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三章合一章

  張老先生深深地覺得,好奇心真不是個好東西!別人瞅個坑兒都繞開走,他不但趴坑邊兒上伸頭往裡看,還一時想不開跳進去了!真是捶胸頓足悔不當初啊!可到了這麼個份兒上,臨陣逃脫好像又不太對。

  況且:「不對呀,楚王是個老實人!」

  是的,全天下都知道,楚王很老實,不是假老實,是真老實。因為他……腦子不大夠用。

  現楚王是今上的叔叔,當年還在京裡沒就藩的時候,大家就知道他是個傻子。他出生的時候是難產,腦袋卡親娘肚子裡好久才拔-出-來,大概是憋太久了,也不知是進水了還是怎麼的,反正腦子就一直不大靈光。別說他有沒有腦子造反了,他有個腦子娶媳婦兒生娃,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你說他會造反?別是你腦子也進水了吧?

  前太妃只好跟張老先生解釋:「不是現在這個,是他兒子啊。」

  那就更不對了。張老先生皺眉道:「楚王世子?他也是個實誠人啊。」

  對,楚王世子,有個傻爹,真個沒人教他造反這一套。因為爹傻,所以不管是他爺爺還是他大伯都比較關心他,他小的時候接宮裡養著,大一點要去封地找他爹了,還給他打包了好幾個大儒帶過去當老師。去年侍奉他爹來哭靈,大家都傳說,這真的是一個好(xiao)少(dai)年(zi)。

  就算他不好吧,你想啊,他爹是個傻子,沒法兒理事。那王府裡、封地上的屬官,都是朝廷給安排的,到如今楚王府經歷了三代皇帝了,誰也沒必要跟自家傻親戚費那個神,都留著當牌坊顯示大度呢。一個個的想把楚王府跟朝廷做成個君臣典範,吃多了撐的攛掇楚王府造反。誰特麼傻啊?跟個傻王爺造反?

  賀瑤芳這回是真的要哭了:「這都什麼事兒啊?那小子是真的要反啊!」當你藏著掖著的時候,人家當你是真的,當你開誠布公的時候,大家居然當你是在逗樂。世上最悲催的事情莫過於此了。

  張老先生見她這表情,還有幾分信了,很和氣地道:「不是我不信,小娘子要讓我信,總要拿出點證據,或是能說服我吧?楚王父子這個樣子,縱是說給曹操聽,他也不會懷疑吧?要不,您給說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多新鮮吶!誰會以為司馬衷是個明君啊?

  賀瑤芳深吸了一口氣,自己先斟了一杯茶灌下去,才說:「他們父子,原本好好兒的,悼哀王不消說,是個傻子。這反了的那一個,一向也是個老實人。可誰知道傻子死了,老實人發起瘋來比瘋子還要厲害。朝廷近來不是因為宗室人多,費了無數心思麼?」

  張老先生猜這「悼哀王」便是謚號了,也不點破,一點頭:「總不至於削藩。」

  賀瑤芳一臉的慘不忍睹:「真要為了削藩還就好了!他要是敢因削藩造反,我敬他是高祖的種,有血性!今番議定,不過是定了婢妾的名額,額妾之外,皆為冒妾濫妾,冒妾濫妾所出之子女,皆不予爵發俸、止給口糧、不得襲爵,是為庶人。有冒充額妾所出而請封得爵者,一經發覺,悉追奪。此外又有花生子【1】,也是這般。這是為人口過多計。開國之初,為繁衍計,是不限這些的。然而為正風氣,只限一樣——娼妓舞樂之流,不許狎近。」

  這些事情張老先生自是熟知的,捋鬚點頭:「這是正理。略要臉的人家,也是這般的,何況皇室當為天下表率?」

  「天下表率?」賀瑤芳嗤笑一聲,最不講究的事兒就發生在他們家好嗎?「就是這天下表率之家,今上的好堂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迷上了個婊-子!」

  頂著小孩子的嫩殼子說出這等詞句來,張老先生聽來有些不自在,問道:「這個,少年人,好色而慕少艾,也是有的,何至於因此而反?」

  「呵呵,一想到這小畜牲,我就覺得我爹真是個好人!那個小畜牲,看上就看上了,無論是先帝中宗皇帝,還是今上,都覺得他可憐,也是要拿他做臉,等閒小事,也都容了他。先生是知道的,悼哀王是傻子,這世子成婚之事,他辦不來,兩年後,直著悼哀王病危的時候,今上親自為他定的婚事兒,好叫悼哀王走得放心。妃是先帝朝賢臣胡閣老的孫女兒,胡閣老家教頗為嚴明,胡氏亦是賢良淑女。今上很少對人這麼好過……」

  張老先生乍聞這等秘辛,兩隻老耳朵都豎了起來:「然後呢?寵妾滅妻?不能夠啊!」

  「什麼寵妾滅妻啊?這邊兒放了定,那邊兒婊-子鬧,要做正頭夫妻,」賀瑤芳一如天下所有正常的人一樣,提到這個就想笑,「不讓她做王妃,那就一拍兩散,這世子也就別去找她了。」

  張老先生還有一絲絲文人脾性,那便是對雅妓心存愛憐,中肯地點評道:「某妓固是貪心不安份,卻也可嘆可憐。願做婢妾,也是有心氣的明白人。她是命不好,若生在百姓家,未嘗不能如願以償。」

  「呸!高祖定製,擺那兒好有一百年了,她頭一天知道?」賀瑤芳卻怒啐了一聲,「可憐的人多了去了!她可憐,那已定了婚的胡氏就該了死了?我竟不知,人家好好兒地良家婦女,招誰惹誰了要被人說不如個妓。最後為證清白,為保母家不受株連,自縊而死。

  那行院出來的賤人,轉臉兒又勾搭上一個宗室子,這頭還不肯放手,吊著那個小畜牲的胃口。最後攛掇著小畜牲造反,小畜牲要是反成了,不就是皇帝了麼?不就說話算數兒了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要滿朝文武拜個妓,不就行了麼?為了這個小畜牲造反,天下多少人受牽累!」

  前太妃生平與種種有心計的女人纏鬥無數,卻不像傻男人這般天真,這些人一定不知道「欲迎還拒」四個字是怎麼寫的。更不曉得「欲擒故縱」不止是兵法。

  張老先生目瞪口呆,萬沒想到一個妓-女竟有這等宏圖大志:「竟有這等事?小娘子如何得知內-幕來?」

  賀瑤芳痛陳一段荒唐史,氣兒也消了一些,擺擺手,又斟一杯茶灌下,手絹兒壓了壓唇角,才說:「此事太過離奇,經過那一段兒的,茶餘飯後沒有不說的。最傻是另一個孤老,捨了臉面,冒著險些被爹娘打死的風險,別置外室,將她接了去好生侍奉。結果小畜牧一起兵,就將她接了去,她居然不但自己做『皇后』去了,還能誘得這傻子為了她的榮華富貴附逆了!他爹娘真是欠了他十八輩子的債!這家是吳王一脈,連吳王家都受了牽連,嘿嘿。」

  嗯,最後吳王的封地便宜給了她的兒子。想想還真是要謝謝這個造反的傻貨啊。只是當時將皇帝氣得夠嗆,朝上還要繃著,回到後宮就破口大罵,用詞十分精彩,信息量很是驚人,每天他看完了供詞,後宮就有新話本子聽。

  一段離奇史,聽得張老先生目眩神迷,咂巴了下嘴,回味了一陣兒,才問:「縱我信了,小娘子要如何取信於人?聽說過風流天子李三郎,不愛江山愛美人,沒聽說過為了給妓-女名份而造反的人呀!況且,那世子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斷不會如此糊塗,」壓低了聲音道,「縱要反,也是為了宏圖大業吧?」

  賀瑤芳一怔,輕聲道:「誰知道呢?興許那女人就是個幌子,他受不了旁人看傻子似的看他。楊妃不也是叫明皇下令勒死在馬嵬坡了麼?可那個幌子,不甘心吶!以楚王父子之智,如何能瞞得了人,做下這等事來?誰肯為他做呢?教唆他往京中送禮,教唆他招徠流亡編為部伍的,又是誰?我只是知道,盜匪因之而起,燒殺搶掠。百姓流離,江水為赤。後來那片地界兒上的官兒,要不就是反逆伊始,不從逆被殺了,要不就是從逆了,平叛後被正法。能守城保民、傳訊京師的……十無一二。」

  張老先生驚呆了!只知有紅玉擊鼓,不造有妓-女當軍師造反啊!喃喃地道:「小娘子很該先說後頭那一段,那才是大義所在。至於什麼香艷緋聞,卻不必太義憤了。只是,要如何說服令尊令祖母?」

  賀瑤芳無力地道:「那張真人也下山了,難不成我還要假借祖宗託夢?」

  張老先生道:「不妥,不妥。子不語怪亂力神,他們寧願相信扶乩請神,也不會相信你。要說楚王謀反,連蛛絲馬跡都沒有,誰信?要不小娘子就坦白了說,自己是重活過來的?小娘子可知,舉人謀了官又不去做,又無宗族幫襯,也不是元勛閣老文宗之後,會是個什麼下場?究竟值不值得冒這風險?」

  賀瑤芳擔心的就是這個!最後還是有些不忍心,對張老先生猶豫地道:「要不我試試?」

  張老先生有些悲憫地道:「或可一試,可千萬小心著點兒。我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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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上,韓燕娘起得早,起身後給兩個閨女掖了掖被子,讓她們繼續睡。賀瑤芳便故作驚醒,將韓燕娘嚇了一跳,問道:「怎麼驚著了?」

  賀瑤芳這才發現,問題有點嚴重——要怎麼樣才像個小孩子說話?最後冒出一句:「楚王要造反!」

  韓燕娘樂了:「楚王怎麼可能反嘛!你又睡前聽了什麼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好了,時候還早,你多睡會兒。小孩子睡得少不長個兒,別吵著大姐兒。」

  賀瑤芳:……全家最難哄的人原來是你!

  她猶不死心,到老安人那裡又說了一回:「我今天做了個夢,跟重活過一遍一樣……」

  韓燕娘滿眼無奈:「你是魘著了吧?這樣的話也能亂說?」

  羅老安人初聽時還覺得有趣,聽到後來不免心驚,跳起來先往菩薩面前上一炷香,再唸唸有詞好一陣兒。轉過身兒來對韓燕娘道:「你還愣著做什麼?她這必是小孩子太乾淨,被髒東西盯上了!快!與我一同求碗符水來給她喝了!」

  賀瑤芳:……=囗=!親,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親!

  一直躲在不遠處圍觀的張老先生樂了,難得看到這位每每一副「智珠在握」的小娘子這麼慘!心情真是太爽了!

  看了一齣好戲,張老先生心情大好,在羅老安人張羅符水的時候,才施施然上前解救:「聽到喧鬧,不知出了何事?」

  前太妃聽著她阿婆她後娘她姐姐三個人一齊請張老先生分析分析,這是不是中了邪了,要喝什麼口味的符水比較好,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張老先生是個厚道人,出言解救了她。慢條斯理地道:「子不語怪亂力神,符水無用的,不如誦讀《大陳律》,其內自有正氣在,鬼祟不侵。」

  前太妃目瞪口呆,萬沒想到他老人家居然能借題發揮,將學律法的事兒就這麼過了明路了!

  羅老安人一想,雙手一合:「著啊!就這麼辦!刑律之書煞氣大,闢邪!」

  前太妃:……

  張老先生打蛇隨棍上,又申請了一些歷代卷宗一類,羅老安人也欣然應允了。

  自以不笨的前太妃又被張老狐狸上了課,人生在世,要學的東西,還真是多啊!

  賀敬文這一日是出去道謝的,容尚書為他出了力,事情辦成了,自然要鄭重道一回謝。等回到家裡,外出的衣裳還沒脫,到羅老安人那裡問安的時候,就聽羅老安人半是憂心半是說笑地講了賀瑤芳的事兒。

  賀敬文聽了,一扭身一低頭,見小閨女正擱那兒嘟著個嘴,悶悶不樂呢。不由笑了:「楚王是個,」一指自己的太陽穴,「你小孩子家不懂的。縱是有難,我輩又豈能退縮?」

  從來不知道自己爹還是個慷慨悲歌之士的賀瑤芳真想給他跪了,你去是送人頭,不是去平事兒啊!換個能平事兒的去不好嗎?

  韓燕娘被他的話閃瞎了眼,心道,他居然還是個有擔當的人?

  真是放心得太早了!賀敬文跟羅老安人這兒說完了話,取笑了小女兒一回,拎著兒子去檢查功課,不忘對老婆說一句:「不日便要啟程了,收拾行裝的事情,你看著辦吧。」

  【窩去!你這就不管了啊?!】韓燕娘欲哭無淚。家裡的事兒,她能辦得了,哪怕是僱車僱人、跟京城的本家聯繫了,叫他們來看宅子,這也不是難事兒。可這一路上要注意什麼事情,你指望這輩子沒走出走京城五十里的人去準備妥當?萬一有個不妥貼,這一家子老的老小、小的小,撂路上怎麼辦?

  羅老安人卻是習慣了,對兒媳婦道:「這個並不是很急,還要到部裡辦交割。那邊交上了印來,這裡到部裡領了文書印信。還要再拜訪些個親友,他們或有盤纏餽贈。歸置行囊安排車輛的時候,也要將這些空出來。」

  韓燕娘壓下了無力感,用心跟婆婆學著,恨恨地想:這爛泥糊不上牆的貨,還是得收拾!口裡答應著婆婆:「是。這一路不知道是走旱路還是水路?需要帶什麼人去?我年輕,沒經過這些事兒,還得請您多指點。」這不應該是男人操心的麼?!

  羅老安人終於有了一點「有了兒媳婦,我果然能夠輕鬆一點了」的感覺了,雖然還是不太放心新媳婦獨自操辦,好歹有了跑腿兒的人了。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韓燕娘管廚房也頭頭是道,處置人際關係也頗為周全。

  老安人年輕的時候,丈夫也曾做過官兒,也曾帶著家人回老家,經驗自是比韓燕娘要豐富得多,從中指點一二,韓燕娘便受益匪淺。羅老安人自己動手的時候兒不多,倒是宋婆子,上一回是全程陪同的,老安人便命她去「襄助太太」。韓燕娘這才知道油衣油布等還要備齊,放在伸手能夠得到的地方,又要準備些小零嘴,再買點深色的布,略縫上了邊兒,以備路上方便時用。林林總總,忙進忙出。

  韓燕娘忙了數日,待到賀敬文從部裡領了文書印信,才陪著羅老安人往羅府去一趟,告知要遠行的事兒。

  因先前的事兒,兩家如今是淡淡的。羅太太心裡尷尬,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平平靜靜接待了小姑子婆媳倆。羅老安人對這嫂子有氣,以為侄媳婦嘴巴不好,必有嫂子的縱容。走過來不過是因為這裡是娘家,不好斷絕往來罷了。今見嫂子一副淡淡的模樣兒,心說,我這就要遠行了,這把年紀,下回還不知道見不見得著了,你就這樣!

  張口便說:「那宅子,就空在那裡了,交給他叔給照看著,別當是進了賊。」

  羅太太坐不住了,身子半起來,又壓回了椅子裡。蓋因這宅子一直是交她家照看的,為的是賀敬文入京趕考有個舒服的落腳地兒,三年用一回,一回撐死了三、四個月,餘下的時候,都是她在使。以為小姑子再遠行,不托給她,又能托給誰?託人照看,可不得好聲好氣兒麼?

  豈料人家不托給她了!

  羅太太怔怔地說:「那是你的陪嫁宅子。」

  羅老安人道:「是呀,所以我處置得,又不是要胡亂發賣了。嗯,租出去收幾個房錢,也好貼補些家用。我兒做了官兒,應酬多呢。」

  羅太太啞口無言,又不好意思叫嚷出來,還沒到窮得急眼了的時候,不好意思丟下「體面人家」的面子。只得怏怏地道:「他們家如今有能照應的人麼?這一帶都是官宦人家,照應得過來?」

  羅老安人本不想以勢壓人,此時也賭氣道:「容尚書那裡,我留了話兒了。」

  羅太太這才想起來,原來小姑子還有這門貴交,不得不偃旗息鼓。等晚間卻向羅煥抱怨:「她這什麼意思?現成的親哥哥家在這裡,陪嫁的宅子不交與咱們來打理,倒要交給出了五服的本家!這是恨毒了你呢。」

  羅煥心煩道:「你懂個p!」這是近年來少有的嚴厲的口氣了,將羅太太氣得不輕:「你說什麼?!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這一大家子人,都要我操心,你都做了什麼了?」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

  羅煥想抽這個傻媳婦兒,一甩手,怒道:「你嚎的什麼?將有孫媳婦的人了,還這般撒潑,要臉不要?你有腦子沒有?你生的這些兒子,有一個有出息的麼?想過他們要怎麼辦麼?」

  羅太太一直嚶嚶嚶,丈夫的話也只聽了個模糊,直覺得比較重要的時候,才止了聲音,一擦眼淚:「怎麼?」

  「外甥再如何,背靠著尚書府,又補了外放的官兒,你生的兒子,年紀比外甥大,卻連個舉人都沒撈上,以後何以立足?說不得要靠人家提攜呢!你倒好,好好的親戚叫你攪得要不上門了!」

  羅太太一陣恍惚:「就你那外甥?」一直以來,賀敬文在她的心裡,那就是個不會來事兒的棒槌,走了狗屎運考中了舉人,其餘一事無成。不以為賀敬文會有什麼出息,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尊敬。猛聽丈夫這麼一說,她還轉不過彎兒來呢。

  羅煥左手遮眼,右手連擺:「你讓我靜靜,叫外頭不要吵鬧!收拾些盤費禮物,好生送妹妹和外甥!自己想想,一個生員、一個縣令,哪個貴重?縣令可定本縣生員前程!」

  羅太太一驚:「哦。」

  羅煥覺得,這老婆比他外甥也聰明不到哪裡去!打定主意,要跟妹妹好好聊一聊。外甥是個棒槌,說了他也不聽,反招他煩,不如與妹妹講。只要妹妹說兩句好話,外甥總是要聽進去一二的。

  這羅老安人接待完了哥哥,又接收了羅二奶奶帶人送來的盤費,略揭開上蓋的綢布一瞄,便說:「家裡日子也緊巴巴的,又來送這個做什麼?」

  羅二奶奶陪笑道:「總是家裡一番心意,姑太太別嫌少。這裡有這麼一份兒念想,路上也多一分兒太平。這幾塊皮子,路上蓋腿使。」

  羅老安人順手捻了一塊銀子給她:「都不容易,天冷了,做點熱湯水吃。」

  羅二奶奶開開心心地回去了,羅老安人喃喃地對兒媳婦道:「看見了麼?還是做官兒好。兒子做了官兒,就不受人欺負啦。等老爺回來了,叫他來見我。見識了這樣的人情冷暖,他總該用心將官做好了吧?」

  韓燕娘唯唯,低聲請示:「那這些皮子,要怎麼收拾?現在做怕來不及了。」

  羅家送來的皮子,羅老安人還真沒大瞧上,做衣裳也來不及,也不夠好,不如掛車裡擋風了。至於家裡人穿的皮襖袍子斗篷,她早命人去置辦了,她年輕在京的時候,婆家娘家都富裕,眼界自然是高的。

  容尚書府那裡,也送了些製成的斗篷過來,做工可比尋常裁縫強多了。羅老安人就打算出京那天,全家都穿容家送的斗篷,圖個吉利。

  韓燕娘聽了這吩咐,也覺得沒有問題,答應了一聲,卻又吩咐花兒、果兒兩個:「跟宋大娘請教請教,皮子上頭縫幾個扣兒,好往車裡頭掛。再看看哥兒姐兒們的行李收拾齊全了沒有?一應的鋪蓋、衣裳、首飾、書本子,都造冊,叫他們的奶媽媽守著,要的時候不許出紕漏。」

  花兒果兒兩個卻是不識字的,要造冊,又是一種麻煩事。好在家裡還有幾個識字的僕婦,方解了這一時之憂。韓燕娘愈發立意,等閒下來要調-教丫頭們識字懂事兒。

  賀瑤芳對此並不以為意,比起她上輩子的行頭,小孩子能有幾件東西?全在她腦子裡。見屋裡亂,便命綠萼拿了個拜墊,悄悄往屋後僻靜處放下了,對著禁宮遙拜了三拜:【此去不知何時能再見,願娘娘保佑,妾全家平安,也為娘娘了卻一樁麻煩事。】

  綠萼看著,也不問,也不說話,只管等她拜完了,扶她起來,再將拜墊收起。主僕二人沒事兒人一般又回去了,旁人竟不及察覺。回來再往張老先生處說話,張老先生正在收拾書本,一樣一樣的安排好了,命小廝看著。

  見她來了,就忍不住想她差點喝符水的倒霉相兒,胖老頭兒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小娘子,這又是要說什麼?」

  賀瑤芳白了他一眼:「您這會兒還笑得這麼開心!」

  胖老頭兒蹲下來就是個大肉墩子,依舊笑吟吟地道:「那有什麼辦呢?總不好我現在逃回原籍吧?你們可怎麼辦呢?」

  賀瑤芳啞然,張老先生能跑,她家全家是跑不了的。除非她想法子打斷她爹的腿!張老先生又佔一回上風,心情大好,道:「與其想那沒邊的事兒,不如想想眼下,令尊要怎麼辦?」

  賀瑤芳乾脆也蹲了下來:「想好了。」兩宿沒睡好覺,終於叫她想出個辦法來了。

  「願聞其詳!」

  「本來就傻,那就傻到大家都知道唄。他棒槌,就說他天真;他不近情理,就說他只認律法;他不通俗務,就說他性喜文雅。」一句話,給他樹立起一個天真爛漫的好人形象!傻貨也要包裝成蠢萌,就這麼簡單!

  張老先生笑道:「高!」

  「這個他自己做不來,得咱們給他鼓吹。」

  「老朽就知道,跟著小娘子,總是能開眼界的。則楚王之事?現在揭出來,眾人只會當你比楚王還傻。反之前揭出來,令尊還在楚王封地上,怕要被報復。」

  賀瑤芳心很累地道:「走一步算一步,不是還有容尚書麼?我記著日子,大約在元和十年前後,咱們提前上書得了。成與不成,總是報備了。到了地方再看有沒有逃匿的辦法。頭一條要緊的,是千萬不要與楚王攪在一起。」師爺不就是幹這事兒的麼?即使主官不樂意做,一個師爺、一個親閨女,也是很容易在這中間搗鬼的。

  張老先生悠然地道:「如此看來,也不是很難。有生之年,能阻一場大禍事,也不枉此生了,不是麼?」

  賀瑤芳一怔:「我早先只想不要再家破人亡便好,想幫過我的人也渡過災劫便罷。我或死或遁入空門,也不枉有這番奇遇了。確是不曾想過有先生說的這般抱負的。」

  張老先生抖抖腳:「造化弄人。時勢造英雄,事情來了,躲也躲不過,不如迎頭痛擊。」

  賀瑤芳也覺得腳麻了,撐著肉墩子站了起來,跺跺腳:「拼了!」

  「哎哎哎,拉我一把,你摁著我算怎麼回事兒啊?對了,先給東翁順順毛再說吧。」

  剛升起了普救眾生的偉大志向的前太妃,瞬間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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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道羅老安人與兒子說了什麼,此後,賀敬文一直精神奕奕,待人也有了些笑臉兒,胸脯兒也挺了起來。弄得羅太太暗罵他「小人得志」,暗地裡還得攛掇著小兒子羅五跟他「好」。

  羅五近來被賀敬文冷落,還不想去。被羅太太催促著:「凡要搬遷的,在舊宅裡總有些物事是帶不走的,或是發賣或是送人。你姑媽家死要面子,發賣她怕是做不出,與其放在那裡生蛆,不如你弄了來使。少囉嗦!你們弟兄五個,我縱偏疼你,也不好多做什麼,家裡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現有的機會,我指點你,你還不快去?你那表兄,傻,可比他娘好哄多啦。」

  羅五隻得挨挨蹭蹭過去了,賀敬文心情正好,也與他一道吃酒,也與他閒話,就是想不起也送他東西!反是羅二奶奶,因往賀家走得近,很得了一些好處。羅五隻得暗嘆晦氣,臘月裡,賀敬文的官袍做好,再也拖不得,只得頂風冒雪地上路,羅五還被父親催逼著去送行。

  到了城外一瞧,容尚書家還真的來人了。來的是容翰林,他比他哥閒,又心疼他哥一把年紀還要還祖宗欠下的債,索性代哥哥跑這一回,反正就受這一回的堵,忍忍也就過去了。哪知賀敬文對他很是恭敬客氣,驚得容翰林抬頭望天,以為天上飄的不是雪,是*藥。

  因為同情孩子,容翰林還特別問了一句:「真不叫俊哥留在京裡?你我這樣人家,孩子總要走科場路的,京裡學問人多。託大說一句兒,我家裡教導亦好。總好過離京千里的地方不是?」他是真心疼容家的孩子,有這麼個爹,說壞不壞,可也僅限於不嫖不賭了。女兒還好,聽說這賀家後妻本份利落,這兒子要是跟著個不靠譜的爹,那日後麻煩大了。容翰林很喜歡賀成章少年老成的樣子,見過兩次面,很想逗這小子。

  賀敬文卻以為兒子是自己的責任,既授了官兒,又不好再多麻煩容家,兒子須得老子教導著才好,婉言謝絕了:「老母捨不得孫兒。」老安人也是捨不得七歲的孫子孤身人一在京裡。那句話兒是怎麼說的?梁園雖好,不是久居之處啊。

  容翰林遺憾地道:「那也還罷了。記著家兄與你說的話兒,到了地頭,先找個穩妥的師爺。」

  賀敬文也痛快地答應了。

  已做了尚書的王侍郎家卻不曾再派人來,零零星星來的幾個人,都是賀敬文得了張老先生指點,往同鄉會館裡跑的時候認識的幾個人。天忒冷,一群書生經不住凍,溫酒的小火爐都像要結冰了一樣,眾人只得吃一杯冷酒,匆匆告別。

  羅五郎白受一回凍,也沒撈著什麼,只知道容尚書他兄弟過來了一回,回去不免又被羅太太一通埋怨。灰頭土臉鑽回房裡,跟媳婦兒抱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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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告別完了,賀敬文原本還想騎馬高歌出京城,享受一下羅老安人所言之為官的風光。在他心裡,做官當然是要上為君下為民的,等赴任了,就得將一切小心思收起,做個旁人挑不出毛病來的好官,這一路上麼……還不興他高興高興?

  可老天爺不賞臉吶!小風吹著,小雪下著,冷嗖嗖的!手都快拉不住韁繩了,還唱個鬼!賀敬文只得萬分遺憾地下了馬,鑽進了兒子的車裡。

  賀家這一回出行,大半細軟都帶上了,依舊是一行十輛大車。羅老安人自乘一輛,韓燕娘帶著女兒們乘一輛,賀成章就與張老先生一輛車。三個乳母並洪姨娘一輛車,捎帶著綠萼。宋婆子帶著個小丫頭在老安人車上伺候著,其餘僕婦一輛車。又有一輛車,給隨行的男僕們歇腳。其餘便都是裝載的細軟了。

  賀瑤芳懷裡揣著手爐子,被韓燕娘裹在張狼皮褥子裡,褥子裡還放了個湯婆子,整個人暖烘烘的。韓燕娘還是覺得她無精打采的,柔聲哄她:「下雪了多好看吶,等到了前面驛站裡頭,咱們賞雪唄。我小的時候,爹娘也帶我賞雪來。到了後來,可再沒賞雪的心情啦。」

  賀麗芳奇道:「為什麼?」

  韓燕娘給她也扯扯皮褥子,囑咐她拿好了手爐子,不要叫火星子燎了皮子浪費了東西,才說:「煩心的事兒多啊。我幼年喪父,愁吃的都來不急,哪裡還有心情管別的?」這麼一想,現在這日子,煩是煩了些兒,這丈夫面是面了些,對她還說,還算是出了苦海了的,「我現在過得,還真是不錯了。總得知足啊……我也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哪能想到還有要賣力氣養活母親的時候呢……光靠爹,也太不牢靠了……」

  賀麗芳見這繼母眼神兒也飄了,手上也停了,出神兒想事情去了,心裡也生出一些淡淡的惆悵來,又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她妹妹卻十分明白繼母的心,世事無常,令人嘆息。打起精神來,賀瑤芳擠出絲笑來,正待要說:【總要自己不放棄,才會有好日子。】

  韓燕娘揉揉她們的腦袋:「記好了,哪怕遇著再難的事兒,你們自己也得挺住了。自己都挺不住,就熬不過有好日子的時候了。我要不盡力侍奉母親,誰個說我是孝順能幹?哪能叫保媒的人說給你們家來使奴喚婢?」

  賀瑤芳深以為然,心裡覺得與這繼母更親近了幾分。賀麗芳道:「太太現在只管安坐,且有福享呢。爹做了官了,俊哥將來出息更大,自然要孝敬父母的。」

  韓燕娘笑道:「那我就等著啦。」

  娘兒仨倒是一路說笑,韓燕娘年輕,還記得小時候的一些遊戲,翻個花繩兒,講個故事,彷彿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時候。每到一地,卻又得迅速下車,看賀敬文命宋平取了文書,住進驛館裡,她便要安置房捨的分配,關照老老小小的飲食,一路竟不出錯,頗得上下歡心。

  僕役因其痛快,不像老安人繁瑣糾結,也不像賀敬文甩手不管還要嫌做得不好。老安人等因其妥當週到,都覺順心。一路行來,竟比在家裡那幾個月還能得人愛敬。便是宋婆子,在京裡時,韓燕娘總覺得她叫「太太」時有些皮笑肉不笑,等出了直隸地界兒,這婆子的聲兒已經摻了絲蜜了。

  原本以為這已經是這次行程最大的收穫了,萬沒想到一行人踏進楚王封地沒多久,就來了一件更令人對韓燕娘刮目相看的事情。

  他們遇到流寇了。

  彼時正值寒冬,賀敬文的說法是:「快些趕路,到了寧鄉好過年。」因走得急,也就沒留神四周,等聽到一陣嗚哩哇啦的時候,十幾號餓飲服已經衝到車前邊兒了。也有兩個執砍刀的,餘者皆舉著木棍。上來先砍翻了賀敬文坐車的車伕,接著便配合默契,認準了,要不把車伕砍了,要不將人一棍打到車底。

  賀敬文從車窗裡滾了出來,也不知他哪裡來的力氣,將車窗的欞子都撐破了。連滾帶爬地跑出來,一面說:「我是朝廷命官!」一面滾去羅老安人的車邊兒上要救他老娘。

  賀麗芳膽子雖大,也嚇得不輕,拽著她妹妹往角落裡縮,一面跟韓燕娘說:「你幹嘛呢?一塊兒扯皮褥子蓋身上。」

  賀瑤芳咬牙道:「把細軟拿出來丟到外面,要他們搶去!娘會駕車麼?往前衝,驛館不遠了。」

  韓燕娘卻頗為鎮定,先將姐妹倆蓋好了,順手撈起撥木炭的火筷子,撩開簾子就捅翻了一個才將車伕打下車的流寇。

  前太妃&太妃她姐:=囗=!

  真是萬萬沒想到啊!#我的後娘是位女壯士#

  接下來就瞅著韓燕娘真大殺四方,捅翻了一個流寇,搶了他手裡的木棍,虎虎生風地抽飛了一個要砍賀敬文的匪首,還不忘吼丈夫:「將咱們的人集中在一處!我看不過這麼多的來!」

  再把兒子從車裡拖出來,跟女兒扔作一堆。流寇大冷天的出來搶,也是餓得極了的,見個女人出來攔著他們發財,很快被激怒了。很於是丟下旁人,來要先弄死她。

  有韓燕娘吸引火力,其他人得以喘息,也有僕婦惜命跑了的,也有留下來的。張老先生定了神兒,戳一下賀敬文,將他嚇得小小叫了一聲。張老先生黑線地出主意:「快,將人集起來,幫太太吶!他們人少,趕緊的!叫個女人面在前面做甚?咱們這裡壯丁也有六、七個了,瞅準了,逮著一個人往死裡打!打死換下一個!」

  前太妃抱著姐姐、靠著哥哥,欲哭無淚:我這是走了什麼霉運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