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慎刑司不在宮內,在皇城外頭中海邊上,隔著一堵牆和慶豐司做街坊。素以出宮是由衙門裡的人押解著的,兩個大太監一左一右的督辦,真有點作奸犯科了的錯覺。

她心裡挺緊張,因為知道些內情卻不能說出來,就開始變得沒底氣了。要是像前頭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反而可以雷打不動。現在全然不是這麼個事兒,細琢磨琢磨,這宮廷真的很險惡。女人和女人鬥起來太狠了,為了獨大,為了排除異己,宮外頭兩邊娘家人較量,宮裡頭使盡渾身解數的栽贓陷害謀算孩子,也不怕損陰鷙的。

翠兒原本預備著分派給景福宮貞貴人做打掃宮女,後來七轉八轉給撥到了古華軒懿嬪那裡。出事前一天去拜見了主子,回來得意的同她說,「懿主子待下人真和氣,留我在那兒坐了半天叫喫茶點,臨走又賞點翠。跟著這麼大方的主子,將來且有好日子過了。」

宮裡善性的嬪妃不說完全沒有,總之是少之又少。素以嘴上不說,心裡犯嘀咕。果然轉頭就傳聞懿嬪動了胎氣,險些保不住小皇子。瞧這架勢,分明是有人要使壞啊!不過究竟是別人動手腳,還是懿嬪自己演的一出苦肉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反正翠兒就那麼莫名其妙死了,死在八竿子打不著的燈籠庫。然後宮裡開始查古華軒裡的事兒,當然皇嗣是重頭。慎刑司派人搜過了翠兒榻榻,並未發現有價值的線索,死無對證下也就含混帶過了。

可是素以留了個心眼子,她沒看到懿嬪賞給翠兒的首飾。榻榻裡沒有,宮女子不許妖妖俏俏的胡亂打扮,更不可能戴在頭上。說不定翠兒就是先給人弄死了再塞到井裡的,人家怕惹麻煩,順帶便的把東西也拿走了。想歸想,都是揣測,她沒有證據,不好斷言,橫豎裡頭有貓膩就是了。

進了慎行司院門,地方不算大,兩邊的刑具真是嚇人。重枷、拶指、夾棍、鐵鏈子。還有內廷傳杖的器具,那麼厚的笞杖,那麼寬的春凳!這要是摁在上頭一通抽打,要活命怕是難了。

她吸了口氣,心裡怵歸怵,和她沒關係的事兒,犯不著心虛。跟著踏進明間裡,以為一定像過堂似的兩邊衙役侍立,可是竟沒有。堂上兩個人正說話,一個面朝外,一個背對著大門坐在案頭上,聊吃食聊得正歡。

坐在案後那個直咂嘴,「海子裡一年到頭有燈籠子兒了,我徒弟前兒下去逮了半簍子,放到甕裡醉著了。回頭我給您拿點兒,您帶回宮做酒菜,那叫美!」

案上那個搖頭,「那玩意兒我上回在索六那兒吃過,蟛刖嘛,螃蟹它親戚,寡唧唧的。」

「錯了,我說的燈籠子兒是蟛蜞,倆夾子的。公的吃口沒母的好,母的嫩,殼不扎嘴,鮮得很吶!」一頭說一頭嘿嘿笑,「就跟人一個道理,鬍子拉雜的老爺們,埋汰死人!你再看看十七八的大姑娘,水靈靈的。人是這樣,蟛蜞也是這樣,公的到天邊也不及母的吃香。」正說著,瞥眼看見門口有動靜,喲的一聲道,「來了!」

坐在案頭的人回過身來,胖胖的一張大臉,笑得花兒似的。下了案頭走過來,和顏悅色道,「素姑娘今兒可嚇著了?」

素以估摸著大概是乾清宮裡鬧的事傳出來了,臉上一紅,蹲身道,「有驚無險,謝諳達垂詢了。」

案後的人衝著胖子遞個「果不其然」的眼色,又笑道,「姑娘吉星高照著吶!宮裡有睿王爺照應,這兒有長二總管保駕,我就是問話也得挑淺顯的來。」

素以才想起來眼前這個胖子是長滿壽,上回要銀子說給她在慎刑司疏通,叫她回絕了,這回怎麼自發自願的替她張羅上了?再加上承恩公那頭的肥差,暗中覺得奇怪,臉上卻敷衍著,「諳達這麼照應我,我感激您。」

長滿壽大手一揮,「不值什麼,我在宮裡行走,難得遇上個瞧得上眼的。就沖您那天對死人的義氣,我這兒敬重您還來不及呢!都知道宮女子勢利心,眼眶子也大。活人且都顧不過來,誰在乎死了的是風乾還是醃鹹肉。偏您仗義,花銀子給蘇拉叫挑高地兒擱著,這樣的好心眼子,不得好報太沒天理了。」

素以聽那兩句奉承也像說官話的聲腔,愈發的審慎,「這是瞧著師徒的情,沒別的。要換了個不認識的,我也沒那閒錢過問。」

「也是,瞎佈施豈不是成了傻子?」長滿壽笑道,沖案後坐堂的藍頂子太監比劃一下,「這是司裡的主事,姓高,都是自己人,問你話別怕。」

素以糊里糊塗就被歸到「自己人」裡頭去了,別人給臉不能不識抬舉,忙見個禮,「給高諳達請安了。」

高太監抬抬手,「好說,別客氣。我和二總管是發小,從小一條褲衩都穿過。現如今又是苦兄弟,他托付的人不能不照應。」正了正臉色翻開白摺提筆潤墨,老著嗓子走流程,問,「叫什麼,多大年紀,哪裡人?」

素以斂神一一回答了,高太監記錄的當口就聽見長滿壽在邊上磕瓜子,卡嚓卡嚓聲連綿不斷。以前她一直以為慎刑司是個可怕的地方,裡頭辦差的都是粘桿處調理出來的狠角兒,三句話不對就要上板子的。沒想到如今來了全不是如此,應該都是長滿壽的功勞,底下一個卒子都沒有,偌大的典獄居裡然單剩一個主事。

「鄭翠兒是什麼時候到你手下學規矩的?」高太監問,「平時為人怎麼樣?可曾與人交惡?」

素以福身道,「回諳達的話,她是去年九月選的宮女。起先在打掃處幹碎差,十月二十二才進尚儀局分到我值下的。說為人,她年輕孩子心性兒,偶爾調皮不聽管教是有的,沒什麼大錯處。和一塊兒學規矩的同伴之間處得也還好,應該和別人沒有過節。」

高太監又嘬著嘴唇問,「出事兒前一天你見過她嗎?說上過話沒有?」

素以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往外透露,那些可有可無的話就爛在肚子裡,說出來沒什麼大幫助,還要給自己招不自在,何苦來呢!宮妃鬥法,犧牲幾個包衣奴才算什麼?宮女子不值錢,死了就死了,難道還能讓那些金貴人兒償命不成!她搖搖頭,「前一天她去古華軒見主子,回來時已經近酉時了。我那頭也忙著,就沒問她話,讓她直接回榻榻裡去了。」

「她們榻榻裡住了幾個宮女?」

「本來通鋪住八個,因著有五個分派出去了,後來就只剩三個人。我也問過另兩個小宮女,說那天她們下值回去就沒見著翠兒,所以也沒查出頭緒來。」

高太監還要追問,「那」字剛出口就被長滿壽給截住了,「成了成了,做做樣子得了,你也不看看憑她這身子骨能不能殺人。有這力氣盤問管帶,還不如多去查查那些主兒們,興許還有點用。」

高太監嗤了聲,「你是頭天進宮?哪個主兒是咱們能隨意盤詰的?人家不露馬腳,你拿什麼由頭去查?」說著合上文書往椅背上一靠,「要說這皇后主子,也真夠不問事的。後宮她是內當家,出了事兒她倒成了甩手掌櫃。她不發話,誰敢往下查?別說小主們,就是跟前體面點的宮女太監也輪不著咱們詢問不是!」

長滿壽剔了剔牙花子,嘿嘿笑道,「這叫無為而治懂不懂?主子娘娘是聰明人,讓她們鬥,鬥來鬥去最後誰得利?她不必整治人,宮裡自有愛出風頭的供她驅使。沒見著一有事娘娘就鳳體違和麼?她這是要撈賢後的名聲,除了這個也沒旁的能留住萬歲爺的心了。」

高太監搖頭,「苦巴兒的,他們這樣的少年夫妻,還不如前頭老爺子和正宮娘娘呢!」

長滿壽涎臉一笑,「可不,萬歲爺就差個知冷熱的人。不能像那些妃嬪似的,逮著了恨不得炸出他二兩油來。要個溫存的,四月裡的風那樣兒的。萬歲爺性子冷,得徐徐的晤著。晤軟乎了,也能隨太上皇老爺子恁麼會疼人。」

素以對他們的話題不怎麼感興趣,皇帝是冷是熱和她沒多大關係,她還在琢磨這趟風波。合著是宮裡沒叫查,這頭也有點矇混過關的意思。叫她來不過是走場,問過了也就沒別的事了。

她想走,可插不上話去,只得站在那裡聽他們說以前的事兒。說暢春園裡二位那時候折騰得多厲害,說太上皇怎麼翻牆進太后的院子,怎麼為太后神思恍惚。

「沒見識過,只當天家沒感情。自打目睹了太上皇和太后那份轟轟烈烈,真叫人心底裡透出暖乎來。」長滿壽說,「前頭皇上是位情天子,打下這大英江山不容易,還沒到知天命的年紀就早早的退了位,和太后隱居暢春園做神仙去了。」

「這種事兒別說帝王家,就連民間百姓都辦不到。我那時候正跟著王保打下手,也看見老爺子廢先頭娘娘的陣仗了。要說都是命啊,沒有太子爺弄的那一出,也輪不著這會兒的主子爺。」高太監想起來素以來,別過臉問她,「姑娘見過暢春園太后沒有?」

素以道,「我自打進宮就沒出過尚儀局,先是學規矩,後來留下做姑姑的副手,東西六宮沒怎麼走動過。」

高太監一瞥長滿壽,長滿壽滿臉的笑,「沒見過好,橫豎您是長了張有福氣的臉,將來一準兒大富大貴。」

他們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處處透著玄機。素以旁聽著,只是笑笑,也不怎麼搭話。隔了會子門上走進個小太監,就地打千兒說剛才宮外傳話進來,承恩公巳時牌上嚥了氣,叫二總管預備治喪的事兒。

長滿壽把瓜子扔回果盒裡,撲了撲手沖素以打眼色,笑道,「差使來了,姑娘,跟我一道領牌子出宮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