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昆公爺停靈三天出殯,吹吹打打間喪事算辦完了。棺槨抬出靈堂時多了摔喪駕靈的女孩兒,果然昆家把人認下來了。素以和底下婆子閒聊時聽說了那天的後話,原來人家是有備而來的,懷裡揣著昆公爺當年情意綿綿的書信,小公爺對比筆跡又是尷尬又是傻眼。昆夫人背著人再問些私密的問題,那姨太太也都答得出來,於是這名分三下兩下就坐實了。

說起來昆夫人真可憐,死了男人不算,又遭受這樣的打擊,委實有點一蹶不振。靈柩出了大門就病倒了,犯了頭風,齊眉戴著黑緞子抹額,仰在躺椅裡,乾癟癟的像張薄紙片,幾天下來瘦得不成人形。

素以和長滿壽的任務到這裡就算結束了,兩個人上昆夫人跟前卸差事,一個插秧打千兒,一個斂袍子蹲福。長滿壽嘴上是抹了蜜的,他滿臉哀容,和風細雨的對昆夫人說,「福晉保重身子,老公爺不在了,這個家更指著您呢!您不看別的,全看小公爺。小公爺是才俊,將來必定能高昇的。宮裡又有主子娘娘搭手,您到天到地都落不著短處。奴才們不敢給主子丟人,雖有波折,總算是把主子交代的事辦成了,有不周到的地方對不住您,請您多擔待。天色不早了,奴才們這就向您辭行,得回宮繳牌子卸職。這兩天在您府上多受照應,這兒給您道個謝。往後有用得著奴才們的地方只管吩咐,奴才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昆夫人掙扎著坐起來,遲遲的應一聲,「二總管太客氣了,這回沒你們二位,我這一大攤子不知怎麼料理才好呢。倒灶的事兒湊了這麼多,叫二位看笑話了。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橫豎謝謝二位,回頭宮裡娘娘少不得也有賞的。我這兒先意思意思……」她對邊上嬤嬤努努嘴,「把我準備好的東西拿來。」

下人開了櫃子,取出兩個綠閃紅緞子做的小口袋往他們跟前遞。長滿壽最會裝模作樣,捧在手裡活像捧了個燙手的山芋,嘴裡應著,「喲,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奴才們給老公爺料理後事是給奴才們長臉子,怎麼好意思得您的賞呢!」

昆夫人壓壓手,「別客氣,這是你們的辛苦錢,該得的。怎麼說都是喪事兒,不吉利。這錢是紅包兒,給你們洗洗晦氣,別嫌少。」

絕對不嫌少啊!手指頭暗裡動了動,掂掂份量少說也有四塊銀餅子。台州足紋,朝廷按規制打造,二十五兩一塊,算下來一百兩夠夠的。長滿壽瞥了邊上姑娘一眼,素以垂著眼皮不聲不響,臉上也不見喜怒。他轉過來又衝昆夫人打一千兒,「福晉真是仔細人,叫福晉破費,奴才們罪過大了。」

「你們辦差也費心,我沒別的能貼補,只有錢上頭犒勞。」說著把眼兒瞧素以,「姑娘辛苦,這回替我掙足了面子,人情上沒有欠缺,我打心眼兒裡感激你。」

素以這才抬起頭來,肅了肅道,「奴才不敢當,這是奴才的本份,福晉千萬別這麼說,奴才受不起。」

昆夫人看她舉止端方的模樣心裡有成算,也不同她說什麼,只對長滿壽道,「過陣子我還有事兒要偏勞二總管,到時候再去拜會您。今兒就不虛留你們了,回宮替我帶娘娘的好兒,叫她別掛心,家裡一切都安穩,請她踏踏實實的,好好的養息身子要緊。」

長滿壽應個庶,膝頭子一點地,帶著素以退出了公爺府。

銀錠橋胡同離宮不遠,小道上穿過去,不走多會兒就能看見宮牆。沿宮牆復行一段過筒子河,再往前就是神武門。忙活了三天,不想再窩在二人抬裡回來,倒願意走走路,鬆散鬆散。

素以心事重重,越走越磨蹭。回了宮好日子就到頭了,看看天色覺得有點難過。時候已經接近下鑰,回去收拾收拾就得上乾清宮丟人去了。

長滿壽心滿意足的看完了那幾塊一根到心的銀餅,往箭袖裡頭一揣,才騰出空來偏頭打量她,「還憂心著呢?小公爺不是給你石闌干了嗎?記住帶上,牛鬼蛇神不敢近身。萬一要是遇著不乾淨的東西,就大口的啐唾沫。俗話說唾沫星子淹死人,鬼也怵這個。」

「諳達您別嚇唬我,越說我越害怕。」素以一臉菜色,蔫頭耷腦。

「那天我們去撈人您還挺精神,今兒怎麼成這樣了?」長滿壽笑了笑,「我還以為您天不怕地不怕呢!」

素以不想說話,那天人多還能湊合,現如今剩她一個,三更半夜的在那兒搖著鈴遊蕩,單想想就感到厚厚一片烏雲罩住了天靈蓋。這陣子不知怎麼回事老和死人打交道,料理完了翠兒轉手就是昆公爺。大概遇上了煞星正走霉運,也不知什麼時候能時來運轉。

長滿壽邊走邊寬慰她,「你且忍耐兩天,前兒小公爺不是說了嗎,他手上事一撂就進宮面見皇后去。萬歲爺和皇后算不上恩愛吧,兩口子說話總比外人近些。皇后替你求個情,說不得一轉頭這個責罰就免了。」

素以直歎氣,「借您吉言,我也眼巴巴的盼著呢!」

長滿壽可不是真同情她,在他看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提鈴越久越好。等萬歲爺習慣了她說話的聲氣兒,哪天聽不見就渾身不舒坦,到那時候可就修成正果了。他越想越美心裡也越急切,看著天色道,「加緊趕吧,回去換身衣裳洗把臉,有了精氣神,再凶的鬼都要繞道走。」

也沒別的辦法了,素以昂起頭吐納兩口,像扔了包袱似的大步往前邁。長滿壽在後面看著,心裡歎了聲真叫一個美!這姑娘身條生得實在好,宮女的袍子不收腰,上下一統圓。這麼平庸的衣裳都能讓她穿得肩是肩背是背,他日承幸,萬歲爺八成覺著挖著寶貝了。

他不厚道的捂嘴笑,怕人落眼,忙正正臉色復又攆了上去。

跨進宮門,素以試探著問他,「諳達,您說今晚能不能先睡個囫圇覺,明兒五更時候再開始?」

長滿壽慢吞吞扭過頭來,大肥臉上面無表情,「您說呢?」

她一下子萎頓了,是啊,不能夠。萬歲爺叫回宮即辦,哪裡容得她歇一晚?要是敢自作主張,擎等著挨鍘刀吧!

走到永康左門和長滿壽分了道,她一徑進了西長房裡。先去掌事房見綏嬤嬤,蹲個福道,「嬤嬤,我回來了。」

綏嬤嬤點點頭,「都料理好了?順遂麼?」

她嗯了聲,「公爺喪事都順遂。」說著掏出錢袋來呈上去,「這是公爺福晉的打賞,嬤嬤替我保管吧!」

有時候人並不稀圖那些身外物,做小伏低表明一種態度,讓人家覺得你眼裡有她,把她挑在大拇哥上,人家心裡就舒坦。素以深諳此道,所以綏嬤嬤對別人疾言厲色,對她卻一向和煦。臉上含著微微的笑意,只說,「我知道你敬我,如今人也大了,得的賞錢都自己收著吧!明年出宮帶了添妝奩,自己手上活絡,到哪兒都有底氣。」

素以應個是,有些些遲疑的看她,「嬤嬤,我挨罰了,今兒起要提鈴。」

綏嬤嬤吃了一驚,「出了什麼事兒?好好的怎麼罰提鈴呢?」

她垂下嘴角囁嚅,「因為衝撞了萬歲爺。」

「在公爺府又遇上了?」綏嬤嬤歎息,「九成又是不認人鬧的,你這毛病是得改改了。」

她覺得無可奈何,「這不是改不了嘛……」

綏嬤嬤也沒法子想,萬歲爺親下的旨,誰敢說個不字?宮裡混,明哲保身是頭一條。她犯了大錯,任誰也愛莫能助。不過取個巧倒是可以的,「提鈴是苦差事,回頭站著都能睡著。這麼的,這兩天先咬牙挺住,等實在不成了,我找個由頭罰你思過。趁著當口睡兩個時辰,接著也能應付好幾天。」

素以聽了感激的蹲身,「我知道嬤嬤最疼我,謝謝嬤嬤了!」

綏嬤嬤看看案上的滴漏,打發道,「回去收拾收拾,過陣子就下鑰了,別誤了時候。」

她應個庶,垂頭喪氣回了榻榻裡。進門碰見妞子在整理箱籠,把受罰的原委和她說了一遍,又把零碎話囑咐好,弄得像交代後事一樣。

妞子連著呸了好幾聲,「我見過板著血沖了頭憋死的,沒見過提鈴被鬼掐死的。別瞎操心,得了空就瞇瞪一會兒,你命大,沒事兒的。」又追著問,「這麼說見著萬歲爺了?我問你,主子爺長得好不好?聽說漂亮極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素以一臉的懵樣,「你問我?我什麼毛病你不知道?」

「怎麼能!」妞子提高了嗓門,「他是誰啊?就這麼被你給忘了?一點印象也沒了?」

她眨巴著眼兒想了想,「我就知道很俊,到底怎麼俊記不起來了。」

妞子簡直恨鐵不成鋼,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根細長的手指直壓過來點她腦門子,「就你這樣,不罰你罰誰?依著我,就算忘了阿瑪長什麼樣,也不能忘了萬歲爺的相貌啊!你倒好,萬歲爺也成了閒雜人等,一概過目就忘。」

素以摀住了頭,「多見兩回就能記住了。」

「敢情萬歲爺為了讓你記住,還得天天戳在你眼眶子裡讓你瞧不成?虧你手底下丫頭那麼怕你,整天姑姑長姑姑短,卻不知道她們姑姑原來是個傻大姐!」

妞子拍手大笑,素以僵著臉推了她一把,「你別毀我名聲!記著別在我徒弟跟前瞎說,我夠丟人的了,給我留點顏面吧!」

有時候面子真的很要緊,不單男人,女人也一樣。所以素以捏著鈴鐺過宮門的時候連死的心都有,虧得戌正天都黑得透透的了,平時人來人往的地方冷清下來,只看見乾清門上兩盞守夜宮燈遙遙亮著。

今晚沒月亮,天色出奇的暗。

西一長街上隱約響起了梆子聲,她吸了口氣,在天街一頭正了正雲紋大背心,手裡銅鈴搖起來,一頭正步走,一頭放嗓子高唱——

「天下太平……」

鎏金大銅缸腳下不知道什麼時候躲了只野貓,聽見響動突然躥過去,淒厲綿長的一聲尖叫,像根刺似的直插進人心窩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