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太妃自認自己是個還算有良心的人,但絕不敢承認自己是一個好人。好人慘吶!想做「好人」,不曉得要受多少氣,世人眼裡的好人,尤其是「好女人」,打不還口罵不還手,那是必須要做到的,更有甚者須得以德報怨、割肉飼虎才行。做個有良心的人就容易的多,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就行了。犯不著那麼高尚,她也高尚不起來。
既高尚不起來,在自己急得要跳牆的時候去威逼一下老人家,這種事情,前太妃覺得自己做起來也是沒什麼壓力的。真的,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當然,這件事情做下了之後,良心也要缺了一點了。不好說以後彌補老先生的話,因為她也不知道以後是個什麼樣子。這沒良心的事兒,做了,也就做了,有什麼後果,她擔著!
呸!怎麼可能?所謂謀而後動,動手前,她已經把後果都想明白了。只要不被當場抓住,事後……不管是老安人還是她爹,都不可能相信她一個四歲的女娃,會有這麼大的主意的。人的心裡,都會分個親疏遠近,且張老先生前陣兒剛剛因為賀大姐這麼一鬧,在賀家長輩那裡留了一點壞印象。此事不成,她再另尋他法就是。張老先生又不是個大嘴巴,無兒無女無妻無妾,想嚼舌頭都沒人嚼去。
賀瑤芳將一切都琢磨透了,方去尋張老先生。尋思著,等會兒若是張老先生痛快答應了,也還罷了,若不答應,少不得要嚇一嚇這老人家了。先看看他的氣色吧,別一下子把他嚇死了。
到了一看,這老先生心寬體胖的,看起來不像容易被氣壞。說來也怪,這老先生與一般人想像中的「才子」形象截然不同,身材微胖,一張圓臉,說鶴髮童顏是有的,說仙風道骨……那得有雙能看透兩層肥肉的眼睛才敢說他有沒有道骨。
張老秀才近來有點擔心,他好好一個老人家,少年有才氣、到家有名望,原是要尋個養老的地方的,不想竟攪到這小門小戶的家宅之事裡面,真是說不出的晦氣。也不知道這館能教到什麼時候,要走呢?又略有些顧慮。這才拖到了現在。
賀家女孩子上課,時間並不特別緊,功課也不十分繁重。張老先生見賀瑤芳過來的時候,那股詭異的感覺又升了起來——她又來做什麼?又不是上課的時候。她又比猴兒還精,眼下這麼淺的功課,她還有不會的?
放下了手裡正在編《志怪錄》的筆,張老先生嘆了一口氣:「二娘過來可是有事?」
張老先生上輩子大概是烏鴉修成了精,這輩子投胎時是脫胎換骨,只可惜嘴上的骨頭沒處換,一張烏鴉嘴依舊被帶了來。就見賀瑤芳用一種四歲孩子絕不可能做出的笑容面對著他,微一笑,再一福,問一句:「先生好。」
張老先生跳了起來,心裡開始國罵:娘的,我就知道這小娘皮有古怪!他喵的!怎麼叫老子遇上啦?
他也皮笑肉不笑地道:「先生本來還好,只盼以後也能好才好。」
兩隻狐狸一對眼兒,就明白了——對方心裡都有所察覺。張老先生還好,早就覺得這小學生有古怪。賀瑤芳面上不顯,心裡卻道:這老狐狸平日裡作那麼慈祥憨厚樣兒,誰知道老黃牛腹裡藏了只九尾狐!太狡猾啦!
狡猾也沒關係,反正……識破了她的就只有這一人而已,只要她爹和她祖母還沒察覺,就沒事兒。
於是賀瑤芳撣撣裙角,仰著臉兒:「先生放心,舉手之勞,以後一定太太平平的。」
張老先生額角亂跳,一張紅潤的圓臉氣得了綠色兒,彎下腰,抽著嘴角,問道:「太太平平的?你家這樣兒,還太平吶?」
賀瑤芳大模大樣地道:「先生此言差矣……」
「得啦,我就知道,我命中該有一劫,少年得志,中年沉淪,晚年必要有波折。不是這件事兒,就是那件事兒。也罷,你們家的事兒,總不會大過……」
「大過什麼?」賀瑤芳順口一問,接著又說,「您有事兒,我不問,我的事兒,你順手一幫忙,也別多問,成不?以先生的聰明智慧,肯定能猜著,猜著也甭說。」
張老先生站直了腰,腆著胖肚子長吁短嘆:「作孽哦!活了六十六歲,叫個毛丫頭支使著了。奇怪不奇怪,奇怪不奇怪呀~」
賀瑤芳仰臉看他,活似在翻白眼:「您可一點兒也不像覺得奇怪的樣子呀。」她也好奇呢,這先生怎麼能這麼淡定?!
老先生轉了個身,從案上取了份書稿,翻一翻,糊到了女學生的小臉兒上,把她連腦袋帶脖子都擋得不見了。賀瑤芳滿鼻子的書紙墨汁味兒,兩手捧了手,一看,糊到臉上的那一頁也特別清奇:乃是記錄著「羊祜前生是隔壁李家子」。再一細看,底下詳述了,東晉太傅羊祜,小時候自己說是隔壁李家的孩子,因故夭折了。命保姆將他抱到外面,說是隔壁家孩子的臂釧遺失了,遍尋不著,其實是自己放到了樹洞裡。去了一摸,果然在裡面。於是便有了這麼個傳說,後來有人編《因果報應錄》還給收錄了進去。張老先生又在裡面添加了自己的藝術加工,寫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報恩故事。【1】
賀瑤芳:……娘的!
張老先生捻著鬍鬚,挺著肚子背著另一隻手,斜眼問道:「如何?」
賀瑤芳就很奇怪了:「先生大材,怎麼跑到我們家裡教女學生啦?真要養老,不用到我家這等地方來的。」
張老先生也有話要問,一伸手,指著把椅子:「坐。」
師生坐下,張老先生先問:「我總害不了你家,倒是你……什麼來歷呀?」
賀瑤芳嚴肅地道:「我上輩子修煉得苦,這輩子老天可憐……」
張老先生「呸」了一聲,道:「精靈天真爛漫!狠便是極狠,對人好便是極好,縱能騰雲駕霧、撒豆成兵,人性上頭卻是難通透的。你是哪家的?」
賀瑤芳並不回答,反問道:「先生不擔心?」
老先生道:「我活得夠本啦,就是不想自己找死而已。我又不是你家人,怕甚?說,哪家的?」
賀瑤芳道:「我真是這家的。」
張老先生狐疑地將她上下打量著,賀瑤芳也大大方方地讓他看。張老先生看完了,直搖頭:「還是奇怪,你是這家生的,也不過三歲,卻又極聰明,像是上輩子帶來了一些個學問見識。可為何又說是這家的?是這家的先人?」
賀瑤芳道:「我上輩子父親便姓賀,名諱是上敬下文,也生得這麼個模樣。我活到了三十七歲上,一日昏倒了,便回來了。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一枕黃粱。」
張老先生道:「難道我們都是在你的夢中麼?」
「這個我便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這個繼母她不好進門兒,進來了,是要鬧得家破人亡的。」
「胡鬧胡鬧!你父親和祖母知道麼?」
「我沒說過。」
張老先生的臉就陰了:「你是這家人,為何不與他們說?」
「信不過。」賀瑤芳答得乾脆利落。她知道老先生這變臉是為了什麼。孝道之下,如果是旁人家的孩子,瞞著還算有理,是自家的孩子,怎麼能瞞著父親和祖母呢?
賀瑤芳道:「先生看現在的樣子,可說得?子不語怪亂力神,非禮勿言,個中內-情,要不是先生問,我對先生也不會說的。再者,孝道是好的,可說了無用,反會害了長輩,那才是大不孝呢。祖母要兒媳婦,父親要繼室,只是,人不對。我要說了,他們怕不會信,反以為我是為了不要繼母才生出故事來——看我姐姐就知道了。」
張老先生原就同情她們,又對賀敬文有了那麼兒小意思,經她解釋,也算說得通,便說:「日後有機會,還是要與他們說的。你要我做什麼?」
賀瑤芳請他寫個籤文——飛燕來,啄皇孫。
張老先生撫掌大笑:「妙哉!」又問,「哪個廟?你要怎麼送出去?」
賀瑤芳道:「我阿婆好佛道,近來事多,總有出門上香的時候,我跟著……」
張老先生道:「好,他們這些寺廟道觀裡,十個倒有九個的簽是我寫的。用的不同的字跡,我都寫一份與你好了。這個我來做,總不會耽誤了你的事兒。對了,要是我不答應呢?說與你家長輩,他們定是不信我的,可事情被道破了,你也就……」
賀瑤芳笑道:「外頭有書畫攤子,三文錢,寫唄。只是我不得出門,我那乳娘又有些老實,法不傳六耳,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安全。」唯一的不好就是怕代寫書信的人藏不住話,到時候就麻煩了。還是張老先生好,安全。
張老先生忽然對這位自稱是「重活了一世」的小姑娘產生了深厚的興趣,決定就近觀察。人老無趣,好容易有了這麼有趣的事兒,看看熱鬧,也是不錯的。更有甚者,可以與她聊個天兒,挖一挖她「上輩子」經歷了什麼,這小丫頭看起來像是公侯人家的作派,經歷必是不凡的。
寫好了簽,交給了賀瑤芳,道:「收好了,丟了我可不管。」
賀瑤芳接了揣好,忽地跪一下來,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先生此舉,於我恩同再造,此恩我必不忘。」
張老先生苦笑道:「去罷去罷,我只盼能安安穩穩活到死。」
賀瑤芳道:「我願先生心想事成。」
張老先生:……
女學生一走,他就去尋學生家長,他要辭館!
賀敬文正在溫書,被打斷了是極不開心的,聽說這個他看著不太順眼要價又不低的先生要辭館,還有一種正中下懷的竊喜。口上卻說:「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呢?」卻又不挽留。
張老秀才下一句話就將他給驚住了,忙細問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