、或自家教來,總比賀家請的西席好。要是能讓俊哥跟這容七郎一處開個蒙,哪怕不久容家便要回京,那也是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