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推官一看賀敬文那個德行,就看出來這小子對這門親事並不熱心。非但不熱心,還很有幾分不樂意。
自己的女兒,又是愛妻所出,心肝寶貝兒,落到一個鰥夫碗裡,做爹的心裡已經是有些遺憾了,這個死鰥夫居然還不樂意?!看他那個死樣子,搞不好頭前老婆就是被他給晦氣死的!我的閨女,不嫁了!柳推官完全忘之前對賀敬文的種種滿意,對這個「酒色之徒」起了惡念,立意要尋個機會,讓賀敬文倒個大黴,頂好這輩子在科場上再無寸進。
賀敬文成功地用一張鰥夫臉了結了一樁兒女們都不喜歡的婚事,也給自己結了個麻煩的仇家。柳推官對於朝上諸公來說是小蝦米,對於賀敬文來說,不是條鯊魚,也是條凶狠的黑魚。只不過這條黑魚還不熟悉情況,且不好動手罷了。
羅老安人並不知道,才一會兒的功夫,兒子就能得罪一個推官。她在後堂與趙氏母女兩個相談甚觀,趙氏也是有敕命的夫人,羅老安人亦是,單憑這一條兒,趙氏便很有些熱情。再聽說羅老安人是京城嫁出來的,一口官話十分漂亮,說話也極講道理,看柳氏的眼神兒也很慈祥。趙氏愈發的欣慰了起來:這樣通情達理的婆婆好,免得再多浪費精力。
這樣的官家小姐,趙氏是知道的,有些個家裡亂些,便極精明,而家內平靜的,生活又優渥,便很好說話,又好拿捏。
柳氏見這老安人,也是滿意的,這老安人看起來清清爽爽的,眼神也慈祥。柳氏再如何,還是個未嫁的姑娘,家裡又早被她母親掌握,要她對上個難纏的婆婆,她也有些怵。現在可以放心了。
一時之間,女人們談笑風聲,羅老安人又問趙氏些京中的見聞,一路的風景,還嘆息:「從京裡回來,好有十幾年了,做夢都想回去吶。我是不成啦,要指望兒子帶我去了。」
趙氏道:「看您的面相,是個有福氣的人,必會心想事成的。」
兩人交換了一個「你懂的」的眼神,趙氏便對羅老安人道:「新來這裡,得了盆花兒,安人常在此地居住,給我指點指點可好?」
羅老安人欣然同意,兩人起身移步,柳氏便趁機退了出來,再不跟上去。卻又有趙氏身邊信得過的心腹婆子過來,悄悄地將她引到了前廳紗窗外頭,要去偷看賀敬文一眼。彼時賀敬文正在與柳推官相看兩相厭,都沒話講,柳推官黑著個臉,很像是在考查要將自己女兒拐走的准岳父,而賀敬文抿著嘴,像極了靦腆不敢言的小男生。
柳氏一眼便看中了,卻又不敢久留,一縮頭,回到自己繡房裡偷著樂了。過不片刻,便聽說賀家的老安人與賀舉人已經回去了。兩家約了要合個八字兒,合完了,這事兒便定了。柳氏向鏡內一望,兩頰已經燒得像桃花顏色了。欲待要問,又忍住了,只盼著母親與父親早些說完話,好來告訴自己好消息。
正被她殷殷盼著的趙氏卻要面對丈夫的怒火,聽柳推官將賀敬文祖宗八代都罵盡了,趙氏還有些懷疑:「不至於罷?他家老安人極和氣的。」
柳推官冷笑道:「攤上這麼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兒子,她能不和氣麼?我看她那個兒子,未必是樂意的。哼,一個酒色之徒,我還看不上他呢。」
趙氏忙問:「莫不是你看錯了?什麼酒色之徒?」
柳推官道:「我怎麼會看錯他?臉上搽著粉吶!眼下一片烏青!問一句答一句,一個字也不肯多言,魂不守捨,像是著急回去補眠呢。還不知道哪裡鬼混了。」
趙氏道:「是不是你看差了?不至於吧?」
柳推官猛然想起一事,問道:「他母親很是急切?」
「是呀!」
「那就是了!」柳推官越想越可疑,雙手一拍,「定是因為她曉得兒子不中用,打聽得咱們女兒樣樣出色,這是要叫咱們閨女貼補她那個傻兒子呢!這樣的火坑如何能跳?」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趙氏能與這柳推官一、二十年來琴瑟和諧,正因其心暗合。一想,正是這麼個道理!當即便說:「老爺說的是!哎呀,不好!我答應將二姐兒的庚帖取與她家合八字了。」
「理他做甚?她家兒子那個樣子,還指望著我看中了不成?將媒人喚來,盡力罵她一頓,叫媒人去分說!再有,去問那媒婆,賀舉人前妻娘家是什麼樣人家。」
這主意不錯,趙氏忙答應了。將媒婆喚了來,先問賀敬文前妻之事,媒人道:「要說他頭前娘子,聽說也是個賢惠的人兒,只可惜娘家不爭氣。」將李家之事擇要說了,聽得趙氏眉頭緊鎖,道:「原來如此!我道為甚他來見我家老爺,還要愁眉苦臉,十分不恭敬,原來是思念前妻呢。」順手就將錯兒推到賀敬文頭上了,而後讓媒人去回絕了羅老安人:「我是結親家的,要歡歡喜喜的,不是陪著哭喪的。」
將此事回絕。
辦妥了丈夫交待的事兒,趙氏才想起來還有女兒要安撫。柳氏在房裡已經等得心焦了,猛聽得丫環跑進來說:「來了來了!」柳氏一臉喜色地迎到門口,忽地變了臉色——趙氏的表情可不怎麼美妙。待趙氏走近了,便上去摻著她的胳膊,輕咬一下嘴唇才問道:「娘?」
趙氏道:「娘一定給你找個好的!」
「怎麼?」柳氏原是極不願做填房的,迫於無奈才忍辱答應的。然自隔窗遙望一眼,卻又對賀敬文的相貌十分滿意,心裡生出幾分期盼來。哪知又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必要知道端地。
趙氏恨聲道:「他對你爹很是無禮!看著又像是個酒色之徒,十分不好。」
柳氏肚裡一權衡,道:「那便罷了。」輕輕放開母親的手臂,奔回臥房埋進被子裡便是一通哭。趙氏慢悠悠跟了進去,恰柳氏痛哭完了,起身坐在床上發呆。
不等趙氏開口,柳氏便道:「娘,事已至此,何苦再挑剔這些了?賀舉人再好,若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值當我費那些個神了。如何請爹尋一得力的人家?我只要富貴榮華!一樣是勞心費力,在這小門小院兒裡爭這三分二釐,不值當的!要爭,我就爭那大些的去!管他是老是少,是醜是俊,是賢是愚!我出了力了,就要拿到多些才好!」
趙氏靜了片刻,展眉道:「我兒好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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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柳家生了一回氣,這一頭賀家正開心。羅老安人自以哄住了柳家,最後只消將八字不合的理由拿來搪塞便能成其事。賀敬文也以為了了一樁心事,明年要開恩科,不如等考中了,自然有賢良淑媛求嫁。竟然安心溫書去了。
直到這媒人過來向羅老安人喊冤。
媒人原是等著拿謝媒錢的,沒想到其事不諧,臨門一腳沒成,不但錢沒拿到,還挨了一頓好罵。柳推官家她惹不起,賀舉人家倒是可以小聲抱怨兩句,再有怨氣,出了門兒再說。羅老安人聽了這媒人說:「老安人,舉人坑殺老身了!」就知道她兒子將事兒辦砸了。難得的是,她兒子還覺得自己辦得挺好。
羅老安人勉強撐住了,對媒人道:「既是柳家看不上小兒,強擰的瓜不甜,此事便作罷。」對宋婆子使一眼色,宋婆子使張紅漆的托盤,託了個紅封兒給媒婆。
媒婆見了紅封兒,也是意外之喜,笑道:「不愧是老安人,府上真是積德行善的大戶人家……」
羅老安人手中的數珠兒捏得咯吱咯吱響,勉強笑道:「拿去喝茶罷,生累你跑這些時日。」
宋婆子眼前掠過一道殘影,一低頭,托盤裡的紅封兒就沒了。媒婆一面將錢往袖子裡塞,一面說:「老安人放心,再有好的姑娘,我頭一個來回您。」
宋婆子見老安人實在開心不起來,搶上前送媒婆出門兒,留下羅老安人將數珠捏得更響了。老安人生了一回悶氣,再不叫兒子過來氣自己,心道:先別說親了,叫他讀書吧,考個進士,自然有好妻,這二年我先累著些兒。忽又覺得單指望這兒子不保險,又命小丫頭去看看孫子,總覺得孫子比兒子靠譜得多。她得有個雙保險才成!等賀成章下了課,再命人請吳秀才過來,仔細叮囑了,讓吳先生用心教導,許諾再加一串錢。
一時又想,要是張老先生肯教授俊哥,那就好了。又怕強行安排惹張老秀才不喜,生氣辭館。一時間愁腸百結。
整個賀宅上下,唯老安人一個心中不痛快,除她之外,竟是人人開懷。賀瑤芳留意那本《志怪錄》很久了,踮著腳尖偷覷了好幾回,見張老狐狸沒再往羊太傅那個條目下再添同類怪談,也放下心來。
如此日復一日,到得賀成章從書本裡抬頭,操心費力地想起來小妹妹也該讀書了,跑去與羅老安人說時,時間已進入了八月。羅老安人聽孫子說:「三娘也要讀書了罷?阿姐和二娘都讀書了,剩她一個,怪孤單的。」
羅老安人道:「也是,好好的姐兒,總跟著個姨娘,像什麼樣子?」
於是汀芳身後便也跟著個乳母並一個八、九歲的丫環,過來張老先生已經收拾一新的書齋裡開始讀書識字了。
賀麗芳左手一個妹妹、右手一個妹妹,心理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頗有架式地對汀芳道:「你才開始學,學得慢不要緊,用心便好。」
汀芳有些膽怯,見大姐大包大攬的樣子,覺得有了靠山,用力地點了點頭,回了一個舒展的笑。
姐妹幾個相視而笑,張老先生也不打擾,忽又聽得外面有了叫嚷之聲。賀麗芳猛地轉頭,對阿春道:「去看看,怎麼回事兒?這裡院子這般小,傳到鄰居那裡,沒的叫人笑話了!」
阿春跑出去,不多時便回來道:「大姐兒,是舅家又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