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太妃的明悟

  張老先生覺得自己真是有病,小女學生面色不虞的時候,他擔心消息有什麼不妥。小女學生一臉平靜了,他心裡更是敲起小鼓來了。戰戰兢兢地問一句:「小娘子,吳貴妃生子,有何不妥麼?」難道是個早夭的命格?

  忐忑不安的聲音,瑤芳上輩子聽過的太多了。仰臉掃一眼張先生的臉,見他臉依舊胖著,人也依舊圓著。只是胖臉上已沒了紅潤之色,像是被水泡了兩天的米粒一樣蒼白一塊塊的老人斑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想起賀成章說過的話,瑤芳心底一陣愧疚——賀家累張先生良多。上前一步,瑤芳輕聲道:「先生毋憂,沒什麼事的。陛下終有嫡子。」

  張先生撫胸道:「老了老了,遇事總是擔心。」

  瑤芳笑道:「先生,我先前也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如今卻淡定了。」

  「哦?」

  「以前總是怕,這個跟我知道的不一樣了,那個跟我知道的不一樣了,這要怎麼辦呢?我所恃的就是這些『先知』呀!」瑤芳臉上笑容不減,「現在倒是想明白了,我所恃的,是我自己,是多年養成的經驗,是我所見所學,與是不是先知無關的。想前生,還沒有現在這麼好的局面,我也笑到了最後。不是麼?如今學得比前生多,父母家人俱在,還有先生幫我,哪怕什麼都不一樣了,焉知我就過不好呢?從今往後,先生也不要問我此事與前世是否相符,凡事,牽一髮而動全身,我與前生不同了,王才人亦如是。若還是沉緬與『先知』,就是入了魔障,被『先知』束縛了手腳。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豈不可笑?作繭自縛與作法自斃的區別,有時候沒那麼大。」

  張先生面上滿上悵然之色,許久,沉重漸褪,眉眼間又是一片輕鬆,頗類初到賀家做西席時的悠然:「龍困淺灘,終有一飛衝天之時,說的便是小娘子吧。」

  瑤芳道:「先生過獎了。我知先生心懷天下,為楚王事日夜憂心,先前我亦如是。可如今一想,縱然事先不知,到了湘州來,看楚王的作派,換甲杖、撫流民、收士林之望,難道很妥當麼?哪怕他不反,也要吃些虧的。家父身在湘州,又豈能置身事外?是也不是?」

  張先生撫掌大笑:「是極,是極!」

  師生二人將話說開,心頭都是一鬆。瑤芳揉揉笑酸了的臉頰,對張先生一施禮:「先生笑了便好,」抓起邸報一揚,「我拿邸報給娘讀消息去。」

  步履輕快地到了正房,韓燕娘正提著兒子將他從炕上拎起來。賀平章不滿週歲,不止不會走,連爬行都還不熟練,爬著爬著就爬成四腳朝天。麗芳拿著繡繃掩面,笑得花枝亂顫。

  瑤芳往她那繡繃上一看,上頭是個喜鵲登枝的樣子。走過來摸摸賀平章的大腦門兒,上頭略有一點薄汗,韓燕娘見了,忙拿帕子給兒子擦了,又拉過瑤芳的手來也擦一擦。就聽瑤芳神色曖昧地問麗芳:「阿姐繡了兩隻鵲兒?」

  韓燕娘也瞅一眼繡繃,嗔道:「你別跟她淘氣,一隻兩隻的,有什麼?」心裡卻想,不知不覺二姐兒也大了,也會跟姐姐說這種話了。

  麗芳將身一擰,抱著繡繃跑出去了:「你們都不是好人,我去尋三妹妹玩了。」

  三妹妹就是她養的那隻三花貓。賀家只有姐妹倆,麗芳養這貓兒養得上心,每日拿鮮魚餵牠,因是因母貓,每每就叫它「三妹妹」。丫頭僕婦們湊趣兒,有時候也喚這貓兒「三娘子」。韓燕娘看得有趣,也不禁她們,弄得有人開始打聽知府家是不是真的有這麼個三小娘子。

  瑤芳低頭悶笑,韓燕娘道:「你別總逗她。」瑤芳吐吐舌頭,理起了邸報:「娘,有新消息,聽不聽?」韓燕娘無奈地笑了。

  邸報上除了吳貴妃生了個兒子,皇帝要給這孩子封王,被內閣攔了下來。餘下的是一些官員的升降之類,全國官員輪番進京,不停地有人陞遷,有人降職,還有免職問罪的——十分熱鬧。

  韓燕娘看來看去,都沒有看到有新同知下來,問道:「這湘州府,就沒有同知了?」

  瑤芳道:「官場上的人,迷信得很,湘州府連著兩任同知在任上壞事兒了……現在怕沒人敢來了。」

  韓燕娘愁道:「你爹一個人,他忙得過來麼?」

  瑤芳道:「娘這話說錯了,不是爹一個人忙不忙得過來,唉,是看兩位師爺忙不忙得過來。」

  韓燕娘板著臉道:「你姑娘家家的,怎麼能說親爹的不是?叫人知道了,要說你這孩子無禮。先前說大姐兒口無遮攔,如今她好了,你也要管一管自己的嘴了。」

  瑤芳虛心受教。

  待七月初,賀敬文磨磨蹭蹭地回來,瑤芳對親爹就出奇地恭敬。賀敬文今年大計又得了個優等,固因舉人出身,官場上難再有進益,卻也歡喜。見女兒這般,恭順,他更有一種飄飄然之感:「乖~」

  回來先不管什麼境內庶務,反正有張先生幫襯著,他總是放心的。頭一件事是將準女婿趙琪喚過來教育一回,講述京城見聞,誇讚自己見過世面等等,又將容尚書之和藹可親,已升做左副都御史的原容翰林之詼諧幽默,大大地渲染了一番。其次講容家子孫如何守禮,容尚書幼子容薊如何年少聰穎狠誇了一遍。

  趙琪好氣又好氣,心說,左副都御史之詼諧,那裡頭有一半兒是在逗你呢你沒聽出來嗎?口裡卻問:「聽泰山大人這般說,來年入京,小婿定要會一會容七郎的。」

  賀敬文擺完了岳父的架子,又因躲過了楚王的生日,心情很是暢快,摸摸下巴:「唔,你明年就要入京了,我今年已向容尚書提到了你,到時候你帶我一封書信過去就是了。」

  要不是媳婦兒還扣在賀家,趙琪很想馬上就到京裡去,免得忍不住手癢暴打這個裝腔作勢的傻岳父。天地良心!趙琪其實不是個謙謙君子,被硬逼得對個棒槌作揖打拱,不痛快極了!

  【為了媳婦兒,我忍!】忍到最後,趙琪才從賀敬文那裡得了一句允許,去看麗芳養的三花貓。說是看貓,誰都知道這是連人都一塊兒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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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賀敬文回來,府衙的一切又都恢復了正常。賀敬文會幹的事兒不多,勝在想做事時就會踏實出傻力氣去做。據他在京城打聽來的消息,欽天監那裡認為最近二年會有大雨,他又出去巡視去了。

  瑤芳恐他萬事不過心,在他臨走時特特提醒:「千萬別忘了弟弟的週歲,一定要趕回來。」

  賀敬文實是沒有想到此節,又不能跟閨女承認,口上還要罵一句:「小小年紀,這般囉嗦,全不似小時候可愛。跟你娘還有你姐姐學壞了!」

  瑤芳深吸一口氣,笑道:「爹說哪裡壞了?我改。叫娘和姐姐一道改。」說到最後幾乎要磨牙。

  賀敬文連連擺手:「我不與你們婦道人家歪纏。」

  這就變成婦道人家了,瑤芳懶得跟他再說話,轉身去尋韓燕娘,安排平章的週歲。

  哪知今年這天氣很是奇怪,真叫欽天監給說准了,從賀敬文走了之後就開始下雨。連綿的秋雨直下了半個月還不曾停,弄得平章的週歲宴都些陰沉。賀敬文淋得像只水鴨子一樣地回來了,一邊換衣服一邊罵巡撫:「河堤都快要泡壞了!舊年我向他多要些款子好將河堤修得牢靠些,他硬說沒有,真不是個好人!大水怎不將他房頂沖了去?」

  韓燕娘素知他嘴裡沒好話,也不大生氣,擰著他耳朵道:「哪有這般詛咒上官的?你還是好生想想,湘州府城外不遠就是河道了,一旦發了大水,怎麼辦?」

  「怎麼辦?今冬我親盯著修就是了!」

  換完了衣裳,板一張臉與人應酬。人都知道他是個傻子,管他板不板臉,下官們禮送到了就算完。倒是婦人們與韓燕娘處得很是愉快。麗芳姐妹倆招待著同齡的小姑娘們,這裡面又與彭家姐妹最相熟。彭敏也是定了親的人,比往日更顯斯文。期間因秋風冷,姜長煬託人送進來一件短斗篷,弄得小姑娘們圍著取笑了半日。

  彭毓要為姐姐解圍,故意大聲問瑤芳:「你家三姐兒呢,我看看有沒有我家霸王長得大。」她家養的貓名字就叫霸王,據說打遍全縣無敵貓。如今彭敏備嫁,彭毓專養著霸王,比她姐姐還要上心些,將霸王養成了個肥球。

  瑤芳對青竹道:「你去將三妹妹抱了來吧。」又跟彭毓講,要她下回過來將霸王帶過來看一看。

  彭毓對瑤芳擠擠眼,抱拳致謝,瑤芳也擠一擠眼。趁著小姑娘們討論貓的花色的時候,彭毓小聲問:「今年秋闈,現在應該開考了,你家哥哥怎麼樣呀?」她哥哥也是今年要下場的,兩家都很關心這一次的秋闈。

  瑤芳道:「我爹說,就是下場試試手,能中最好,不中也不急。」

  彭毓老聲老氣地說:「是啊,你哥哥比我哥哥厲害多了,年紀也小多了。唉,我爹說,我哥哥這個樣子,再過十年八年的中舉年紀都不算大。你哥哥就更不用著急啦。」

  瑤芳道:「也是。」

  說這個話的時候,兩人都沒想到,好的不靈壞的靈。賀敬文吃完兒子週歲的酒宴,又披上油衣去巡視河堤,兼看一下田地。虧得湘州靠南些,秋收已經收完了,否則今年眼看著莊稼長得那麼好,被大雨一澆,和活活心疼死。

  是以賀成章那沒中進士的書信,是瑤芳唸給韓燕娘聽的。明知道賀成章十三歲的年紀中了秀才已是難得,再中進士就得祖墳冒青煙,可聽到消息的時候,母女兩個還是忍不住的失望難過。瑤芳強打起精神來安慰韓燕娘道:「趙姐夫中舉也要十七歲,哥哥再等三年,也不過十六呢。就算是爹……咳咳,多讀點子書,也不是壞事的。」

  韓燕娘道:「他一個小孩子,縱有了功名,也不過十三歲,還要看顧家務,還要侍奉祖母,如何能安心讀書呢?等你爹回來,叫他寫信,將俊哥叫過來依舊讀書。我看衙門裡的事兒你爹也都熟了,再聘個刑名師爺,請張老先生安坐,只管俊哥的功課,如何?」

  瑤芳心內實不願哥哥在這個當口涉險,就是韓燕娘和賀平章母子,也想將她們弄走的。腦筋一轉,瑤芳便說:「原本說好的,爹明年請假回家祭祖掃墓,連娘和弟弟一同回去,好認認老宅的門兒,張先生也許久不曾還鄉了,想是要同去的。何必叫哥哥今年來了,明年再走?」現在都九月了,到了就得十月,過不仨月,又得準備著回家?不夠折騰的。

  韓燕娘道:「也是,就叫他留家裡,明年咱們去看他吧。大姐兒將來出門子,不定從老宅裡走,她也很該回家與你們親娘報個喜的。」

  請示過有些不開心的賀敬文,賀成章便被留在了老家,每月一封書信,講述家鄉種種。瑤芳最不放心的,乃是舅舅李章,捎了一封書信去問。賀成章回信曰:表兄早亡,彼已無力。

  瑤芳這才安下心來。整日裡或幫著照看平章,教他說話,或檢視書坊,抑或學著擬嫁妝單子。上輩子的時候,她從來沒操心過嫁女兒的事兒,如今樣樣覺得新鮮。麗芳卻悄悄地給趙琪收拾上京的裝束,又寫了一張單子,親自交給趙琪。裡面寫著她想著的一些事情,譬如僱船之後到了京裡,就得尋個車轎行,租下轎子來。又譬如京裡寒冷,要備厚衣。再又如京裡有同鄉會館……至於衣衫乾糧,早就吩咐人去做了,她自家親手給趙琪做了一雙朝靴。

  樣樣齊備。

  春天,賀敬文兒子中秀才時樂得給衙門上下官吏發酒食,秋天兒子沒中舉人,他自己就蔫了。連韓燕娘問他「姜千戶家想為他家二郎求咱們家二姐兒,你看如何」,他都不耐煩地道:「不中進士,娶什麼老婆?」

  被韓燕娘幾乎要打到床底下去:「不中進士不娶老婆?你是進士麼?那我算什麼?我不是你老婆?!你給我說清楚了!兒女婚姻大事,豈容你慪氣?」雖不是親生的,好歹是親自養大的,好好的婚事,大女兒差點毀在他裝模作樣上,輪到小女兒了他又開始矯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韓燕娘怒火中燒。

  賀敬文平生心結就是這個,被韓燕娘到了逆鱗,從床底下爬出來,怒道:「哪家婦人敢打丈夫?!我要休了你!」

  韓燕娘被雷劈了一記,很快醒悟過來,她是誥命,想休妻?怕沒那麼容易。賀敬文不要臉了才這麼幹。底氣也足了起來,又將他塞到床底下去了:「你長本事了你!」能說得過他的時候,韓燕娘講理,講理講不通了,就開練。

  最後賀敬文三天沒敢露面兒,跟老婆打起了冷戰,至於姜家的事情,韓燕娘也不敢擅自應下,只跟彭娘子說:「我家老爺也是猶豫,他平生一個心結——自己沒中進士。」

  彭娘子頓悟:「想要進士女婿?頂好兒子也中進士?天下多少讀書人?有個少年進士?這是病!得治!」她家那個也是這般,只是症狀比賀敬文輕些。

  韓燕娘道:「誰說不是呢?天下哪有這麼多現成的少年進士給我們搶?就在這湘州府裡,未婚的,能中進士的,我看也就趙女婿一個。再多,我是尋不出來了。我家那一個還要等人家中了再說,我快要被他氣死了,要不我催著,趙姑爺上京哪能囫圇個兒回來娶我們家大姐兒啊。您說與簡娘子,我是不反對的,可老爺有些拿不定主意。她要能等,過二年二姐兒曉事了,我親自問二姐兒,她點頭了,我就跟老爺硬扛著將她嫁過去。要不點頭,那我也無法了,總要孩子自己樂意。她要不能等,咱們依舊是好街坊,事情責任在我們,我絕沒有抱怨她的話。」

  彭娘子將話帶到,簡氏想兒子還小,立意要等。此事暫且不表。

  挨打猶不鬆口,賀敬文對科舉執念之深,可見一斑。

  現準女婿去考進士了,賀敬文比自己要考進士還用心,筆墨紙硯,衣裳住處,都囑咐一回。沿途住驛站的公文都寫好了,最後索性給將他喚到家裡來,暫住在賀成章的院子裡,過年一道過,開春了從府衙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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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趙琪,已是元和八年正月了,賀敬文本該請假攜妻女返鄉祭祖。可他性子上來了,跟老婆還在冷戰,休妻是不休了,話卻也不搭了,自己夾個枕頭往書房裡睡去了。韓燕娘與兩個女兒等了一個月,雨都下了兩場了,還不見他有動靜。

  韓燕娘問他,他也不答,夜裡依舊睡書房。韓燕娘平素剛強,遇到這種事情,又不能將他捆出門去。縱捆了,那請假的條子還得他來寫。萬般無奈,直將韓燕娘給氣哭了,拉著麗芳的手道:「大姐兒,可千萬別過的跟我一樣。趙姑爺人好,你也要珍惜呀。」

  瑤芳無耐,只好從中說和,去尋父親:「不是說好了要回家的麼?」

  賀敬文怒道:「你們都是一夥兒的!去去去!她是你親娘,你陪她去吧!」親爹被打得三天出不了門兒,小東西也不來探望。全然忘了當初慶幸自己的狼狽樣子沒被女兒看見。

  瑤芳目光一沉,唇角露出一抹冷笑,回來對上韓燕娘殷切的目光,問道:「娘,你真拿定主意要走?」

  韓燕娘聽這話不對,反問她:「你爹沒答應?」

  瑤芳冷笑道:「由不得他不答應!」這些年跟張先生不是白學的。張先生主刑名,又管一應來往文書,近來瑤芳有心為他分擔,已接手了許多來往公文。韓燕娘要真想回家,她就代寫個假條,到時候一根繩子將賀敬文捆了塞進轎子抬到船上綁回家拉倒。來回一個月,夠了。

  韓燕娘失落地道:「你不要做傻事。那是你親爹。」

  麗芳聽不下去了,她因年歲頗長,小時候見後娘多有防備,近來更覺韓燕娘不易,見親爹這麼小家子氣,怒從中來:「我去找他!」

  麗芳的脾氣其實很像賀敬文,一張嘴巴也不饒人:「爹,你多大了?還學小兒女慪氣吶?我都要嫁人了,俊哥都有功名了,您還這麼搓磨娘?這也是知府辦的事情麼?人而無信,不知其可,答應的好好的帶人回老家,她打從進了門兒就沒見過祖宗,你這時候慪氣,寒心不寒心?全家的命都是人家救的,你給救命恩人擺臉子看吶?!要兒女怎麼做人?」

  她口舌伶俐,爆豆兒一般噴出一堆道理來,將賀敬文罵得腦袋都要沉到桌子底下去了。罵完了,解了氣,還要逼問:「您倒是吱一聲兒啊!」

  「吱……」

  麗芳想弒父!

  賀敬文悶悶地道:「我這就請假。」

  麗芳拿起他桌上的茶杯斟茶喝了,笑瞇瞇地道:「這才對嘛。」

  回鄉的事情算是定了,韓燕娘心裡卻有了疙瘩,默默收拾著行李,卻難有笑臉兒。姐妹倆左勸右勸,她也只是說:「等你們姐妹都出了門子,我也就了了心願了。俊哥我不擔心,他自己有主意。」

  姐妹倆面面相覷,又不能再找親爹鬧事兒,只能坐立不安地等著回家。孰料行李都收拾好了,假也批下了,才要走的時候,春汛又來,有兩處河堤垮了,賀敬文不得不留了下來,親自督促著修護河堤。如此出爾反爾,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韓燕娘卻只淡淡說一句:「也罷,是天不許。」命人將包袱再打開放好,等什麼時候一切都安定了再走。

  家裡的氣氛空前地壓抑了起來,直到報喜的消息傳來:趙琪中了第七名,雖然不在頭榜,卻考中了庶吉士,許假完婚。他想婚後攜妻赴京,免教妻子在老家苦候。

  府衙裡這才一掃先前的陰霾。麗芳的嫁妝,韓燕娘已經準備了兩年了,只沒想到趙琪能一擊得中,並沒有準備好今年就馬上辦喜事。接信兒再開始開庫房清,三十二抬的嫁妝,也很能看。只可惜家不在本地,不曾置辦田產,陪送裡少了田宅,總覺得缺了些什麼。一咬牙,韓燕娘便命從公中批出八百兩銀子來,給長女壓箱底,或買田、或買宅,都由她自己挑選。

  趙琪的假期並不長,連裡加外,在湘州只能停留十天。四月初抵達湘州,又要祭祖,又要拜父母,還要見師友,拜堂成親,三日回門,四月中旬就得啟程。一切都顯得那麼匆忙。連賀成章都沒來年及趕上見姐夫一面,算算日子,送信回鄉家、賀成章再奉祖母到湘州,能看到趙琪的船尾巴——賀敬文索性命不叫他跑這一趟了,留言要他三年後赴京見姐夫。

  閨女要出嫁,父母不好再掛著臉子,賀敬文與韓燕娘臉上都帶上了笑影。然而據瑤芳看來,賀敬文沒事兒人一般,他是真的沒往心上去,韓燕娘就帶了一點「相敬如冰」的意思了。也罷,跟賀敬文這樣的人相處,一片真心得累死,瑤芳捨不得韓燕娘太累。

  匆忙打發完長女夫婦二人上京,賀敬文心裡一則以喜、一則以悲。喜的是有了個進士女婿,悲的是閨女嫁了。平素與長女也不親近,可一旦嫁了,又有一種奇怪的名為「岳父的悲涼」的東西在心底滋長。回來喝了回悶酒,不知怎地從床上滾下來將腿給摔折了。

  瑤芳得到消息跑過去的時候,韓燕娘已經到了,打發人去請郎中,又將一應政務交兩位師爺代為照看。韓燕娘也笑了:「這下真不用回老家了。二姐兒,寫信叫俊哥回來吧。這個樣子,他不好不在跟前侍疾的。」

  賀敬文以手掩面,悶悶地道:「叫他回來做什麼?他回來了,老太太怎麼辦?聽到我傷了腿,老太太也要著急的,別路上有什麼閃失,我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瑤芳道:「那我寫信給哥哥,叫他別來,先在家裡等著,等爹腿好了,再回家祭祖去。」

  賀敬文嘆道:「好吧。」

  自此,賀敬文自是老實了。雖傷了腿,賀敬文心情倒更好了,韓燕娘不好跟個傷殘計較,說話也親切了許多。更讓他開心的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今年楚王生日,他省得再想別的理由推搪了。寫了一封假惺惺的帖子,說自己行動不便,賀敬文便安心在州府裡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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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三,楚王生日。楚王風評一向不錯,連巡撫等人都從省城趕過來為他祝壽。可惜天公不作美,從六月十二日起,雨就下得很大,河水暴漲,巡撫被困在了路上,湖廣道御史卻冒前連夜趕到了。

  賀敬文叫來全家「賞雨」,啃著半邊鴨腦殼,吸一口酒,笑道:「一群傻子,大雨天的去給藩王祝壽吶!」開開心心啃了半天鴨腦殼,直吃到天黑,猶哼著小曲兒,又嚼鴨脖子。

  韓燕娘對果兒使了個眼色,果兒會意,到廚下命人將酒裡多摻水。瑤芳盤腿坐在羅漢榻上,看著連綿的雨幕,心道:不知道阿姐現在怎麼樣了。

  一道閃電掠過夜空,門房頂著斗笠來報:「姜千戶家娘子有急事拍門。」

  韓燕娘奇道:「什麼?他們不是應該在壽宴是麼?」

  瑤芳心頭一震:「這個時候來,總是有急事的,快請!」

  賀敬文吃得醉了,口裡道:「別是楚王死了吧?」

  韓燕娘戳了他腦門一下:「吃你的酒吧!」

  親自打了燈籠去見簡氏。

  簡氏後面跟著次子,韓燕娘還要寒暄兩句。一個驚雷劈下,照得地上一片雪亮,簡氏青著臉道:「楚王反了。扣著人在王府裡,一個一個地問要不要從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