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萬歲爺,奴才說錯話了?」她惶惶的瞪著一雙大眼睛,滿臉驚懼的看著他。宮人犯了錯有專門的流程,跪下、磕頭、求饒。素以正打算這麼幹,皇帝卻淡淡的調開了視線。這就算赦免了吧!她心裡跳得通通的,這會兒一看有緩,才鬆口氣。存著小心的捧著福祿壽托碟遞過去,輕聲道,「萬歲爺歇會兒,喝口茶。」

他接過來托在手裡,蓋子刮了刮茶葉,抿上一口問,「外頭霧氣重嗎?」

「重。」她說,「走在裡頭像躺在棉花包裡似的。」

做皇帝心懷天下,變了點兒天就要擔心漕運的事。秋收後的糧食要往京畿糧倉運輸,霧裡船隊沒法子行進,萬一再連著下雨,那千萬石的糧食就要霉了。

「你說明天能不能出太陽?」他的手指在黃綾桌面上篤篤點著,「昨兒臨入夜就有點陰,怕早上要發作。」

素以往外看看,「這個說不好,天要下雨,擋也擋不住。」

皇帝沉寂下來,靠著椅圈捏了捏眉心。素以偷著瞧一眼,皇帝臉上顏色不霽,她知道為君者肩頭有重壓,也不敢過多的停留,免得觸了逆鱗招霉運。正要收拾收拾退下去,又聽見皇帝說,「你回頭告訴長滿壽,叫他準備行輦,退了朝朕要上暢春園給太上皇請安。」

素以應個庶,「奴才這就去傳話。」

他垂下眼簾吁口氣,「別急,留下說會子話。」

素以不知道有什麼可說的,既然主子發了話,走是走不了了,只有老老實實在邊上肅立。

皇帝偏頭復又看她,「你和十三爺早前就認識?」

素以想起那天乾清宮裡的事,那位小爺是老皇爺和太后的嬌兒子,她以前應該是沒有見過的。其實她除了認人困難點,具體的什麼地方發生過什麼事,記得卻是分外清楚。就像眼睛看不見的人,聽力特別發達一樣,總有長處來彌補短處。十三爺為什麼替她說話她不知道,但是既然他有了這麼個借口,自己就得順著話頭往下說。兩個人口徑一致,假的也變成真的了。因頷首,「有一年大雪,睿王爺過慈寧宮面見太皇太后,經過慈蔭樓雪封了道兒,是奴才給王爺掃的雪。」

皇帝哦了聲,「這麼說來是有老交情的。你去過暢春園麼?」

素以笑了笑,「哪能呢!奴才是大內人,沒機會往暢春園去。上回公爺家喪事兒是入宮七年裡頭回出宮,到了外頭樣樣看著都透著新鮮。這七年四九城變了樣了,萬歲爺治下國泰民安,連城門樓子都加高了,萬歲爺真厲害!」

萬歲爺真厲害?打從登基後就沒再聽人這麼誇過他了,通常溢美之辭都是文縐縐的,隔靴搔癢點到為止。他聽她這些耿直的話,眉梢漸漸舒展開來,微打個頓,轉過臉若無其事道,「睿王爺對你不薄,回頭登門給他磕頭謝恩吧!」

這是要捎帶上她一道往暢春園去,皇帝的算計不是她能看透的,既有了皇命,照辦就是了。素以蹲個福道,「是,奴才天亮到尚儀局卸了差就來。」

皇帝批折子批累了,覺得和她閒聊也滿有意思。雖然她頂了張不討喜的臉,但是說話不乏味,拿她解解悶也不無不可。便倚著灰鼠椅搭問她,「你家裡有兄弟嗎?」

都說皇帝不愛開金口,素以倒覺得不像。他會自己找話題,慢慢的,敦實的,一遞一聲循序漸進。她垂眼看著地面的波斯地毯答話,「回萬歲爺,奴才家有兩個哥子。哥哥們成了親,現在我那些侄兒都滿地跑了。還有一個妹妹,本來也到了入選的年紀,可是自小腿上有毛病,走道走不好……」

她有些尷尬,皇帝點點頭,「朕沒猜錯,你們家還真有殘疾。」

素以愣了下,心道這皇帝真有見縫插針的本事。她眼神不好,非把她歸到殘疾一類裡去。這麼的也沒法子,人家是主子,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你是嫡出還是庶出?」他又問,輕描淡寫的語氣。

素以這下子揚眉吐氣的挺了挺胸,「奴才是嫡出,奴才的阿瑪早年有個通房,後來病死了,我阿瑪就沒再納妾,一直只有我額涅一房太太。」

「倒難得。」皇帝說,「在旗的男人玩興大,走雞鬥狗,聽戲看花娶小老婆一樣不落。你阿瑪算正路的,這點和老承恩公當年很像。」

皇帝損人真是一絕啊!素以憋得臉發紅,還要蹲福,「奴才阿瑪不敢和承恩公比,謝萬歲爺抬舉。」

「說起承恩公,那天小公爺在飯局上打聽你了。」皇帝漫不經心,邊說邊擰過身子看奏折上的墨跡乾了沒有。

素以挺意外,估摸著小公爺是好奇她怎麼得罪了皇帝,念著她伺候喪事的情兒,打算伸把援手撈人。她順勢道,「小公爺和老福晉都挺客氣,奴才在昆府上很受照應。」

皇帝看著高深的屋頂不說話,通常恩佑惦記哪個女人了,接下來的事兒就能料到十之八九。他做阿哥那會兒和他在一處讀過書,那是個狗見了都搖頭的人物,總師傅頭上也敢薅把毛,名聲如雷貫耳。

「小公爺歲數大了,眼看著沉穩,和以前不大一樣了。」他說,量了兩勺水到端硯裡,自己捏著墨塊慢慢的研,「當年他有個綽號叫『琉璃喇叭』,天生的會抖機靈。那時候保和殿大學士教我們學問,出了個題,問大夥兒要是平民,打算幹什麼營生餬口。眾人七嘴八舌,有的說開裁縫鋪,有的說販米,最不濟的說唱八角鼓。你猜猜他說什麼?」

小公爺這麼稀奇的人,想出來的東西肯定也稀奇。素以搖搖頭,「我猜不著,萬歲爺說說。」

皇帝眼裡浮起笑意,「也確實沒幾個人猜得著,他說了兩樣,首選學打胎手藝。官家小姐有了私孩子不能留,為了趕緊打發,多少錢都願意花。第二是批殃榜,死人錢最好掙,不給錢就不讓下葬。」

素以笑起來,「小公爺真聰明,這種買賣都想得出來。活兒是下等些,來錢確實快。」

「是啊,那時候師傅嘴上罵他猴息子,人後卻誇他。說他雖然不著調,但是腦子好使是真的。」皇帝說,「有歪才,說不定就能有出息。」

素以忙應道,「萬歲爺說得極是,橫豎萬歲爺是火眼金睛,什麼人什麼命,全在萬歲爺手心裡捏著。」

他又沉默下來,天性深沉的人不會滔滔不絕,經常在說話的間隙有斷檔。這是做皇子時養成的習慣,因為要聆聽,要消化。他不是嫡長,東籬出岔子前的十三年他僅僅是個普通的黃帶子。和其他兄弟一樣,不受眷顧,不受重視。生活的大部分時間在受訓誡,皇父的、皇后的、總師傅的。現在做了皇帝,聽得更多了,八方奏表,上疏諫議。他的脾氣裡還是隱忍佔了大部分,似乎只有怒極呵斥時才會來上一番長篇大論。今天說這些,已經算多的了。

素以看他臉上淡漠,回身瞧鐘點已經交丑時牌,便小心道,「過不多久就該叫起了,萬歲爺何不歇會子?打個盹也好啊,這麼熬著,沒的傷了身子。」

皇帝的眼波流轉過來,冷冰冰的乜她。要不是她在夾道裡雞貓子鬼叫,他何至於鬧得睡意全無!

素以知道他眼裡的含義,嚇得斂神蹲福,「奴才明晚一定小心嗓門兒,進了內右門就不出聲了。」

皇帝不搭理她,重又提筆蘸墨。素以見狀不敢再逗留,納個福就托著茶盤卻行退出了養心殿。心裡記掛著給長滿壽傳話,匆匆穿過垂花門往抱廈裡去。

長滿壽那頭等她出來,到底時候久了也耐不住,坐在條凳上打起瞌睡來。素以到了跟前也沒察覺,只顧在那兒前仰後合的撞鐘。間或一聲呼嚕,石破天驚也能把自己震個八分醒。

素以叫他,「諳達,別睡了,萬歲爺有旨意。」

這是最有效的回魂辦法,長滿壽半夢半醒裡猛一個激靈就縱了起來,嘩啦一聲掃袖打下千兒,嘴裡高應著,「奴才接旨!」

素以讓了讓,「諳達,您睡懵了?萬歲爺沒在,您行什麼禮啊!」

長滿壽這才抬起眼,看明白了站起來,拍著心口嘟囔,「嚇我一跳!話別說半截,什麼旨意?」

「萬歲爺叫準備上,回頭散了朝要上暢春園請安去。」素以皺著眉頭琢磨,「叫我跟著一道去,您說奇不奇?」

長滿壽沉吟著,萬歲爺這是存心硌應皇太后去了?找個和她相像比她年輕的,難不成還打算讓素以挖牆腳,撬了皇太后的根基?他遲疑著看她,「叫你去你就去吧!不過有句話我要囑咐你,盡量別露鋒芒。最好能避著園子裡的主子爺和娘娘,找個背人的地兒呆上一會兒,萬歲爺回宮順順溜溜跟回來就是了。」

素以料著裡頭又有貓膩,欠著嘴角道,「諳達要是為我好就直說。」

長滿壽捶了下手心,「讓你知道也沒什麼,橫豎過幾個時辰要見真章的。其實你長得像一個人,知道是誰不?」

她搖了搖頭,「請諳達明示。」

長滿壽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告訴她,「你呀,長得像暢春園太后,睿親王他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