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沒有變的事

  羅郎中名煥,年輕時好個風雅,於仕途上並不太上心。待人到中年,才發現家裡人口實在太多,多到無法維持體面的生活,才著急上火的往上鑽營,終於做到了個郎中。欲待再進一步,又登天無路。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所謂「成名須趁早」,做官也是一樣,你若不是做「隱士」、「名家」養望,就頂好早早踩進去,好趟一條路出來。二十歲的七品和四十歲的七品,看在人的眼中是不一樣的,上峰也樂得去栽培那年輕的好托個孤什麼的。

  眼見得到了要退下來的年紀,兒子們又不爭氣,羅煥再顧不得年輕時的風雅,整日裡也是滿頭包。故而妹子回京裡來,他與妻子爭執了幾場,妻子意志堅決,他也實在是沒力氣再與妻子吵鬧。傳聞部裡要換新尚書,他且要四下打探鑽營哩。

  萬萬沒想到,才在部裡得了個半准不准的消息,回家就聽兒子說,姑太太家是被王侍郎府上的人送到雞爪胡同裡來的。

  晴天霹靂!

  羅煥自家養不起轎伕,如許多沒錢又要些體面的窮京官一樣,是雇的轎子,講定了價,每月與他們多少錢,過來接送他。每天除開接送之外,轎伕往旁處攬活計,他自是不能攔的——不耽誤了他每日去部裡與回家便是。這雞爪胡同,倒有一大半兒的人家是這般省錢的。

  這日回了家,看妻子一臉尷尬地迎了來,還頗為慇勤地忙上忙下服侍他換下官袍穿上件醬色氅衣,又為他戴上東坡巾、拿來雙闊口的布鞋換下了官靴。裡裡外外一收拾,還給他掛上個新荷包。

  羅煥才與妻子吵完,回來便受此禮遇,有些受寵若驚。待要問一句「夫人為何如此?」羅太太已經說:「妹妹回來了,已經安頓下了,我叫他們往外頭訂桌席面來,總要招待招待他們的。」

  羅煥道:「一桌哪裡夠?」

  羅太太道:「還要多少人麼?小孩兒不用上桌兒,也就母子二人,又沒有個外甥媳婦兒需得內裡招待,一桌外頭的酒席,儘夠啦。」

  羅煥嘆了一口氣:「也好。」

  羅太太趕緊道:「那我去張羅了。」說罷,對立在一旁的兒子使了個眼色。

  羅大秀才險些被親娘坑死:這是要我頂缸呀?沒奈何,只得挨挨蹭蹭地上前,輕聲道:「爹,姑媽是王侍郎家的人給送過來的。」

  彼時羅煥手裡正托著個小小的紫砂壺,將將吸了一口茶。聞得此言,「噗」一聲就噴了兒子一個滿臉花:「你說什麼?咳咳!」

  幾個兒子一擁而上,捶背的、擦臉的、擦衣裳的,七嘴八舌,將今天的事兒說了出來。羅三秀才道:「爹,賀家表弟還遞了帖子來。」說便取了來。

  羅煥臉都青了,連連跺腳道:「一群沒用的東西!還不快請你們姑媽過來?」又罵妻子,「怪道躲得比兔子還快!」

  不一時,羅大秀才便請來了羅老安人並賀敬文。賀敬文看舅舅,還是頗有敬意的——舅舅是進士。兄妹倆抱頭痛哭一回,各各收淚分賓主坐下。羅煥問道:「一路可還順利?」

  羅老安人道:「還算順當,你外甥也北上過幾回,路倒是都認得的。」

  羅煥道:「那便好。你怎地突然要上京來了?信裡也說不很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幾十年了都不回來,突然說要陪兒子來考試?你逗我?

  羅老安人便將如何親家不良,柳推官又為惡之事說了。羅煥拍案道:「世上竟有這般惡人?!你且在京中住下,待外甥考中進士之後,看誰還敢欺辱於你!——則南邊兒的家業,你怎麼處置的?」

  羅老安人道:「著幾個家人看著收租罷了。」

  羅煥又問在京之生計,羅老安人道:「往年家裡太爺在京中做官,有遠房親戚來投靠,他們在京中安了家,一應產業都有人看顧,一家子嚼用總還是有的。」

  羅煥鬆了一口氣。若是妹妹外甥落難而來,於情於理,他都該幫扶的。可自家也過得緊巴巴,再騰不出更多的手來了。今見妹妹一卻能夠自理,他也好放心:「不說這些啦,用飯、用飯!你離家幾十年,也不知道還吃不吃得慣家鄉菜?」指賀敬文道:「他便吃不很慣,連喝的湯水也與人口味不同。」

  一面開了席,酒過三巡,羅煥才問起王侍郎的事兒:「聽說今天是侍郎府的人送你們過來的?外甥大考在即,認識些貴人是好事,卻不好牽涉太深,免得一朝高中,有人說閒話兒。」

  羅老安人本已微醺,覺得親哥哥可比嫂子體貼多了,待羅煥提起她兒子,她馬上清醒了過來:「哥哥說的是。他父親死得早,也沒個指點的人,全靠哥哥給他說說啦。」

  羅煥便細問王侍郎之事,聽說了謝秀才如何如何。撫掌道:「原來如此!」

  羅太太一直不敢吭氣兒,此時湊來問:「怎麼?」

  羅煥道:「你往常不也常見的?便是妹妹,小時候兒在京裡,也不是沒遇到過——大概是忘了罷?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王夫人之福蔭竟不能惠及親生女兒,可悲可嘆。誰叫她生的那位大姑奶奶,生得太早,王侍郎彼時還沒發跡呢?自然嫁不著高門了。王侍郎後來納的幾個妾,生的女兒倒是嫁得如意,不止結姻進士之家,最小的那一個,前年還叫王侍郎搶了個青年才俊做女婿哩。」

  羅老安人也跟著嘆了一回,自嘲道:「我們又不圖他家什麼,幫她的時候也不知道她是侍郎的閨女。」

  羅煥道:「就快要是尚書的閨女啦。」小聲說了這王侍郎將要做這戶部尚書的事兒。

  賀敬文道:「那謝秀才,比我還大著幾歲,至今還是個秀才。且看著不通事務,也沒個什麼用。我要是他岳父,也看不上他。」羅太太聽了,心說,你就是個棒槌!還說看不上別人吶!我要是你岳母,早早叫我閨女改嫁。

  羅煥嚴肅道:「我才要說你哩!你就是這般直腸子!」湊近了妹妹道,「他呀!呆!這樣的性子,中了進士做了官,也未必比我混得好,」坐直了繼續罵外甥,「傻樣兒!你便是救了侍郎的親兒子,他也不會給你官兒做!除非你救了皇帝的兒子!」

  羅太太忙說:「你有酒了!怎麼這般說聖上哩?」

  羅煥壓低了聲音道:「凡事,開頭兒看運氣、靠緣分,接下來就不能再靠這些啦,得用心!譬如謝秀才,只是個引子而已,能將你引到侍郎面前,到了侍郎面前,要怎麼做,能從侍郎那裡得到什麼,那才是看本事的時候。有本事的人,連這引子,都能設計得出來——算了,你比我還傻,這事兒你辦不得。見了侍郎,不要仰面朝人!謙遜些……」

  賀敬文灌了兩耳朵不以為然的官場老油子的經,回到家裡又被母親念叨:「那是你親舅舅,不會害你的!有什麼事兒,多問問你舅舅。哎~你要應付不了王侍郎,叫你舅舅陪你,怎麼樣?」

  賀敬文有些心煩,不耐煩地道:「萍水相逢的交情,哪裡用帶個舅舅巴巴地趕過去?我是來趕考的,又不是來拜門子的,等見過了尚書、侍郎,再看看老叔。我便要閉門溫書了!在家那麼亂,書都荒廢了。」

  羅老安人不敢再煩他,亦心存僥倖:萬一中了呢?

  由著他去了。

  於是賀敬文今天見容尚書,明天見王侍郎,後天見那位本家的老叔。三人見完,閉門讀書去了,將羅煥看了個目瞪口呆——我哪裡來得這麼呆的外甥?!羅老安人卻接到了容尚書夫人的帖子,請她過府一敘。

  卻是賀敬文容尚書處呆得久些,說了攜家上京的事兒。然容尚書也忙,不多會兒來了好幾拔人,賀敬文再沒眼色,也看出不便來了,主動告辭。容尚書心道,可算是長進些兒了,心裡也有疑惑:怎麼閤家進京了?有空得讓夫人跟羅家老安人見個面兒,問個明白。好賴是故人家,出了事兒可不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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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長輩各有各的事情忙,在這京城,賀瑤芳雖前世居住了幾十年,眼下卻是什麼熟人也不在身邊兒的,年紀又小,老安人還不許她們亂跑「瘋瘋癲癲不成樣子,沒的叫人笑話了。」兼之賀敬文要讀書,家裡禁吵鬧,賀瑤芳也生不出事兒,只得乖乖跟著張老先生讀書。

  豈料樹欲靜而風不止,她這裡讀著書,羅家那邊又生出些事兒來。羅二奶奶與丈夫商議過了之後,都覺得這親上做親極好。便是羅煥,聽了兒子的匯報,口上說:「孩子都還小,你們急的什麼?你表弟正在溫書,哪有心思管這些個?一切等他考完了再說。」卻也不是不動心的。

  羅二奶奶既有此意,行事便很熱絡。她得了老安人與的二兩金子,自打了一副鐲子戴,還余著些兒,她也不留著,都兌了錢,買了些新布,照著京中時興的樣式,給賀麗芳姐妹幾個各做了一身兒襖裙。小孩子的衣裳做得快,不幾日做成了,便拿過來串門兒。此後又時常拿些京中的點心細果來,每每用慈祥的眼神兒看著姐妹幾個,看得賀瑤芳心頭起疑、看得汀芳心裡發毛,看得賀麗芳很想翻臉。

  因姐妹幾個幼年喪母,平素沒少被人用憐憫的眼神兒看著,背後小聲說「沒娘的孩子,可憐」一類的話。姐妹幾個最心煩的,就是有人拿這個說事兒,最討厭欲言又止的悲憫表情。賀麗芳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憐了,再可憐,也可憐不過羅家姐妹幾個一季只有一件新衣,她家姐妹好歹一季能添兩、三套衣裳,全新的首飾說打就打了呢。

  羅家其他幾位奶奶看羅二奶奶沾上了賀家這財主,一道眼紅、一道不屑。羅四奶奶忍不住對羅大奶奶道:「瞧二房的那個,熱炭團兒的心思,還道旁人看不出來吶?!她怕是想親上做親,相中人家閨女了!姑太太的孫女兒們,生得那般好,家境又殷實,能看上她?」

  賊的心思、賊最明白,羅四奶奶能猜著二嫂的心思,蓋因她也是這麼想的。她的女兒倒是與賀成章年紀相仿,她是很想將女兒嫁給賀成章的——獨子,家境殷實,多好!然而沒道理賀家的孩子必得每個都與羅家結婚罷?你得我不得的事兒,羅四奶奶如何甘心呢?

  只不敢鬧開了,一拍兩散,誰都得不到,故爾在背後說說,琢磨著暗中使手段。大奶奶也有私心,她也是想沾這姑太太家一些好處的,卻又不想妯娌們來分薄了好處。羅家日子緊巴,不就是因為分的人太多了麼?羅大奶奶巴不得妯娌們都不沾賀家的邊兒,就她跟姑太太好,便也說:「她也不想想,那家的孩子,早早死了娘,有娘養、無娘教,怎麼能好?別說講究人家看到沒娘的女孩子不敢娶,就是沒娘的男孩子,與全活的好人家也不大一樣呢。沒娘的孩子,總是古古怪怪的,可看好了哥兒姐兒們,別叫總往那處跑,也學得古怪了。」背後拚命說賀家的不好,就為了打消妯娌們相處的心。

  妯娌們說得投機,不料這家裡人實在太多,又不留意小孩子,竟叫羅家七姐、八姐兩個聽了去,日後又惹一場口舌是非。

  當然,這麻煩現在還沒出現。整個京城眼下最關心的,還是春闈。賀、羅兩家也不便外,都眼盯著賀敬文。心焦地看著賀敬文穿著單衣、提著籃子入了場,一氣等了九天,才見宋平將個兩眼呆滯、面黃唇青的人接了回來。

  賀敬文一回家,洗了臉、喝了粥倒頭便睡,到次日中午才起床。起來哪裡也不去,賀瑤芳蹲在他面前,他也只當看不見,抬腳繞著閨女轉圈子,一圈又一圈。賀瑤芳又不起猛站起來,怕他魂不守捨地踩著自己。她現在的小身板兒,可不撐這麼個大男人一腳。

  好容易賀敬文轉得頭昏了,賀瑤芳也蹲不住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她早已經「知道」賀敬文必是考不中的,不但今年這恩科考不中,明天那一科,他還是落榜的,倒不像別人那麼關心成績,卻對親爹的小命提心吊膽。賀敬文還不能死!死得太早,老安人年老,兄姐年幼,家裡又有幾個錢,這是一塊噴香的肥肉吊在狗眼前,招搶呢。有這麼個男人在,甭管有用沒用,至少能震懾住一些人。想死也要到賀成章長大了再死!

  賀敬文頗為焦躁,他已經幾次不中了,越發不肯接受失敗。發榜前,不定什麼事兒便會惹他不快。往年只有自己,只好忍了,今年全家都在,便再也不必忍了。連待江家的狗多叫了幾聲,都被他罵了半晌。瑤芳姐妹幾個裁了新衣裳,戴了新首飾,也不敢跑到他跟前兒來顯擺。賀成章乾脆被老安人拘到了面前,不讓他單獨見父親,就怕被遷怒了。

  如此直到放榜。宋平擠去看榜,從前往後看,並沒有賀敬文的名字,再從後往前找,也是沒的。羅煥用了點關係,從禮部抄出單子來,休說賀敬文三個字了,連個賀字都沒有。

  賀敬文聽到消息,頹喪地將身體拋進一張交椅裡,椅子晃了幾下,險些將他摔到地上。不但是他,全家都跟著洩了氣,獨賀瑤芳於失望之中居然生出一種「果然如此」的心情,提起裙角,悄悄去張老先生那裡:「先生,還請先生再出一回手。」

  豈料張先生皺著眉說:「今番頗難,恐有周折。」

  賀瑤芳忍不住道:「再周折,他就要死了呀!到死都恨自己沒考中,不能叫他再考了。」撐不過五年!就因為連敗了數場,抑鬱而終了。這還是在柳氏進門,很會哄他的時候兒,就這麼撒手去了。

  張先生反問道:「既然是至死不忘的遺憾,強不令考,難道不怕勢得其反?」

  賀瑤芳果斷地道:「趁著敗的次數沒那麼多,執念沒那麼深,還好掰回來。他就是看不透,還有僥倖,把他的夢打碎了,弄醒他就行了。」

  張先生猶豫再三,終於問道:「小娘子便如此篤定令尊必是考不上的?今離了家鄉煩擾之事,安心溫書,或可一試。」越來越覺得這小女學生邏輯成問題。且張老先生對於科考,也有一種嚮往,倒也理解賀敬文。

  賀瑤芳道:「我也想家父能中,可……文以載道,言為心聲。我在文章上並不精通,卻知道,那些個考官,無一不是人精兒。縱使考官看走了眼,」賀瑤芳切齒道,「終是要殿試的,金鑾殿上的那一位,最好猜度人心,講個微言大義。又自負聰明,以為人人都比他笨,卻又不喜歡笨人。這裡頭的度,不好把握。家父……演戲可不行,我不敢拿親爹的性命去試。」

  賀敬文不是學得不夠好,也不是為人不夠端正——朝上沒節操的官兒多了去了——毀就毀在不會做人上了,他看不透。

  張先生再次被說服了,不去問賀瑤芳為何對今上性情如此篤定,卻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小娘子既知令尊性情,還覺得令尊適合做官麼?」

  賀瑤芳又被雷給劈了一回——你娘!就那個破脾氣入了官場,能不能留個全屍啊?!

  前太妃一口氣沒提上來,撲通一跪,對張老先生道:「先生,聽說您是祖傳的師爺?收女徒嗎?」

  不然還能怎麼辦啊?不管他考不考,最後做了官兒,都是被人玩死的苗子,總得有人幫襯著啊。張老先生多大年紀了?能幫幾年啊?肯不肯幫這爛泥扶不上牆的貨啊?那還有什麼辦法?只好自己家裡人上了。前太妃就不明白了,怎麼自家的事兒,比哄個皇帝還要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