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太妃自認不是個吃完虧就認命的主兒,雖然李章鬧事是她所願,但是柳家背後做的事情,又將她新仇舊恨都撩了起來,便是要走,也不能讓他們好過了。
張老先生見她秀氣的小臉板得緊緊的,肅容道:「小娘子這是要做甚?既要離了此地,便不要再生是非了。小娘子……無論經了什麼,現在只有四歲,戾氣不要太重才好。」怎麼突然覺得這小女學生心有點狠啊,跟小嫩臉畫風太不搭了!饒是張老先生見多識廣,看著這麼一張臉也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多說了兩句。老先生不知道,小孩子的臉上出現成年人的表情正是許多恐怖片常用的梗。
前太妃:……
賀瑤芳變臉的速度快得讓張老先生歎為觀止,只見她一臉誠懇地道:「先生誤會了,我並不全是為了私怨。只是我既受過柳氏的苦,就不想眼睜睜看著別人跳她這個火坑兒。我的兄姐,喪命其手,委實不忍再有人遭她毒手。單看家父議婚不成,那柳家便興此下作之事,可見並不是什麼好人。先生忍心讓他們再去禍害旁人麼?先生,聽其言、觀其行,休問初衷、只看結果。人心不可測,結果卻是人人看得見的。」
不管她說的這話有幾分真心,卻有十分的道理。張老先生想了一下,也是這麼個道理,便問:「小娘子有何吩咐?」
賀瑤芳連說不敢,卻又一點不敢的意思也沒有,大大方方地請張老先生「說出實情就好」,居然頗有君子之風,一點要他添油加醋的意思也無。將個老先生的心情弄得七上八下,起伏不平。張老先生在這不到一刻的時間裡,先是對她好奇,聽到她要報復之後又是心驚,聽完她的計畫之後轉為帶一絲放心的慚愧——對她的來歷愈發好奇了。
偏生這小女學生還不放過他,笑問道:「先生以為我要做什麼?」
張老先生沉默了。心裡卻在翻江倒海:確是作怪!不知道她經歷過多少事,方養成這樣滴水不漏的性子。張老先生的心情是矛盾的,好不容易遇到了奇聞逸事,他又了無牽掛,不免想探究一番,然而本來是想平安養老的,這似乎又與初衷不符。要不要跟下去呢?賀家要舉家北上,吳秀才家眷都在本地,還要在本地鄉試,自是不去的,自己呢?是繼續圍觀小女學生,還是令尋一館養老?
賀瑤芳也不催他,她的耐性是二十年宮廷生活養出來的,張老先生這點拖延在她眼裡就不算個事兒。終於,老先生下定了決心,開口道:「小娘子的事情,我責無旁貸。」同時也決定了,跟著去京城。走親訪友看學生,理由都是現成的。人終有一死,像小女學生這樣重活一回的熱鬧,卻不是時時能夠看到的。
賀瑤芳微笑道:「先生高義。」
老先生無奈地道:「小娘子聰明。聰明人不會無中生有搬弄是非,利人而利己。拉著人共享其利,自然有人唸著你的好,是麼?」
沒想到小女學生居然斂了笑容,一臉悵然地道:「是啊……叫我怎能不想她。先生,此事拜託了。」
「好說,老朽這便去。」張老先生一張胖臉十分可靠,肚裡卻納罕:「她」又是誰?
「不急,這個只是小事,不過因先生辦起來方,學生這才來打擾。」賀瑤芳心中的大事,卻是希望張老先生能夠一同北上。卻又明白,強扭的瓜不甜,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能對他多用心計,更不可要脅,否則反噬起來,可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張老先生來賀家,就是因為倦了,想養老的,讓他千里奔波,有些強人所難。然而賀瑤芳忍不住還是要邀請他,不為旁的,只為能有個痛快說話的人。旁人面前,她得裝著端著,像個孩子,只有張老先生,知道一些她的底細,還能放開了說話。
張老先生第一次在小女學生的臉上看到一絲真實的企盼,含笑道:「我久慕京師繁華,正欲一往。只恨年老體弱,不敢孤身上路。如此,是最好不過了。只是不知,此事小娘子能做的了主麼?」
賀瑤芳暢意地笑了:「先生有又我了。如今這家裡,如何離得了先生?只怕家父若有幸補一外放之職,就更要借重先生智慧了。」
號稱「年老體弱」的張老先生紅光滿面地謙虛道:「天外有天,小娘子謬讚了。」
「哪裡哪裡,」賀瑤芳不要本錢地吹捧老先生,「縱使天外有天,也在三十三天外了。」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聰明穎悟,要是男兒,必能光耀門楣的。縱使考運不佳,也可羽扇輕搖,運籌帷幄。」
賀瑤芳道:「先生過獎了,我不過是吃一塹長一智,昔日又得高人指點罷了。」
張老先生感興趣地道:「何妨高人?可否一敘?」
「正在京中,想見……只怕有些難了。不知此生還能見否,我亦十分想念她。」
張老先生道:「事在人為。」
賀瑤芳精神一震:「正是!」又說,「我行第二,先生喚我二娘就是了。」
張老先生撚鬚道:「府上如今卻不是這般稱呼的。」
賀瑤芳道:「祖母是北人,故用的京中稱呼。」
張老先生有心再試探,不料賀瑤芳自己坦白道:「我知道先生好奇,我的來歷也確有奇異之處,現在還不是時候,時機到了,我都說與先生,可好?」尋常來歷也就罷了,現在告訴你我是這皇帝的德妃?還給他生了個兒子?這卻是不好說的。
張老先生那股不自在又來了,點頭道:「好。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只見小女學生一笑:「我曾被人瞞得苦。後來就學會察言觀色,遇事多想了。並非是有意猜測他人。」
兩人略說幾句閒話,賀瑤芳向老先生討了些功課,才回房溫書。張老先生正欲出門辦事,卻又被賀敬文請去書房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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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敬文得心情很不好,這幾個月被李章騷擾得不輕,自覺功課不進反退,心中憂愁又不想對旁人說。一恐同窗恥笑,二恐家人擔憂。恨不得旁人都不要來找他才好。無奈事與願違,作為一家之主,還是死了老婆的一家之主,家中許多事情還是要他出面的。
比如挽留兩位先生。吳秀才本就對張老秀才的待遇有些微詞,更因家在本地,一口回絕了賀敬文。賀敬文也不失望,他見識了張老先生的能耐之後,便起意想請老先生教授兒子的,吳秀才不留下來,正合他意。所擔憂者,乃是張老先生不肯一同北上。
賀敬文打好了腹稿,想著要以束修、棺木、壽衣等等許諾。準備之認真,堪與下場考試相媲美。孰料才開口說:「我有一事,非先生不可,還請先生與我同往京城。」張老先生便驚訝道:「可是巧了。我還要向東翁請假哩,昨夜忽然一夢,夢到我那不成器的學生了,正想去探望他哩。」
賀敬文也聽不出張老先生話中真假,搓手喜道:「如此真是我與先生的緣分了!還請先生與我同行,可好?」高興之下命人取酒,要與張老先生喝個痛快。張老先生道:「不忙,既要上京,我在此地還有幾個舊識,還要告別一番。東翁之師長同窗也是要告別的。又有,小郎君舅家,萬不可令他說出什麼不好的話來,恐於府上名聲有礙。」
賀敬文聽到李家就想罵人,怒道:「怎麼於我名聲有損?丟人的難倒不是他?」
張老先生有點手癢,強忍住了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光著腳呢。」
這樣貶低一下敵人,讓賀敬文開心了,道:「先生說的是。我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倒顯得我修養不夠了。」
張老先生:……這貨真的是那個成了精的小狐狸她爹?便是那位大姐兒,雖是年幼衝動,看事兒也比這個當爹的明白。搖搖頭,張老先生去向知府遞了張名帖。
本地的王知府也是新官上任,急需人才輔佐。下屬皆是經科舉而朝廷任命,與古早之時辟任的屬官畢竟不同,故而做主官的,皆欲自行聘請一二師爺,專心輔佐自己。這張老先生家傳的手藝就是做師爺的,他偏偏要走個科舉的路子,無奈一直考不上舉人,考不上也就罷了,還不肯繼承祖業,非要去做那受益不高的私塾先生。王知府聞他大名,屢次相請皆不得,猛接到他的名帖,以為他想通了要過來幫忙,連忙請他入府,又想延攬。
張老先生道:「蒙君盛情,卻之不恭,然我已老朽,不堪驅使,今欲往京城探望學生,臨行告辭,有一語相贈。
王知府正失望間,聽得這句話,忙問:「先生有何見教?」
張老先生先推薦了自己一個科舉不順的學生為他幕僚「我的本事,他學的不少」,又說,「還有一事,府台待我以誠,臨行之前,要提醒府台。」因將那柳推官許為陸閣老倚重之人,兩人做戲,瞞天過海,說與王知府。
王知府驚道:「怎會如此?他是陸閣老貶的人。」坊間猜測,柳推官原與陸閣老有些小小關係,見勢不妙,待要割席,卻被陸閣老發現,將他給貶了,兩人現是仇家。
張老先生道:「怎麼不會如此呢?」他自己猜著了內情,又有小女學生說的柳家事敗為佐證,愈發的胸有成竹。
王知府道:「真個看不出來!不瞞先生說,這柳推官剛正不阿……」
張老先生笑道:「可是說的李氏子的命案?他不肯徇私,必要李氏子抵命?府台大人可知,這裡面還是有內情的?」
王知府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急急請教。王知府也是個聰明人,否則便不會急著清這老地頭蛇做師爺了,就是因為出來乍到,本地事務不熟。今見老地頭蛇免費指教,更打起了精神。聽張老先生說如何想養老,到了賀家,聽說了這前因後果,等等等等。末了,添上一句:我為君憂者,在這推官睚眥必報。君為其上官,可能事事謹慎,不令他記恨?
王知府怒道:「他敢!」
張老先生道:「府台大人此言差矣!既能瞞得過內閣的眼睛,這份本事就是不小。在此之前,府台大人又知道他與李家的事情有關麼?」
王知府悚然道:「此人居然如此可惡!」
張老先生道:「不要急,不要急。今上聰穎明悟,早晚會察覺的。年輕人,記性好。」
王知府若有所思。
張老先生向王知府說完了小話,轉身出門,四下一轉,見了寫舊友,又與學生們吃一回酒,方搖搖擺擺地到賀家來休息了。回來也不向羅老安、賀敬文邀功,只靜等著年後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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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賀家變忙碌了起來,尋常人家過年也是忙的,賀家這般忙法,在常人眼裡並不顯眼。有好奇他家為何採辦年貨、做新冬衣之外還要修車買騾馬,又歸置行李,變賣一些物事、攢湊銀兩,看似要遠行。羅老安人一律以:要回鄉下老宅過年祭祖為由,搪塞了過去。
便是李家那裡,羅老安人也敲鑼打鼓地派人去送些年禮,顯得自家大度。暗地裡將行李收拾停當,往京中娘家去信,初七日悄悄地等車北上,徑往京城而去。待李家拿著銀子胡吃海喝過了一個寬裕年,在柳推官的催促之下往城內打秋風的時候,才發現賀家已經人去樓空了。氣得李章大罵賀家不仁義,又往柳推官家去討主意。
這柳推官正在焦頭爛額之時,也不知道怎麼的,城內忽地傳出流言來,倒是他小肚雞腸,女兒嫁不出去便要報復男家,活活逼走了一個舉人。等他知道時,這流言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了。過年正是走親訪友的大好日子,人人嘴裡過一遍,越傳越走樣兒,已經傳到他女兒是無鹽嫫母、凶比夜叉、命硬剋夫了。
柳推官命人去尋賀敬文,想要請他吃個酒,破一破這流言,再將李家的官司依法辦了,顯得自己無私之時,賀敬文已經走了!李章又找上門來,引來許多人圍觀。王知府聽了探子回報,樣樣與張老先生說的合上了,愈發覺得這張老先生厲害,十分惋惜沒能留住他,對張老先生推薦的學生更是倚重。
無論老家發生了什麼事,正在趕路的賀家人都不知道了,他們正在艱難地趕路,希冀早日抵達。這裡面,大約只有張老先生是真的心情愉快的,其餘人滿懷的背井離鄉,連賀瑤芳也是一臉的惆悵:萬沒想到,此生居然還會到京城。如今年紀小,也不知道老天給不給機會,叫她能再見娘娘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