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兩個人弓著身子垂著手,遠遠的從靈堂前趨步過來。到了跟前一掃馬蹄袖,畢恭畢敬打了個千兒,「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背著手叫起喀,看見李玉貴緩聲道,「朕這幾日機務忙,沒上暢春園去,皇父和皇太后好不好?」

李玉貴笑道,「回主子話,太上皇和太后娘娘身子骨都很結實,太上皇每天早起打太極、射箭垛子,練得紅光滿面別提多精神了。就是惦記萬歲爺,昨兒用膳看見一盤醴陵小炒肉,還說這是『東齊最喜歡的』……」他打了自己一嘴巴,「奴才失言,口稱萬歲爺名諱,奴才自己掌嘴。」

皇帝叫住了,「你是轉述,不算罪過。回去替朕帶話給皇父,請二老仔細身子,等忙過這陣子,兒子就上暢春園給二老請安。」

李玉貴應個庶,皇帝沒停留,急匆匆朝靈堂方向去了。聖駕親臨,府裡早就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他慇勤伺候著皇帝進了門後方退出來。左右找那姑娘,喪棚底下沒看見人,大概忙著辦什麼雞零狗碎的事走開了。

李玉貴歎口氣,真為那姑娘的前程捏把汗。要說這長滿壽真是個豬腦子,他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對暢春園太后一向有微詞。就是因為皇帝生母慧賢貴妃從葬的事兒,太上皇要和太后生同衾死同穴,絕不容許別人在他們中間插一槓子。皇帝不是這麼想,他自己的親媽,自然希望能入地宮,將來好和皇父千古相隨。如今就是礙著有這位太后,好些事兒沒法子辦到。皇帝面上對太后敬愛,私底下可是兩碼事。心裡憋屈著原就不痛快,再弄個大活人戳在他眼窩子裡,不搓火尋釁才怪。這麼一來,這位漂亮大姑娘只怕不大妙了。他倒想好心提個醒來著,無奈人家不在。他仰起脖子對那暖陽一歎,看來是命,看各人造化吧!

「李總管您走啊?馬上就開宴,吃了席面再走不遲啊。」門口的管家招呼著,復又打拱送別,「您好走。」

素以前頭忙得昏天黑地的,昆夫人過意不去,打發小公爺的姨奶奶來請她往二進院裡歇息。坐了一陣從後面出來,趕巧和李玉貴前後腳,她聽過他的大名,但因不熟,也沒太在意。

時候到了午正二刻,賵賻隨禮的賓客來得也差不多了,伙房裡準備著上菜發席,小姨奶奶道,「姑姑的吃食我另叫人備了送到跨院裡去,您是有體面的人,別和底下人一處吃。原本宮裡好好的安逸日子,偏受了命來幫襯我們家,太太說怠慢了不好意思的。」

素以笑道,「我給上頭辦差,不敢說辛苦兩個字。太太客氣了,我是來幫忙的,卻給本家添麻煩,像什麼話呢!和他們一塊兒在廚裡吃就成了。」

姨奶奶臉上帶著謙卑的笑,「不麻煩的,粗使的人手夠用,回頭拿食盒提過去,叫她們伺候著。眼下總算安定下來了,下半晌的事也不多,姑姑用了飯再歇會子。」

既這麼說,素以也不推辭了,確實這半天折騰得夠嗆,倒不是身上累,是心裡累。什麼人用什麼禮一點不能馬虎,她十三歲就入了宮,經手這樣的事是頭一遭。說起來也怪難為自己的,竟不知道這一大套是怎麼辦下來的。

走了一會兒沒見長滿壽,想找他請上夜的示下。問邊上人,人家一吐舌頭,悄聲道,「萬歲爺親自來弔唁公爺,長總管正在邊上服侍呢!」

皇上來了,這叫她有些為難。知道宮裡派了兩個人出來,她不去謁見說不過去。可真要她再在聖駕跟前現眼,自己為上回的事心裡也怯。猶豫著想了好一會兒,索性睜眼閉眼的矇混過去得了。橫豎場面上亂,人來人往的也多。萬歲爺是辦大事的人,進了香就會回宮去的,不能有那份閒心來和她計較。

她踮著腳尖往靈堂方向張望,裡頭哭聲搖山振岳。她放下心來,捋了捋腰上孝帶子,不聲不響的退出了前院。

入秋後天不暖和了,但是到了中晌日頭高,也還殘留著暑氣似的。公爺府很大,景致也好,跨院後面有假山有亭子,那是個小型的花園,沿院還有高壯的樹,亭亭如蓋。素以坐在抄手遊廊的勾片欄杆上,倚著大紅抱柱扭身看看,遊廊的基座挺高,底下有深挖的排水。到了下雨天這裡是個好去處,美景如織,女牆上是各種樣式的花窗。坐在這裡聽雨聲,想想都是極愜意的。

她歪著腦袋琢磨,搬手指頭算了算,明年這個時候她就滿二十一了。大英選秀秀的規矩是前朝定下來的,原本宮女子一入宮門沒有發還的機會,虧得大鄴當初的皇帝聖明,未得臨幸的宮人到了年紀可以出去嫁人。上回額涅進宮探望她,說起軍機值房裡的筆帖式,官銜不高,家境倒殷實。她是家裡大丫頭,出了宮又這麼大年紀了,還挑什麼?只要人好,和和氣氣的,也就足夠了。

這頭正想著,垂花門上歪歪斜斜進來個人,白靜的臉皮,腫著眼泡,兩鬢頭髮撒亂。她看了幾眼,平常她就認不清臉,昆公爺族裡子侄多,門下又有不少學生,來了都是一色的孝袍子,憑她的記性斷斷憶不起來。她背過身裝沒看見,不說話就不落短處,這樣最保險。

誰知那人走到她身後,搭訕道,「先前忙,我也沒來得及細問。姑娘看著眼熟,一時想不起來了,是哪個院裡的人來著?」

素以躲不過,只得轉過來欠身,「我是宮裡派出來,給長二總管打下手伺候喪事的。」

「宮裡來的啊!」那人眼珠子溜溜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忽而一笑,「宮裡的好,宮裡水都養人。」

素以聽這話頭子不太老成似的,臉一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起來。那人也不甚在意,又接著問,「姑娘現跟著哪個主子?咱們以前一定見過,是不是皇后主子那兒的?若是,那趕巧,咱們以後常能碰面。」

素以眉頭蹙了蹙,「您猜錯了,我不是皇后宮裡人,也沒見過您。」

「哪能呢!這麼面善的。」那年輕男人靦臉道,眼睛核桃似的,卻還有閒心兜搭女孩子。粗布袖子掖掖臉,耙了幾下散亂的頭髮,又挺有精氣神的樣子。咳嗽一聲道,「姑娘別嫌我冒昧,敢問姑娘今年芳齡幾何?在哪個旗?」

素以簡直有些厭惡了,「你是誰呀?內務府的還是順天府的?查戶籍是怎麼的?我在哪個旗多大年紀和你有什麼相干?」

那人嘿了聲,心道小辣椒,有味道!只不過先頭才見過,轉眼就忘有點過分。他往前湊了湊,大臉在她眼前晃悠,「您貴人多忘事啊!昆公爺是我阿瑪,皇后娘娘是我姐姐,您說我是誰?」

素以細瞧瞧這張討打的漂亮臉蛋,這才有點印象,「小公爺啊!」是別人倒又兩說,是他更讓人不待見了。親爹在靈堂裡躺著,他不在簀床邊上守靈,怎麼跑到跨院裡來了?

「叫我恩佑吧,顯得親切。」他笑嘻嘻道,「這回能告訴我了吧,你叫什麼?哪家的姑娘?」

她不動聲色往後退了兩步,挑揀著回答,「奴才叫素以,角旗上人。小公爺有什麼吩咐,奴才這就去辦。」

恩佑擺了擺手,「沒什麼吩咐,到了飯點兒,我回去換身衣服,陪萬歲爺南炕上吃白煮肉。」稍一頓又套近乎,「這回可虧得有姑娘張羅了,底下那些個包衣奴才猴頂燈似的,辦事不牢靠。有了姑娘和長總管,這回的事兒辦得體體面面的,我得謝姑娘。姑娘看著到了年紀,什麼時候出宮?五音旗下角旗旗份不算高啊,姑娘出了宮什麼後路?要不要我搭把手?」

無事獻慇勤,這種好處通常叫人難以消受。素以礙著他的身份不能呲達他,只得斂神克制著,「謝小公爺關心,奴才家道過得去,並沒有什麼難處,小公爺的好意心領了,不敢勞動小公爺。」

這樣敬而遠之的態度還真是頭回見著,恩佑十二歲起就在脂粉堆裡打滾,向來只有女人上趕著攏絡他的。這回倒好,熱臉貼冷屁股,心裡不服,愈發憋著一股勁了。

他點頭,「家道好就成啊,那姑娘許人家沒有?出宮才作配可就耽誤了,我這人好管閒事,也愛替人做媒,要不我給姑娘說和說和?」

素以驚訝的看著他,「小公爺,這兒正辦喪事兒,您眼下說這個不大合適吧!」

恩佑回過神來,也是,一激動忘了這茬了。他摸了摸下巴,「是不大合適,我哭得時候長,有點兒糊塗了,您別見怪。」

素以哄孩子似的哄他,「小公爺外頭操勞,回來又哭祭,怪辛苦的。不是說要陪萬歲爺麼,叫主子好等,回頭主子生氣。」

他聽見她說「外頭操勞」,果然有點訕訕的。誰都知道他滿四九城胡天胡地的玩兒,偏她反著說,這不是下黑手打他臉嘛!他有火發不出,瞧她長得好看也不和她認真計較。再一想能留皇帝吃飯是天大的面子,再磨嘰下去要闖禍的。也不多說了,忙提著四開啟孝袍子朝廊子那頭去了。

素以目送他,對插著兩手歎口氣。這麼沒心沒肺的人少見,親爹死了還能騰空和姑娘閒聊,昆公爺教出個妖怪來,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她覺得無奈又可笑,學老輩裡人那樣挑剔的搖搖頭。本打算回跨院等開飯去,沒曾想往後退一步,不留神又踩著別人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