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官場呆菜鳥

  前太妃目下最怕的就是聽到「楚王」二字,可偏偏「楚王」兩個字就是不放過她。她想的是,「如何躲開與楚王的關係」,現實卻是,她爹娘必得往楚王那裡走一遭不可。朝廷官員,是不須與藩王如何親厚,甚至與藩王太親厚了,反會有嫌疑。

  可楚王他不一樣!

  你要對楚王不夠恭敬了,皇帝臉上還不太好看,保不齊要記你筆小賬,說你給他丟臉了。賀敬文還有一樁短處——他是舉人出身,若是進士出身,還要更牛氣些,給不給楚王面子,都不好拿他怎麼樣。若是舉人出身,天生就比進士矮一截兒,有些事情上頭,就沒有那麼多人愛幫他說話了。

  說穿了,一句話,這回他是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

  賀瑤芳原本在韓燕娘腿上坐著的,聽了彭家娘子這一聲兒,整個人都萎了。韓燕娘見她沒了精神,只道是小孩子長途跋涉還沒有緩過勁兒來,告一聲罪,向老安人請示了一下,便命何媽媽將她帶下去,又說賀麗芳:「大姐兒也去歇著罷,看著二姐兒一些兒。」

  賀瑤芳:=囗=!娘,我不累啊!讓我再聽一會兒啊!

  然後就被何媽媽給領走了!

  #心好累##從重生以來就沒有什麼如意的事情發生#

  此後韓燕娘、老安人與彭娘子等人說的事兒,她就一概不知了,她得應付一下親姐姐的關心。賀大姐本來就生了一副愛操心的肚腸,又有亡母臨終囑託,平素雖然表現得張牙舞爪,心裡其實住著一隻老母雞。前幾日路上遇險,更覺得世界真是太危險了,越發要珍惜眼下,關愛家人。

  扳著指頭一數,最需要擔心的就是這個妹妹了——全家數這妹妹年紀最小。

  賀瑤芳默默地被何媽媽領到自己的小院兒裡,一言不發,準備睡一覺解解悶。她姐卻過來「騷擾」她:「你怎麼啦?是冷了還是餓了?還是覺得比家裡悶?我瞧著比京裡好很多啦,京裡宅子窄裡。喂!別睡了,大冷的天兒,這會兒瞇上了,一會兒吃不下午飯,晚上又睡不著了。」

  賀瑤芳正在往床上爬,聞言,也不回頭,蹬掉了鞋子,鑽進了被窩:「冷。你不回你院兒裡麼?」

  自打到了寧鄉縣,閤家上下便都搬進了縣衙裡居住。前面是衙門,有大堂、押簽房、馬房等處,後面便是賀家一家居住的地方了。過了二門,正房是韓燕娘居住,正房後頭一進院子,乃是羅老安人的居所,還帶一個小小的佛堂。東邊兒三個小跨院兒,盡南邊兒是張老先生的地盤,次後是賀敬文的書房——他現在住在書房裡,最後是賀成章的院子。西邊兒三個院子,最南邊兒的空了出來做客房,後面便是姐妹倆一人一個院子了。是以賀瑤芳說,這裡比京裡寬敞。

  賀麗芳搖頭道:「這會兒回去做什麼?剛到地方,夫子也忙呢,又沒有功課,我也懶得去看書。我又不是俊哥,以後還要考狀元。你怎麼了?是……路上嚇著了?」最後一句還說得小心翼翼的。

  賀瑤芳打起精神道:「並沒有,就是覺得沒意思,彭娘子說的話兒,半懂不懂的。」到了這兒,她才想起一件事兒來——人生地不熟的,這地方的方言,他們這一行人,就沒一個聽得懂的!哪怕是張老先生,這位老先生這輩子也沒來過這麼遠的地方。會說官話的,連蒙加猜的倒還好,本地鄉民的話……全聽不懂!連買菜都不會還價啊。

  賀麗芳道:「多聽聽就行啦,她們也會說官話的。」又笑彭娘子官話講得不好。

  賀瑤芳道:「別笑啦,聽不懂旁人說什麼,耳朵就白長了。」

  她姐姐卻不以為意:「她們總是要學官話的。不會說官話的人,到了你面前,也得慢慢兒學著呢。你以為什麼人都能到你跟前兒了麼?爹如今是知縣,這寧鄉縣裡,就他最大,你少擔心啦。聽她們說話,縣丞家、教諭家都有與咱們年紀相仿的小娘子,等混熟了,就好了。」

  賀瑤芳還在擔心著楚王的事情,依舊沒什麼精神。賀麗芳看著實在不行,對何媽媽道:「給她把熏籠抬上來靠著,拿被兒掩了,綠萼呢?也叫來,我們一道玩兒。」

  何媽媽答應一聲,跑去招呼人抬熏籠,賀瑤芳問道:「玩什麼呀?」

  「什麼不能玩?九連環、翻花繩、抽籤兒……你要不喜歡玩,咱們看小畫書。」

  賀瑤芳想了一想:「那行。」張老先生還忙著,也沒辦法跟他商量事兒。只得心不在焉地跟姐姐玩了一會兒,賀麗芳也不管她魂不守捨的樣兒,反正只要拖著她別這會兒睡著了就是功德圓滿了。

  到得晌午,一家人用過了午飯,賀敬文便說明日要啟程去往王府。韓燕娘忙問:「那須得準備些什麼呢?」她這個是真沒準備過,別說是她了,連羅老安人也不知道要準備些什麼。

  賀敬文道:「這還用準備什麼?我是朝廷命官啊!」

  韓燕娘張張嘴,想要說什麼,可她也不知道要奉上什麼。只得說:「你……哪怕是去串個門兒,也得帶點兒手信吧?」

  賀瑤芳頭一回覺得她爹這麼迂真是太可愛了!對!不要給他家送什麼禮物!這樣就很好!

  賀敬文只有在這種事情上才不負她所望,果斷地拒絕了韓燕娘:「這算什麼呢?不好結交藩王的。」

  前太妃感動得快要哭了,就是這樣!

  韓燕娘也快哭了,怎麼就攤上這麼個丈夫了呢?眼巴巴地望向了婆婆,只見婆婆手裡捏著筷子,半晌都沒動一下,看她望了過來,還對她使眼色,那意思:你勸一勸。

  【這還要我勸吶?!您老做娘的都沒轍,我還能怎麼樣呢?】勸了,丈夫不喜,攔不住,婆婆又要不開心。韓燕娘夾在中間沒辦法,只得試著說:「老爺帶張夫子去麼?」

  賀敬文道:「嗯。」

  羅老安人坐不住了:「張先生也說不用帶禮?」

  賀敬文覺得莫名其妙:「當然啦~」

  哦,那就行了,張老先生應該不會看錯的。一桌子老弱婦孺都放下心來,開始吃飯。

  賀敬文:好像有哪裡不對,又不知道哪裡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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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見藩王又不是去親戚家串門兒,賀家三個孩子都沒資格去,韓燕娘便將他們都託付給了洪氏,又命乳母們好生看顧。賀敬文囑咐兒子認真臨帖,回來要交他十張大字,對女兒們卻沒有什麼吩咐,見母親和妻子打扮好了,一甩袖兒,就下令開拔。

  賀瑤芳這一天心神不寧,萬沒有藩王見你還許你帶師爺的,別說藩王了,就是京裡一個侍郎家裡,等閒小官兒自己能進門就不錯了,跟隨的都得在外頭等著。真不知道這親爹見了楚王家的小呆子會不會看對了眼,跟人家相見恨晚,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表了什麼不該表的情,那可就壞大了!

  直等到傍晚,才聽到門上回報:「老爺回來了!」

  賀瑤芳與兄姐一道奔到了二門上等候,不多會兒,就見賀敬文與韓燕娘一左一右,摻著羅老安人回來了。

  賀敬文穿著官袍、帶著烏紗帽兒、腳上粉底小朝靴,扮相上佳,只是精神很差,差到那那烏紗帽的兩翅都像要耷拉下來的樣子,腳步也分外沉重,臉上滿是憤憤之色。羅老安人一臉的疲倦,韓燕娘的腳步也沒有平常的輕便了。

  賀麗芳見長輩們情緒不佳,左手扯一下弟弟、右手扯一下妹妹,一齊來請安。除了問好,一個字也不多說。老安人無力地道:「罷了,進去說話吧。弄點兒熱湯水來吃。」

  韓燕娘忙答應了:「我這便去廚下看看。」連頭上的髻子也不及摘,還穿著大衣裳就去了後廚。賀瑤芳抬眼見張老先生沒跟了來,輕聲問道:「夫子呢?」

  羅老安人道:「他先回去啦。」

  賀瑤芳就知道沒什麼急事兒,不然這老先生早想辦法來通氣兒了。老先生的院子,正門是衝前面衙門辦事兒的地方開的,又有一側門與賀敬文的書房相通而已。學生們上課下課,都要借道賀敬文書房所在的院子。估計以後為避嫌疑,等閒他都不會往後宅那裡去了。

  賀麗芳頂了韓燕娘的位子,一路扶著老安人往後堂歇自己。賀瑤芳陪著賀敬文說話:「爹累了吧?有茶呢。」

  賀敬文忍不住嘀咕一聲:「還喝茶呢,越喝越餓。」

  原來,他們去王府,根本就沒吃午飯!早起在衙裡用了些早點,一路晃蕩得近午才到王府。王府也有自己的事情,王爺也不是一個知縣遞了拜帖說見就見的。虧得這王爺傻,極少有事兒要他決斷,他早上起得晚,才吃完了早飯,正玩兒呢,誰都沒辦將他拉出來見人。楚王世子可暫代父職,卻又不敢如此託大。一拖二拖,賀家母子婆媳等到了午後,還沒見著正主兒。

  王府裡有茶點,三人皆不敢用,老安人與韓燕娘略咬了半塊梅花糕就放下了,賀敬文倒是喝了一盞杯,不夠還續了一盞。結果等兩盞茶迫不及待想要重見天日,才有王府內官來傳話,道是王府終於有空兒了。

  王府長史一看賀敬文的黑臉,自己也很不好意思,解釋道:「殿下就是,咳咳。」#你懂的#

  賀敬文自然是懂的,可他的的膀胱不懂,他現在走路都是夾緊了腿走的,又死要面子,不肯開口問王府「五穀輪迴之所」在哪裡。等見到楚王的時候,他的臉還是黑的,腿還是夾得緊緊的。楚王見客,必得人陪,自從兒子十二歲上學成歸來,這個任務就歸了他兒子。

  楚王世子是個極斯文又乖巧的少年,身世使然,既有清貴之氣,又帶著些「我爹是傻子」的尷尬敏感。原本晾了賀敬文這麼久,他是有些過意不去的,心底卻又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凡來這裡的,就該知道我父是何等樣人,早該有準備的。

  一看賀敬文滿臉的不高興,再看自己親爹,還在那裡傻笑,大概是看賀敬文長得不錯,還要伸手摸這知縣的小白臉。小白臉的臉色,更難看了。楚王世子也不開心了起來,一惱親爹不體面,二惱這知縣到王府裡來擺臉子。還要代父答話。王府長史見此情況,忙對王府的宦官頭領使了個眼色。

  那老宦官扯起了嗓門兒,拖著長調子:「退————」

  這就算是拜過山門了。

  賀敬文又夾著腿出來了,在門口直跺腳地等老娘老婆。哪知這二位合了王妃的意,多聊了一會兒,等她們出來時,賀敬文已經急得頭皮發麻了。婆媳倆在王妃那裡感覺還算不錯,出來被他嚇了一跳。羅老安人就問:「你怎麼了?」

  賀敬文聲音裡帶著焦慮:「快出去說。」一手拖著一個,飛快地奔出了王府。門房那裡,張老先生正坐著跟侍衛們擺龍門陣,他見多識廣,官話也講得好,將《志怪錄》裡的見聞隨便擇了一些講來,侍衛們聽得心馳神往,還有人主動給他包了份午飯帶來:「我們當差,不能飲酒,先生多擔待。」

  張老先生吃飯喝足,講兩個故事,再關心一下侍衛們的日常生活,旁敲側擊一下王府主人的習慣,尤其感嘆:「為人父母不易,為人子女亦不易。」便引得侍衛說了不少世子的事兒。譬如「千歲有這麼個兒子,真真好命,又知禮,又懂事。」、「每見王爺……咳咳,愁得跟什麼似的。」、「小時候,見著那樣兒,小臉都漲紅了。」、「聽說,以前急得直哭。」

  張老先生接觸得最多的,便是這樣的小孩子,聽了幾句,暗暗分析這是哪一類。有些人,平時老實不吭氣兒,那不是真的性情平和,是壓著呢。不知道什麼事兒挑破了口子,他做出來的事兒,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尤其在世子這麼個年紀,十幾二十歲,正是誰說都不聽的時候。要這麼看,真有個心頭好,他為這個發瘋,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跟著附和幾句,張老先生再討碗水喝,問:「我家東翁這般,早該出來了罷?該不會投了緣了吧?」

  侍衛們便笑道:「怕是在等著呢,王爺的事情,沒個準頭兒。好在你們不用常來。」

  張老先生:……挺好的,我那傻東家肯定不會樂意再來!

  傻東家正在發誓,除非必要,半步也不踏進這王府裡來。他這會兒是實在忍不住了——出城的路還長呢,尿褲子上怎麼辦?扯著一位侍衛,央人家領他去個僻靜地方方便方便。

  張老先生聽到了聲音,出來解救了他。看老先生面子上,一年輕侍衛領他到了自己等人方便之處,看他著急的樣兒,還扭頭笑了幾聲。賀敬文先是被尿憋得臉紅紅的,現在是羞得滿臉通紅。匆匆放完水,還差點濕了鞋面。

  這樣回來,要是臉色能好看,那就怪了。

  不管怎麼樣,對楚王府繞著走,那就是件好事兒。無論是前太妃,還是現師爺,對此都樂見其成。

  張老先生心情一好,便催著賀敬文去聘個錢谷師爺來。賀敬文對寧鄉兩眼一摸黑,問道:「錢谷師爺要到哪裡去尋去?先生能兼麼?薪俸好說。」

  張老先生解釋道:「錢谷師爺不止是看賬管賬那麼簡單,做慣了本地錢谷師爺的人,自有一本暗賬,比這裡縣丞主簿們對官倉都熟。」

  賀敬文大吃一驚,繼而怒道:「豈有此理!朝廷財賦等事,怎麼能落於私人之手?」

  張老先生的心情瞬間落到谷底:「噤聲!天潢貴胄還要英明神武呢,現楚王是個什麼樣子?便是東翁,會算賬?讀書人,心思在這上頭有幾個啊?」

  賀敬文勉強接受了這個可惡的現實——他是個數死早,做八股文章沒少寫一股,那就不錯了。甩手將此事交給了張老先生去辦,請他「掌掌眼,尋個合用的、憨厚的錢谷師爺來。」

  張老先生那種「虧本了」的情緒又泛了上來,當天下午拖著學生們上課,趁機對小女學生抱怨:「令尊……上輩子也這樣?」

  前太妃踮起腳尖,拍拍蹲在地上的肉墩子:「您說呢?」

  【沒反出家門你真是好修養!】

  肉墩子抹了一把臉:「明天還要去州府見府台大人呢。那府台,怎麼樣?」

  賀瑤芳苦笑道:「我哪知道這麼多?不像王府那位鬧出事兒來,我是不會知道的。還請先生多多費心。」

  【虧大發了!】肉墩子心裡嘟囔著,【再這麼操心下去,我非得瘦成竹竿兒不可。】

  賀瑤芳察顏觀色小聲說:「不是說,要救百姓於水火的麼?」

  「靠令尊麼?」肉墩子嚴肅地問。

  賀瑤芳尷尬地道:「要不,您還有旁的辦法?要是我……咱叫他落個馬,傷重回家休養也就成了,總比丟了命強。」

  對親爹下得去如此狠手,張老先生默默點了個贊,這真的是一個好辦法!他已經快想要掐死這個老闆了。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摸摸小女學生的頭頂:「還是,再看看吧。你,不要這麼重的戾氣,那是你父親,莫要自己後悔。再說了,你才多大?事兒還不是得我幹?終究不忍心將這一片地方丟給亂匪啊!」

  這一「看看」,就看出了一件更糟心的事兒來了——賀敬文要參他的頂頭上司汪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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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因覺得此地官員十個裡面有九個半是倒霉鬼,加上一個反逆楚王,賀敬文那人憎鬼厭狗都不待見的脾氣,放這兒正合適。沒交好的人才好呢,有好朋友,萬一跟楚王有什麼關係,那就是坑死全家。所以觀察完賀敬文的王府之行後,她就很放心地不再戳著張老先生盯緊賀敬文去拜見上官的事情。

  張老先生也是這般想的。

  萬沒想到,這上司下屬見了面兒,開始還好,獻了禮物,汪知府臉上還堆出一朵笑來。這會兒,師爺們倒是都能在場了。汪知府身邊兒跟著兩個師爺,賀敬文也帶著張先生與新聘的那位谷師爺。師爺們交換了個眼色,彼此心領神會。老闆們卻在寒暄過後抬上了槓。

  汪知府與那李千戶有些不對付,因賀敬文將流寇交給了李千戶,李千戶以此邀功。李千戶的功,便是汪知府的過。汪知府如何能快活?便說這下屬「急躁啦,怎麼能交給軍戶們呢?本府內發生的事情,當然要交給地方來辦。」

  賀敬文辯解道:「當時緊急。」

  「越緊急,腦子越不能糊塗!」

  賀敬文是個認真的人:「我並沒有糊塗!我赴任來,又沒有衙役相隨,如何拿得住匪人?」

  汪知府本是個有城府的人,卻因不曾被下屬這般頂撞過,更因賀敬文隱隱指責是他治理不力,也動了肝火。張老先生連叫八聲:「東翁!」都沒能將賀敬文的話給截斷,捂嘴又捂不上,急得藉著體重的優勢,將賀敬文給壓趴在了府衙的青磚地上,抬起頭來一抹汗,還要說:「我家東翁脾氣直,在京裡容尚書也說他不像他祖父,他就是改不了。」

  這才壓住了汪知府想陰死賀敬文的心——卻也在心裡種下了仇,想著怎麼打聽著他與容尚書的關係,想辦法讓他出個大醜,在這裡呆不下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