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真的愈發會周旋了,吃了不服口是他自己的問題,和她沒什麼關係,因為她做得無懈可擊,手藝或工序上絕不會出紕漏。

「你怎麼知道地道?你嘗過?」皇帝說,「朕還沒用,先入了你的口?」

她支吾了下,站在桌旁眨巴著眼看他,「孔聖人說過,廚子嘗菜不算罪過。奴才害怕做得不好委屈了您,順帶便的咪了那麼一小口。」

皇帝四書五經都是熟讀熟背的,一聽她這話就是在糊弄。他揀起個焦圈來,慢吞吞往泛著酸氣的茶碗裡蘸了蘸,「孔聖人說過這話?」

她有點心慌,「那是奴才記錯了?是亞聖人?要不就是老子、莊子、韓湘子……」

皇帝被她弄得頭暈,都在什麼亂七八糟的,到最後連八仙都出來了,她該不是成心來攪局的吧!他連連擺手,「得了,這麼下去聖賢都要讓你糟蹋遍了。」說著湊近了聞那味道,異乎尋常的臭。他摀住了鼻子,「味兒真大!城裡老百姓愛吃這個?」

素以連連點頭,「沒錯兒,城裡有個規矩,您要是齊頭整臉的坐在街邊上吃羊霜腸,那準得叫人笑話。喝豆汁兒不一樣,雅俗共賞的東西,大老爺上朝點卯路過攤子還停轎灌上兩口呢!」

她說得那麼好,皇帝將信將疑。招了榮壽過來,「你瞧這豆汁地不地道?」

榮壽抓耳撓腮,「奴才是保定人,豆汁兒喝得不多,也不愛那味道。要不找路子來?」他衝門前侍立的宮女努努嘴,「趕緊的。」

路子來了,裂開嘴嘿了聲,「就是這味兒,多香啊!這是素姑姑做的?哎喲您本事可真不賴!」

他們忙著恭維客套,皇帝低頭看,綠油油、混沌沌,光瞧樣子就有點猶豫。

素以倒不操心自己做得好不好,只管盯著他的手指頭和側臉發呆。多好看的人吶!近了看更漂亮。做皇帝的保養得當,皮膚油光水滑的,比女人還嫩點兒。那「纖纖玉指」抓著焦圈,連焦圈都變得好看了。她想起家裡那兩個哥子,長得並不差強人意,就是軍營裡打混,風裡來雨裡去,三十來歲像給豬拱了似的。貨比貨得扔,一點兒不差。要不是這位肩頭挑著團龍紋,真要以為他是哪家畫樓裡光會吟詩作賦逗弄美人的公子哥兒呢!

皇帝還記得她那句與民同樂,四九城裡老少都愛的吃食,他要是硌應,就說明他這皇帝挑嘴,沒有和天下百姓同進退的精神。終於憋著氣喝了口,說不出什麼感覺,酸裡帶了點甜,不算好喝,可也夠不上難吃。

素以愣愣瞧著他,「萬歲爺,您覺得怎麼樣?」

皇帝唔了聲,「還成。」

她很高興,「頭回喝沒有立馬撂碗,說明這豆汁兒攀得上您。喝多了就更喜歡了……焦圈別蘸吶,軟糊了沒勁。」她把一小碟鹹菜端過來,往他面前遞了遞,「您咬口焦圈就口辣鹹菜,再喝口豆汁兒,酸甜味兒和油炸的味道混到一塊兒,沒那麼衝鼻子。您品品,是不是有那麼點肥肥的?」

肥肥的?她的詞一向用得新鮮。皇帝咂咂嘴,她說的肥,大概就是醇厚的意思。的確,這東西跟學手藝一樣,入門難,等服了口就順當了。他細細嚼著,轉過臉來看她,她大眼睛放光,充滿了興奮和成就感。皇帝心思飄忽忽變輕了,登基之後再沒有人這麼毫無芥蒂的和他處了,位高權重,自然會缺失很多尋常的東西。比如親情,比如友情,比如愛情。皇家親情淡漠由來已久,昔日的發小兄弟見了他都得跪拜。還有他的私人感情,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雨露均沾。和不同的女人,卻從沒有不同的感受。說得糙一點,閉上眼睛就那麼回事。上到皇后貴妃,下到常在答應,對她們更多是為夫為主的責任,其他的就再沒有了。

神思扯得雖遠,一會兒功夫就又回來了。他低下頭拿勺子攪了攪,暗裡嘀咕,不知道皇父那時瞧上慕容錦書是為了什麼,也許就圖一個溫暖的微笑,一道清澈的眼波。

皇帝進膳別樣優雅,素以沒見過吃飯吃得那麼有品相的。當真是教養好,還有骨子裡的那份淡然,別人想學都學不來。眼看著他慢慢把一碗豆汁都喝了,她竟然比得了賞賜還滿足。哈著腰道,「萬歲爺進得香,不過豆汁兒消食,回頭過不多久又得餓。還是讓御膳房備點小零嘴,餓了好墊墊胃。」

御前講究侍膳不勸膳,皇帝沒有再用的意思,就該準備收了。太監宮女魚貫進來撤膳,素以看準了時機在邊上搭手,好藉著東風退出殿。這裡沒別的要她辦,和榮壽說一聲就能回尚儀局去了。她那些徒弟不能放任不管,原本就是等著調理出來要用的,這麼乾擺著,怕要耽誤了別人前程。

皇帝漱口盥手,待她要退出去時掃了榮壽一眼。那位紅頂子總管太監猴兒精,立馬就會了意,叫道,「站著,主子還沒發話,誰讓你走了?這是哪裡來的規矩?」

素以頓住了腳,忙低頭應個是。不知道皇帝還有什麼吩咐,不能出口問,只好重又回到跟前侍立。

皇帝姿態從容,站起來消食,緩緩的踱步。從她面前過,微仰著頭,反剪著手,緞面的醬色夾袍泛出淡淡的暈。他腿長腰線高,臥龍帶緊緊束著,越發顯出挺拔頎長的身姿。素以掀掀眼皮,這麼不厭其煩的來回兜圈子,他不暈,自己看著都有點受不住。以為就這麼一直沉默下去了,他忽然開了口,「昨兒皇后宣你過長春宮了?說了什麼?」

素以老老實實的回答,「主子娘娘就說起老公爺喪儀的事兒,說謝謝奴才。還放了恩典,賞奴才一把金瓜子兒。」

「沒說別的?」皇帝問,「有沒有提起暢春園太后?」

他這麼繞著打聽,其實素以心裡明白,不就是說她像暢春園太后嗎!像又怎麼的呢,弄得天理難容似的。長相那都是爹媽給的,要是能自己選擇,她情願像打更的豁牙子,也不願意攪這趟渾水。

可是她懂分寸,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這些她心裡都知道。於是平心靜氣的答,「回萬歲爺話,主子娘娘沒提起太后,其實攏共才和奴才說了幾句話,後來就問小公爺家裡的事兒了。」

皇帝似乎對他們的談話內容很感興趣,「家裡事兒?家裡什麼事兒?」

素以道,「就是給公府裡小姑奶奶說親的事兒,上回老公爺的外宅不是找上門來了嘛,姨奶奶帶了個大姑娘。大姑娘十六七了,還沒找婆家。主子娘娘和小公爺商量給妹子定親,說秋獮的時候要討萬歲爺的恩典。」

皇帝點點頭,做媒他太在行了,下面那些宗室到了年紀,家裡老輩兒就上折子請旨,那些貝子貝勒的的嫡福晉都是他給指的婚。只要那姑娘長得不磕磣,正經尋門親也不難。雖說出身不高,好歹和皇后一個姓兒,不說宗親,配個三品上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踱到書案前翻翻通本,一頭又問,「小公爺呢?他怎麼說?」

小公爺怎麼說?秋獮請婚的建議就是小公爺提的,皇帝一下子把她問住了,素以計較再三才道,「小公爺的意思是姑娘大了,女大當嫁。二姑娘配了人,他的心事就了了,往後只剩好好奉養姨奶奶這一宗了。」

好好奉養姨奶奶不見得不靠譜,恩佑這點容人的雅量還是有的。至於女大當嫁……皇帝沉吟,回過頭來問她,「你二十了?」

冷不丁叫男人問起年紀,素以雖然樣樣不上心,卻也有點女孩家的羞怯,紅著臉道是,「奴才上月滿二十了。」

年紀大點的好,看得開,不會死鑽牛角尖,待人待己都有一分寬厚。皇帝復又低下頭,攤開的泥金箋上不知什麼時候濺了一點硃砂,他拿手拭了拭,印記滲進了紋理裡,擦不掉了。他蹙起眉,隔了半晌突然叫榮壽,「朕記得隨鳳和稻香是時候放出去了。」

那兩個丫頭是為數不多的御前伺候,一個司衾一個司帳,都是萬歲爺近前的老人兒。榮壽是聰明人,皇帝恁麼一說心裡立馬有了七八分成算。明明原該是臘月交正月裡的,這會子也改了時候。他睃了素以一眼,又躬下腰回話,「主子好記性,上回翻了檔,初六就是正日子。」

旁的話不必細說,橫豎這丫頭命好。御前人員有定數,出去一個進來一個,不多也不能少。隨鳳和稻香的職務空出來,就得有人往上填缺。萬歲爺動了心思要調到跟前來,不用說得多明白,一星半點的暗示就足夠叫底下人琢磨的了。

素以上回從長滿壽嘴裡聽說過御前要換人,壓根沒放在心上。現在皇帝提起,她照舊不會往那上頭想。身邊奴才用久了總有一份不捨,她全以為皇帝是有人情味念舊。要說那高高在上的人兒是在盤算她,以她的性格絕不能生出這樣自作多情的想法。這大概就是常說的知趣,人要撂高兒打遠兒是不錯,可出了格就沒意思了。所以即便心裡有那麼點小小的念想也給壓制下去了,她明年就該拍屁股走人了,這時候上進,晚了。

皇帝耐著心在那泥金箋上來回拭,還是不成事。終於生了厭煩,掀起一張來,揉成團扔進了廢紙簍子裡。恰逢幾個軍機大臣遞牌子求見,他叫宣,踅身坐到了御案後。看看南窗下站的人,挨了兩天的罰,病了一大場,居然還是這種淡薄灑脫的神氣。他見的女人多,卻沒見過這麼刀槍不入的。想了想,是不是就像她上回告訴他的「好肥螺」,個子不大,但可以跑得又快又遠?

他的嘴角含了點笑意,很快又隱去了。御前太監引了朝臣進來議政,他看見榮壽給她打眼色,她蹲個福,雙手撫膝退出了後殿。

「你過會兒上尚儀局傳話,素以提鈴的罰免了,叫管事的讓她歇兩天。再派太醫過去給她請個脈,別留下什麼病根兒來。」皇帝低聲在路子耳邊道,也沒顧忌堂下幾位跪著請安的大臣。他貴為天子,一言一行都是磊落的,像這麼咬耳朵遞私話的樣子臣工們以前沒見過,難免叫他們感到惶惑不安。皇帝卻不以為然,緩聲道,」朕昨日聽說河間府出了一樁案子,是個題外話,就想問問諸位臣工的看法。」

眾臣自然願聞其詳,仰著臉等了半天,才聽見皇帝說,「三貝子上河間走親戚,和河間縣令在一條窄道上狹路相逢。一邊是私轎一邊是官轎,誰也不肯讓誰。那河間縣令進京辦事時和三貝子有過一面之緣,三貝子掀轎簾子露臉,河間縣令竟認不出人來。三貝子惱他裝傻充愣,最後兩邊家奴撈袖子動手,直打了個底朝天。朕問你們,這世上真就有認不清人臉的麼?」

軍機大臣們吮唇計較起來,「按理說應該是有的,既然有人五穀不分,那就有人辨不清長相。要麼是記性不好,要麼就是對方長得太『中庸』,叫人實在記不住。」

皇帝太陽穴上一跳,「那使什麼法子才能叫那臉兒盲記住呢?」

寧波侉子盧綽直截了當,「要是個爺們兒,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看他能不能記得住。要是個女人……那就時時的戳在她眼窩子裡,時候長了,熄了燈都能認出來。」

皇帝的眉心舒展開了,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朗聲道,「說得沒錯,朕也覺得這法子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