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素以回到榻榻裡,同屋的妞子和品春還沒睡。看見她進來忙指著桌上的銅臉盆說,「照照,看有幾個影兒。別把髒東西帶回來,怪瘆人的。」

素以唔了聲,湊在盆上看了好久,不帶重影就算平安無事。把清水倒了,邊上有妞子準備的桃枝水,用來擦臉擦脖子能辟邪。妞子像管家婆子似的給她翻箱籠找衣裳,一頭道,「都換了擱在門外頭,明兒叫底下人拿去洗。怎麼樣?那個……是不是?」

素以點了點頭,「發得認不出來了,可憐見的,黑胖黑胖的,不成了樣子。要不是耳門上那顆痦子,真不敢肯定就是她。」

「我估摸著這事兒內務府得查,依我說裡頭大有玄機,要尋死哪兒不能死,何必大老遠跑到燈籠庫去!宮女子不許亂串門的規矩,進宮頭一天就教了。千叮嚀萬囑咐的,還記不住嗎?都說是得罪了人,或看見不該看的事兒,或聽見了不該聽的話,總有一樣挨得上,這才叫人滅了口。」品春坐在炕頭上挑花樣,邊說邊舉起一片萬字穿花並蒂給她們看,問繡在套襪上好不好看。

三個人都是尚儀局的姑姑,原本按份例該四個人一間屋子,立秋的時候放出去一個,到現在也沒人填補進來。於是四個人的榻榻三個人住,橫豎都是交過心的,說話也更隨意了。

素以坐在矮杌子上拿乾布擦腳,一天下來累得慌,又攤上那樁事,心情也變得很低落,「我前兩天就在琢磨,是不是我哪裡說話不得法,傷了她的臉面。」

「你快別往身上攬,誠心跟自己過不去是怎麼的?」妞子仰在炕上接口,「管教姑姑別說教訓兩句,就是罰她板著,不也是她份內的?宮女子都打這兒過的,要是三句話不對就尋死,那宮裡得死多少人?你踏踏實實的吧,沒你什麼事兒。就算內務府來問,一推四五六,也省得自找麻煩。這種無頭公案,他們愛怎麼查就怎麼查去。橫豎那些人閒來無事愛翻屍倒骨的折騰,權當給他們找差事幹了。」

說實在的,姑姑帶小宮女,呵斥、責罰,那都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她平時雖然嚴苛,卻還不及別的姑姑那麼霸道。要說她逼死人,決計不能夠,她自己也問心無愧得很。死了的那個剛進宮沒多久,十三歲的小丫頭片子,生得滾刀肉似的。咬不爛踹不斷,別提多叫人頭疼了。她雖然不喜歡她,總歸是自己手底下的,冷不丁橫死,也令她不太好受。

品春不耐煩說這個,她是六品彤史多姑姑的副手,專門記錄后妃宮女進幸的事。為防著敬事房的太監在記檔上頭做手腳,彤史手裡也有一筆賬,以備宗人府對比查考。她從值上下來會帶些小道消息,時不時羨慕多姑姑,說某某宮的某某小主又打發太監來找彤史啦,話倒沒說兩句,多姑姑的腰包肯定虧不了。

照舊是老例子打頭,「今兒永和宮敏貴人打發回事太監上局子裡來,雜七雜八說了些不相干的,看見多姑姑就拐著彎的套近乎,後來人一閃就不見了。晚上備牌子進幸,我瞧成常在出缺,給掛到月事那一欄裡去了。裡頭到底是怎麼回事,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還不是敏貴人和成常在不對付,下絆子撤了她的綠頭牌!」

宮妃們鬥法,鬥起來各有奇招。在這紫禁城裡,任何一點小矛盾都能成為炮仗的線引子。大概因為太寂寞,就跟外頭集市上似的,同行是冤家。物色好了對手,每日以算計為樂。像這種侍寢上動手腳的事其實不難辦到,老一輩的姑姑們在這高牆裡混久了,很懂得看人下菜碟。入選的小主們都是上三等祁人不假,但上三等裡也要分出個高低貴賤來。拿什麼分?自然是拿銀子分!有錢走遍天下,後宮裡也是一樣。願意出錢就能壓人。對於那些初進宮,沒有榮寵傍身的低等宮妃們,有些好事的人肯下血本,這一輩子就能叫她枯萎在牆角旮旯裡。

素以收拾妥當了上了炕,擰過身去吹八仙桌上的蠟燭。屋裡暗下來,姑娘們的話卻沒停。妞子有點犯困,還在嘀咕著,「就那個敏貴人,張狂得沒個褶兒。你叫她穿上花盆底走兩圈,走路外八字,跟個鴨子似的。連我的眼都入不了,也不知道怎麼晉的位。」

「人家有個好阿瑪,軍機值房裡的行走,御前紅人兒。」品春說,「萬歲爺和老主子當年一樣,講究個雨露均沾。在他老人家龍眼裡,不分美醜,都一樣。」

妞子吃吃笑起來,「龍眼,這比喻好。那呂太后叫呂雉,當初把持朝政的時候,該管她的眼睛叫鳳眼還是叫雞眼?」

素以咳了聲,「就會插科打諢!」

品春不搭理她,繼續的傷嗟,「你們說雨露均沾多委屈人啊!老主子在位時抱怨過滿朝廷的丈人爹,到了這輩兒裡,還是照舊。」

「那是祖制,不樂意也沒法子。先湊手將就,等遇著了對得上眼的,那可就兩說了。」妞子嗡噥著,「像主子爺和暢春園太后,這麼些年,神仙眷侶似的,羨煞旁人吶!」

品春沒正經的笑起來,「太后老佛爺可是宮女子出身,你們倆長著點兒眼睛,說不定哪天就登了高枝兒了。到時候別忘了提拔難兄難弟,給我個彤史幹幹,我天天給你們插牌子,往顯眼的地方供。」

大家都葫蘆打趣兒,當今的萬歲爺,那可是個俊小伙兒啊!承德皇帝的諸位皇子們生得都很好,南苑宇文氏打前朝起就以美貌名揚天下,九龍御座上坐的人俯治九重,是天下第一貴重的人。再加上年輕漂亮,自然就成了所有宮女子的嚮往。

傳得神乎其神的,其實認真說起來,她們這些局子裡當差的沒福氣得見天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踏踏實實守著地頭,沒有得令兒不能隨意走動。宮裡規矩重,誰敢滿世界溜躂,那是要挨打殺頭的。就連嬪妃們日常見得都不全,更別說乾清宮裡的萬歲爺了!

只不過姑娘家愛玩笑,挑個最理想的人配給你配給她,調侃兩句解解悶兒罷了。

「咱們當了這麼多年差,橫是運道不好,上不去也下不來。不在主子們跟前伺候,誰知道你是誰!」品春歎著氣說,「御前那撥人最得升發,幹得好有賞賜,還管抬籍,走出來都拿鼻子眼兒看人。」

妞子忙接口,「得了吧!體面能當飯吃?聽說萬歲爺脾氣大,稍有個不稱意就要發落人的。伴君如伴虎,留著腦袋吃飯吧!」一頭叫,「素以,素以……你們家給你說親事沒有?你明年就放出去了,下家兒找著沒?」

素以困得恍恍惚惚的,湊嘴應,「像是說了個筆帖式,沒過定,我也不知道……時候不早了,睡吧!明兒有新選進宮的,一堆事兒呢!」

西一長街上打更太監的梆子從南邊過來,走一段敲三下,原來已經子時牌了。

有頭有臉的姑姑在小範圍內很有權,手底下帶的小宮女機靈,會討好人,平日裡的雜事壓根不用自己料理,她們早給你分派了。因為姑姑手上掌管著她們的去留,但凡姑姑瞧得起的,經考核後送內務府派到小主跟前當差。要是姑姑看不上,認為你笨,調理不出來,就送下值房當碎差雜役。小宮女們使勁巴結是為後路,姑姑們受起來也心安理得。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姑姑們剛進宮也是這麼過來的,以前吃了些苦,現在資格老了,就到了苦盡甘來的時候。

底下人進來伺候洗臉梳頭,換了秋袍子差不多寅時三刻了,收拾妥當了往局子裡去。見過了上頭掌事兒,掌事的分派人頭到她們手裡,一人五個,調理出來等著用的。

素以領人下去,管帶姑姑有專門的值房,她往南邊的檻窗底下一站,從宮裡規矩開始一一講解。新來的什麼都不懂,要手把手的教。從吃穿住行到宮廷禮儀,必須面面俱到。否則人派出去闖了禍,那就是師傅教的不好,管帶姑姑要連坐受罰的。

「你們到我這兒來學規矩,是我的職責,更是你們的本份。誰吃不起苦,趁早說。我領你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既入了我門下,就要受我調理。我說的話你們得聽著,不許強嘴,不許梗脖子。入了宮門身不由己,走一步路,轉一個身都要有條有理。要是有誰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出蛾子,瞧見那頭供著的簟把子沒有?」她往高櫃上努努嘴,「別指望姑姑講情面替你們說好話,一概打罰不論,聽明白沒有?」

小宮女們對管帶姑姑有天生的恐懼,就像很多公主小主怵精奇嬤嬤一樣,她們這類人名聲不好,專事挑人刺的,最難伺候。素以在職上幹了四年,早就練得油鹽不進了。她們背後怎麼議論她不管,要教就不能手軟,就得往嚴了辦。

她手裡拎著竹板子圍著她們轉,「先說常見禮,常見禮分單膝雙膝兩種。單膝禮裡頭包括打千兒和請安,打千兒是太監用的禮,咱們不管那個。宮女子要學的有四種禮,下跪叩首禮、下跪禮、道萬福、頷首禮。見什麼人用什麼禮,咱們這類人要學的是前三種。叩首禮最重,下跪禮次之,接下來才是道萬福。磕頭誰都會,但是要磕得兢業,要磕得有風度,那就得下一番功夫……」

橫豎教學有一套固定模式,顛來倒去的說,說得嗓子冒煙。然後就是練基本功,頂碗、抻胳膊、學站規矩。走路也有準繩,要走得直,走得好看,落落大方。兩邊肩膀一高一低不行,腿裡擰麻花也不行。姑姑們最怕遇見小毛病多的,要一遍一遍的矯正,調理起來難,功夫也廢得深。

她這裡正忙著,門前有人探頭往裡看。素以回頭瞧了一眼,有點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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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著:受罰宮女面向北方立定,彎腰伸出雙臂來,用手扳住兩腳。不許身體彎曲,一直持續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