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略/宮略之御前女官》
尤四姐/糖耳朵
第 1 章

天上一彎毛月亮,照得滿世界慘淡一片。

素以抬高手裡的燈籠給人照亮,瘦長條的太監在牆上釘木龕,包了水牛皮的錘子打在鐵釘上,磕托磕托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裡叫人頭皮發麻。

這一行五個人,四個是太監。有大內的二總管和掌事兒,也有北邊當穢差的下三等。

宮門下了鑰還能湊得這麼齊很難得,這種時候總歸有點事要發生,而且一般都不是什麼好事兒。

木龕釘好了,長滿壽給素以遞了個眼色。素以忙把燈籠挑桿插在牆眼兒裡,打開提籃取蠟燭和香,點上之後等太監們拜完了她再行禮。

祭奠死人,少不得送盤纏。

燒包袱時間上不允許,就燒剪錢。那是種拿土紙剪成方形,兩面貼金銀箔的冥幣,俗稱「買路錢」。往火裡一投,箔都燒得捲起來了,沙沙像冬天鏟冰的聲響。

火光照亮太監們木蹬蹬的臉,長二總管拿起酒葫蘆悶了口,往井口上奮力一噴,壯膽似的大聲咳嗽,「動手!」

打撈屍體有專門的大鐵鉤,宮裡死人是尋常事,歷練得久了簡直熟門熟道。

北五所的蘇拉們擼袖子上陣,麻繩穿進鉤鼻子裡打個結,井台上的木棍左右一架,這就齊活了。

長滿壽倚著牆嘿地一聲笑,「素姑姑沒見過這陣仗吧?宮裡哪天不出點事兒,這壓根就不叫事兒!我吧,命苦,是個直腸子。混了這麼些年,還是個二把手。」他往金井方向一努嘴,「您瞧,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使盡輪著我了。」

素以是尚儀局的人,平時也沒別的活,就是調理新進宮的小宮女,教她們規矩,然後交給內務府指派到各處上職。

這回是局子裡丟了宮女,還沒來得及撥出去的人,又恰好是她手底下的,她來認屍是義不容辭。

白天打撈不便,怕引起恐慌,就在亥正以後主子奴才們都歇下了才動手。

這三更半夜,說起來是有點瘆得慌。不過她是管帶姑姑,就是保和殿屋頂塌了也要面不改色,更別說這會兒了。

「您能者多勞,幹這個積德行善,保不定什麼時候就高昇了。」長滿壽是出了名的碎嘴子,她其實懶得和他兜搭。只不過礙於情面,敷衍還是要敷衍一下的。

他倒來勁了,絮絮叨叨說起和大總管榮壽的過節,末了摸了摸鼻子,「這些年的老夥計走的走,調職的調職,宮裡也就剩我和金迎福兩個老人兒了。萬歲爺不念舊情,咱們要巴結差事,還得給那些小輩點頭哈腰。」

素以皺了皺眉頭,「諳達這話在我跟前說,我聽著,聽過就忘了。」

長滿壽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嘴嚴。」

素以調過視線瞧那頭打撈的進展,麻繩上下顛騰,半天也沒消息。她有點發急,「不是浮著的嗎,怎麼請不上來?」

長滿壽唔了聲,「那得看她願不願意上來,姑娘家好面子,找了三天才找著,八成是走了樣,沒法子見人了。」

素以看看橫在井台上的木棍子,「那是幹什麼用的?」

長滿壽瞟了眼,拖著長腔道,「那個啊……才出井口陰氣重,不好直接上手,就得拿喜抬左右架住了發散發散。軲轆往上車,下頭夾緊嘍。車一點夾一點,不就全出來了麼!俗話說死沉死沉,人一斷氣,那份量沉了不是一點兒。尤其是這種淹死的,灌了一肚子水,要人抬,沒四個人成不了事。井口小,光拿手拽,誰有那力氣!」

正說著,候在井邊上的太監貓著腰過來回話,「請師傅的示下,井圈子太窄,到了齊腰箍的地方卡住了,出不來。」

長滿壽頓住了,呵的一聲,「這不是跟海參似的,得發得多大個兒呀!」

素以往那頭看看,搖軲轆把兒的太監按住了不動,麻繩扽得直直的,想來鉤住了,就是車不上來。

宮裡的井口都很小,直著往來一個人沒問題。可死了的,四肢不定成了什麼四仰八叉的樣兒,加上浮腫,要順溜出來大約是很艱難。

她又望了長滿壽一眼,這裡他最大,就等他拿主意。

長滿壽琢磨了下子,一拍大腿道,「拆吧,把人弄上來要緊。完了事兒明早回宗人府,交了差使大傢伙輕鬆。就是姑姑還不能省心,慎刑司回頭少不得盤問。到底是您手底下出的事,內務府要拿人做筏子。」那頭攥拳擼袖的拆磚,他藉機道,「眼下掌事的是我小同鄉,要是姑姑嫌麻煩,準備上幾兩銀子酒錢,我替你跑一趟算完。」

太監老家都是窮到底,能撈錢的地方等閒不錯過。既然成了絕戶,做人也就瞎來。

都說太監最奸猾,壞不壞的她心裡知道就行,面上還要裝客套,「真謝謝您了諳達,我自己也掂量這茬呢。近來時運不濟,麻煩事一樁接著一樁。不過我想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托人走後門,那不是明擺著理虧嗎!」

長滿壽白胖臉上的小眼睛一斜,「大內可不是有理走遍天下的地方,吃那些冤枉虧的,您能說他們不佔理?其實錯就錯在沒成算,這世道,銀子錢說話……」他覷她,燈籠光裡一張漂亮的瓜子臉,那肉皮兒,一掐就出水似的。細瞅瞅,其實眉眼長得有點像暢春園太后。

太監也是人,也愛美人,看見那些齊頭整臉的宮女願意表個親近。和小丫頭子們說上話容易,厲害的是這些姑姑。進宮時候長了,四平八穩,也不有求於誰。好容易逮著個機會,不套套近乎太可惜了。

「您別以為我要貪您那點銀子,給您跑腿我樂意。以前沒什麼交情,我幫您一回,日後好相見嘛!」他笑道,「您也知道內務府的那點事兒,外頭有民諺,樹矮牆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手不黑,哪裡來的銀子湊景講排場,您說是不是?」

素以真是忍不住了,眼下這情形,誰有心思和他扯那閒篇!

慎行司問話,她如實的答就是了。她在尚儀局這麼些年,不說有體面,混個臉熟總是可以的,真用不著他那麼好心。

「差不多了!」她指東打西,「估摸著這就能上來了,諳達,咱們過去吧!」

長滿壽只顧和她說話,忘了那頭的差事。打眼一看井圈拆得齊地面了,他捲起袖子上前,井裡黑咕隆咚看不清,但那味兒實在不太好聞。他擺了擺手,「往起車!」

軲轆吱吱嘎嘎的絞,繩子一寸寸的上升。素以站在邊上,說不怕是假的,可她受著人家爹媽的囑托,認了屍好領人回去下葬呢!

要說這起屍真是一波三折,死人有靈性,她作梗,任你多大的神通都請不上來。剛車了一大半,不知道哪裡不對,絞軲轆的太監說絆住了。

長滿壽也有點發虛,他再往下看,那宮女穿的老綠夾袍子都看得清了,就離井口三四尺,愣是不動了。他退了兩步把酒葫蘆遞給素以,「有點邪性,悶兩口燒刀子壯壯膽。」

素以喝了口又遞回去,葫蘆傳了一遍,長滿壽把底都喝完了,探頭往下說話,「姑娘,你爹媽在宮外等了三天了,麻溜上來,別叫二老記掛。」

這麼一來真有用,搖軲轆的試了試,果然比先頭輕鬆了許多。

人終於出井口了,兩個蘇拉忙拿喜抬往上送。吭哧吭哧一番努力,屍首沉甸甸倒在了井台上,趴著的,身形脹大了足有兩倍,什麼也看不出來。

長滿壽瞥了她一眼,「素姑姑,瞧瞧是不是你手底下人。別怕,咱們一身正氣。」

素以知道他是說給死人聽的,欠了欠身道,「諳達說得是。」

兩個蘇拉上手把屍體翻了過來,素以藉著燈籠光一看,直嚇出一身冷汗來。

真真是頭大如斗,氣壯如牛。都發散開了,跟皮筏子裡吹了氣似的,鼓脹得沒了人形。

要認五官是認不出來了,還好那宮女耳屏上長了個痦子,就憑這可以肯定的確是丟了的那個。

她點了點頭,「請諳達回宗人府,沒錯兒,正是。明兒我領牌子上貞順門,告訴她哥子往城西領人去。」她沒敢再看一眼,從衣襟裡掏出兩錠銀子交給長滿壽,蹲了個福道,「諳達指派人的時候替我周全,好歹找個野狗夠不著的地方。」

長滿壽有點意外,這位姑姑不肯掏腰包給自己買方便,倒願意花冤枉錢替底下人打點。他豎起大拇指來,「姑姑真仗義,難怪下頭人都服您!就沖您這點,我也得好好替您張羅。您放心,萬事包在我身上,出不了岔子。」

素以退後兩步微一弓腰,「謝謝諳達了。這兒沒事兒我就先回榻榻裡了,諳達有什麼吩咐,明兒打發人上局子裡來找我。」

長滿壽道好,看她跨出了腰子門才回身指使蘇拉,叫拿蓆子裹屍連夜送城西義莊去。

分了一錠銀子給蘇拉,剩下的拋給了他徒弟。

他徒弟進宮前漢姓張,小名叫二臭,他嫌那名字不上檯面給換了個,現在叫張來順。

張來順在他身邊當了十二年的差,也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邊伺候他回值房邊嘀嘀咕咕的琢磨,「我瞧著這位素姑姑像一個人。」

長滿壽笑開了,「你小子眼睛不鈍,說說像誰?」

張來順想了半天,「我以前遠遠兒見過皇太后,這會子想想,素姑姑可不就像主子娘娘嘛!」

長滿壽摸了摸下巴,「運氣這東西太重要了,有時候長得像別人能平步青雲,有時候像岔了又要招難。這麼好的人才,困在尚儀局裡不見外人,白糟蹋了。」

「師傅有什麼想頭沒有?」張來順說,「您以前老眼熱李大總管,那李玉貴有什麼?不就是和崔貴祥一條心抬舉了皇太后嘛!後來屎殼螂變知了,叫他一步登了天。眼下咱們也學學?」

長滿壽斜了他一眼,背著手踱方步,「你也不看看當今萬歲爺是誰,弄得好能出頭,弄不好可要掉腦袋的。這事兒得容我琢磨琢磨……」

宮牆上停了只老鴰,破嗓子呱的一聲叫,差點把人三魂七魄都震出來。長滿壽啐了口唾沫說晦氣,一步三晃搖進月華門值房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