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操心的姐妹

  羅老安人本也不是那等涼薄之人,她又是識些讀書禮儀的,話一說出口,自己便覺得有些不妥。既被兒子駁了,遂不再提及此事,只是自己暗中留意——就連遷居城內的事情,一時也不與兒子說了。羅氏更有一等盤算:眼下容家還在隔壁,正好聯絡聯絡感情。

  賀家也是有些骨氣、羅老安人也是有些執拗的,丈夫新亡的時候,她哥哥在京中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她尚且不肯帶著兒子去投靠,就更不會巴巴地貼著個「昔日鄰居」去討些好處了。不上趕著是一回事兒,遇上了,又是另一回事兒了。既遇上了,便斷沒有裝作看不見的道理。

  容尚書仕途一片光明,丁完了憂,一旦起復回京,至少也是官復原職。如何能在他面前顯得涼薄呢?是必得攜著孫子孫女兒在鄉下多住一陣兒,顯出喪家的哀戚來的。更可借此機會,讓賀敬文向容羲請教請教文章。容羲昔年進士出身,文章是一等一的好。

  又有賀成章,打小看著是塊讀書的料子,設若能與容家結一點善緣,於他的日後,也是大有好處的。便是幾個孫女兒,若得能容老夫人青眼,得誇讚數句,長大了說親也是方便。

  打定了主意,羅老安人遂打發了可靠的人,往城內看守房捨,自己卻安心帶著子孫在鄉下住下了。好歹等容家起啟回京了,過一時,他們再回城。

  隨著羅老安人不再焦躁,賀家也漸漸回覆了平靜。從原先要聽兩個女主人的吩咐,變成只聽一個人的,除開李氏原先用順手了的僕人,其餘從上到下的男女僕人都覺得輕鬆了許多。像宋婆子那等羅老安人的舊僕,更是揚眉吐氣,似何媽媽這樣李氏招來的,就有些坐立難安。

  何媽媽近來很愁,原本乖巧懂事的二娘像變了個人兒似的,上天入地,比小子還皮。向羅老安人匯報,只得了一句「要盡心」,可何媽媽從來不缺忠心,她缺的是辦法。

  不出三日,何媽媽著急上火,起了滿嘴的燎泡。賀瑤芳一時不慎,竟沒發覺,等她察覺時,何媽媽嘴上的水泡已結痂變硬,很是明顯了。不幸被胡媽媽看著了,向羅老安人一說,羅老安人便下令:「二姐兒叫胡家的看幾天。何家的這幾日也是辛苦,與她幾天假,回家看孩子去。」

  這話兒說得好聽,入了何媽媽的耳朵裡,卻好似旱天驚雷,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她又膽小又有些忠心,心裡怕,也不敢嚇著了賀瑤芳,只是愁得想哭,再四央了宋婆子:「好歹與二娘道個別,交待一句。」

  宋婆子倒是體恤:「你倒有心,奴婢僕婦,一時要離了主人,總是要磕個頭、有個交待的。姐兒年紀再小,也是主子。你想得很對。」宋婆子心裡明鏡兒一般,曉得這些乳母、丫環之間也有些爭強鬥勝的事情,不過是沒犯到她的頭上,她懶得理睬罷了。

  何媽媽得了她的允,千恩萬謝的,趕上了賀瑤芳帶著阿春回來——阿春是賀麗芳下令跟著的。賀瑤芳又扔了最後兩塊能找到的土疙瘩,發現自己沒那個力氣,放棄了這條路。不等阿春說她,便即收手。

  何媽媽一見到賀瑤芳,眼淚先下來了,礙著宋婆子在前,沒敢說得太明白,只半跪在地上,一面給賀瑤芳擦手,一面說:「二娘,往後跟大娘一處住了,可要聽老安人的話,有不明白的就問大娘,她是你親姐姐。我要走了,病好了還回來……」

  絮絮說了半天,賀瑤芳聽得明白了,心裡已經炸開了,臉上卻不顯怒色,伸手拍拍何媽媽的肩膀:「媽媽抱我起來。」

  何媽媽十分聽話,含淚將她抱起。卻聽賀瑤芳問宋婆子:「宋媽媽,是阿婆叫何媽媽回家去的?」

  宋婆子泛起一個淺笑來,答道:「是呢。」

  賀瑤芳道:「我要何媽媽!」何媽媽是為著想親生骨肉哭,還是為著不想走哭,她是分得清楚的。

  宋婆子笑容不改:「好姐兒,這事兒可不是我們奴婢能做得了主的,是老安人發的話。」

  賀瑤芳道:「那我與阿婆說去!媽媽前頭領路,叫何媽媽帶我過去。」雖然記不清上一回有沒有這一出,何媽媽還一直陪著她,直到她十歲上,何媽媽被她繼母柳氏給發賣了。可現在,她一丁點兒的風險也不想冒!何媽媽忠心難得,人又老實聽話,直到最後不得不分開時,還很照顧她。放過了這一個,要她這不滿三尺的個頭兒再到哪裡找這樣的一個忠僕?既決意要將此事過好,必要將何媽媽留下,免了再被輾轉發賣的遭遇才好!

  宋婆子萬想不到自己還攤上了這麼個差使,「年紀再小,也是主子」這話她將將說出去,是不好自打嘴巴的。只得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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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到了羅老安人的房內,正逢老安人安排好了這一日的家務,見宋婆子來了,還念叨一句:「我老了,精力越發的不濟了。以前還有俊哥兒娘搭把手,自她走了……」

  宋婆子聽她說得差不多了,才說一句:「何家的給二姐兒道個別,二姐兒不肯令她走。」

  羅老安人一抬眼,正看到二孫女兒從乳母的懷裡掙紮下來。從腕子上褪下一串數珠兒來,轉了幾顆,老安人才說:「你又怎麼了?我看你這幾日淘氣得很,又要鬧什麼了?」

  賀瑤芳一點兒也不害怕,她知道,無論在什麼地方,想要立得住腳,不被人小瞧了,要麼便是一鳴驚人,要麼便要靠一件一件小事兒累起來。且不論眼下這事兒算大算小,反正,她不能讓何媽媽就這麼走了——自己的乳母隨便就被打發了,自己又將被置於何地?

  是以賀瑤芳堅定地道:「我要何媽媽!」

  羅老安人原耷拉著眼皮,有些意興闌珊,及見賀瑤芳也不哭,也不鬧,只是立得直直的,口齒又極清楚,眼睛一點兒也不怕人,倒起了點興趣。淡淡地道:「你看她都病了,好歹讓她歇歇。」

  賀瑤芳道:「聽說是上火,多喝點水就好了。」

  羅老安人有些詫異了,心道,這說話跟大人似的,哪裡學來的?不過幾日功夫,二姐兒倒像換了個人兒似的。

  還不及說話,又聽外面一聲叫喚:「阿婆~」

  賀麗芳來了!

  賀大姐近來比祖母和父親操心都多,一會兒擔心弟弟、一會兒擔心妹妹,過一時又怕家中僕人偷奸耍滑,還要愁一回舅舅真是討厭。今天先是聽胡媽媽說,說是賀瑤芳的乳母病了,要往家裡去,老安人命將瑤芳且放到她這裡一併照顧。正在房裡團團轉,指揮著丫頭收拾屋子,好叫妹妹住得舒服了。

  屋子還沒收拾好,就聽說妹子又往祖母那裡鬧,說不叫何媽媽走。

  身為長姐,有照顧妹妹不被過了病氣的義務!有攔著她,讓她懂事一點,不要鬧到祖母的義務!

  賀大姐「率領」乳母與丫環殺了過來。

  到了先給祖母問安,羅老安人一看,不禁樂了:「你倒好似要衝鋒陷陣一般,這又是為了什麼?我這裡有仗給你打?」

  賀麗芳大大方方地道:「我收拾好了屋子,卻不見二妹妹,嚇了我好大一跳,正找呢。」說著還皺了一下好看的小眉毛。

  賀瑤芳心裡默默給大姐豎了個大拇指。

  羅老安人道:「現在找到了,可放心了?」

  賀麗芳故意嘆了口氣,道:「更不放心了。」

  賀瑤芳:……

  賀麗芳將臉轉向她,訓道:「你做什麼怪臉呢?」又問何媽媽。

  何媽媽口舌本就有些拙,說不大明白。胡媽媽從旁說:「先前與姐兒說過的,她病了,您看她嘴上,」又白一眼何媽媽,「你呀,就是呆,自己病了也不知道說。」

  賀瑤芳心頭一動,既不是何媽媽說的,那是誰說的?

  管它誰呢!賀瑤芳眉毛一挑,尖聲道:「她呆?她要聰明做什麼?我的奶媽媽,不用你說她呆不呆。我聰明就夠了!她只管聽話就行,少拿大主意才好呢。」

  將胡媽媽的臉蹭得像擦了薑汁,火辣辣的。旁人不知,老安人和大姐兒是知道的,向老安人打小報告的事兒,是她幹的。她還向賀麗芳表過功,顯得自己「關心大姐兒的妹妹,」、「大姐兒想不到的,胡媽媽都先想到了」。

  羅老安人倒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左看右看,樂了。與宋婆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對賀瑤芳道:「你雖捨不得,也要叫她歇一歇,可別再將人累壞了,那可就回不來了。」

  又對何媽媽道:「也罷,你家裡那丫頭多大了?」

  何媽媽被賀瑤芳擰了一下腿,忙說:「今年五歲了。」

  「比二姐兒大兩歲,正好,也領進來陪著二姐兒玩吧。」又問名字,嫌何媽媽的女兒名字土氣不好聽,改叫做綠萼。

  何媽媽因禍得福,自是千恩萬謝。奉著賀瑤芳回去歇息。賀麗芳也來去匆匆,帶著胡媽媽回去了。留下宋婆子小心地對老安人道:「兩個姐兒……可比先前懂事兒多了。」

  老安人斂了笑:「懂事兒好啊!是要厲害著些兒,要不然,這沒了娘的孩子,就要成廢人了。」

  宋婆子不敢接話,默默陪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