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朝服拿回來了,裡裡外外摸了個遍,沒有。這一夜他都不知是怎麼過的,當初到雲南偵辦劫案,九死一生的當口都沒這麼忐忑過。皇帝做到這份上,沒臉見列祖列宗。

五更鼓響,御前伺候的人都在廊廡下候著了,等裡頭值夜的人一聲令下就進去。正值隆冬,又下雪,滿世界冷得要凍住似的。一溜人垂手侍立,靜靜的,不像活物,只是這宮苑之中的點綴罷了。皇帝卯時起,做奴才的寅時三刻就要在外面待命。夏天還好,冬天就要了人命了。那麼杵著又不許活動,等到屋裡擊節的時候,手腳都要不聽使喚了。

終於門簾掀起來,榮壽出門比手勢,服侍晨起的趕緊列隊進了穿堂裡。素以是頭一個,打帳子是她的活兒,每天迎接萬歲爺下床,要喜興兒的,天天都要新氣象。她抿著嘴,其實笑不出,可還得逼著自己裝高興。在床前跪地磕頭,脆生生請安,「萬歲爺萬壽無疆!」站起來上去打黃綾帳子,手剛伸過去,就被裡面的人拖了個趔趄。

她哎喲一聲,「奴才的胳膊!主子有話好好說,擰斷了奴才就當不了差,不能給主子盡忠了。」

帳後的皇帝努力平息了下,面前有布遮擋著,他臉紅她也瞧不見,所以直隆通的問她,「朕枕頭底下的東西是你拿的?」

素以啊了聲,「沒有,主子的東西,奴才哪有膽子隨意動呢!」

皇帝氣極了,使勁捏她手腕子,「你再說沒有!」

素以疼得絲絲抽冷氣,他私藏人家的肚兜,居然還能理直氣壯的質問,做皇帝就是好啊!說真的,她的記性差到這種程度,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肚兜給他包紮傷口的事兒早忘了個一乾二淨,要不是她收拾帳幔的當口發現枕頭底下露出來的帶子,她真想不起來還有這茬。那肚兜當時糊得都是血,她留意了幾趟沒看見,又不能到處打聽,以為是給扔了,就沒放在心上。可是今天乾乾淨淨壓在主子枕頭底下是怎麼回事?當時她那個心喲,只差沒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她是大姑娘,大姑娘貼身的褻衣到了男人手裡,那也太不像話了。橫豎是她的東西,悄悄的拿回來,料著萬歲爺心知肚明也不會追究,誰知道他還好意思提,連她都替他臊。

她支支吾吾的,「主子,我是司帳,不動您的床褥……可能是瓊珠拿的,真的,肯定是她!」

「還想栽贓?瓊珠料理完了被褥就出去了,那東西是她走後放進去的,接下來是你進來,你轉一圈東西就沒了,不是你是誰?誰敢那麼無法無天?」皇帝嘴裡咬牙切齒,眼睛卻盯著那隻手使勁瞧。多漂亮啊,就跟拿玉雕出來的似的!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平常幹著零碎活都能這麼得人意兒,要是供養起來,拿玉容散敷著,再戴上金鑲寶的護甲,不知該美成什麼樣。

皇帝心裡突突的跳起來,他看過她那麼多私密的地方,沒有一處差強人意。真真是個心肝玉美人。他愛之愈甚,這麼下去怎麼好?有時自己也覺得好笑,怎麼她就那麼齊全呢?果然情人眼裡出西施,她的小奸小壞他都覺得可愛至極。

素以想陷害瓊珠沒成事,料著主子東西長東西短的,是沒臉說出來。她抓住了這點妄圖脫身,於是裝模作樣的問,「主子說說到底什麼不見了,奴才好給大總管回話。您瞧早上時候不多,您要起身還要進日講,晚了不大好。有什麼等……」她說著一頓,感覺手指頭不知被什麼包裹了下,溫熱濕滑,她如墜雲霧,結結巴巴的喃喃,「咱們……散了……散朝再說……」

床上帳子打飄飛起來,皇帝漠然坐在床沿上,門口尚衣的太監飛快進來,就地跪下替皇帝穿鞋。他連瞧都沒瞧她一眼,只道,「朕回來要是能看見物歸原主,那就算完,不追究了。可要是沒見著……」他陰惻惻一扯嘴角,「到時候搜身拿贓,你知道後果。」

天底下還有王法沒有啊?什麼叫物歸原主?那肚兜是她自己的,什麼時候成他的了?這是要冤死人了!素以收起那根被他舔過的手指頭,心裡著實氣憤。拿她的東西當自己的,還做出這種輕薄的事情來,皇帝就可以不講理嗎?可是人在矮簷下,她嘴裡雖敷衍,心裡壓根就沒有還回去的打算。既然拿了就死磕到底,再說一個皇帝藏著她的私房物件,她又不是他後宮的滕御,憑什麼?

皇帝洗漱過後沒停留,戴上黑狐皮緞台朝冠就往上書房去了。瓊珠進來和她一起掃床疊被,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冷笑了聲,「人要紅,擋也擋不住。昨晚上那位和小主兒升發了,封了個靜嬪,搬到延禧宮做了主位。聽說內務府庫裡出了好幾匣子的賞賜,看來聖眷隆重得很吶!有些人拈酸吃醋也沒用,富貴是命裡派好的,獻媚邀寵值個什麼?福薄嘛,怨得了誰呢!」

素以聽她陰陽怪氣的聲口就難受,順勢笑道,「是這話,您能看透真不容易。有的人使了那麼大勁兒不還在養心殿裡呆著嘛!我以為天天的搶人家差事,戳在主子眼窩裡,回來怎麼也是個常在的銜兒。誰知道幾里山路白走了,主子一點兒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您說,是不是忒不值當了?」

瓊珠手上一頓,嘴角挑出個嘲諷的弧度,「這兒橫豎沒外人,咱們說說掏心窩的話吧!其實宮裡的女人,哪個不想得主子垂青呢?當值七八年,能晉位肯定是好事兒。不能晉位的,大不了滿了役再出去嫁人。最尷尬的就是開了臉不發恩旨的,你說這怎麼弄?」

素以喲了聲,「真沒想到主子是這樣的人,您開了臉了?那不成啊,開了臉往後嫁人不易。您姐姐不是貴妃嗎?趕緊去跟前求求,讓貴妃給做個主啊!急死人的買賣,您運氣真不好。」

瓊珠被她說得愣住了,半天才駁道,「別跟我扯犢子,我說的是你,我替你著急呢!在木蘭圍場那晚,你……那個……萬歲爺不是招你侍寢了嗎?大家明面上不說,私底下誰不知道啊,你還裝?」

素以嗤地一笑,「難為您惦記了整一個月,我說沒侍寢您還不信,叫我怎麼辦呢!其實您別盯著我,我就是個小宮女兒,您和我計較能計較出什麼花來?我和萬歲爺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再怎麼也走不到一塊兒。您這會子該給貴主兒通個氣,沒瞧見靜嬪直往上竄嗎?我記得主子秋獮前最後一個招幸的是她,回來頭一個又是她,這麼著估摸五阿哥也快來了。我聽二總管說,靜嬪娘家官銜兒不低,是個什麼總督。不防著點兒,回頭再晉個妃位,那一眨眼可就到跟前了。」

瓊珠一想是啊,她這人不著調,說的話還算在理。當然口頭是不能服軟的,先給她拋個白眼兒,等手上活完了,再打發底下小丫頭往儲秀宮跑一趟吧!

素以對著瓊珠時可以調整得像只鬥雞,可一旦閒下來,她就有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主子的身子要調理,回來這一路她都悉心的照料他。司帳管得寬,經常管到御膳房進的吃食上去。什麼烏雞湯野鴨子湯,把他伺候得坐月子似的。眼下補得差不多了,回來有勁兒翻牌子了,這叫什麼呢?她心裡發澀,還是不後悔待他一片赤誠。主子好她就高興,哪怕看著他夜夜笙歌,只要他健健朗朗的,她就覺得自己有寄托。真是喜歡到了一定程度了,沒什麼佔有慾,因為清楚知道他不可能屬於誰。素以抽抽鼻子,自己真是善解人意,大方得十分悲情。

惆悵了一陣,回東邊廡房裡打盹去。昨天晚上值了夜,今天白天可以小睡兩三個時辰。不想回他坦,他坦裡有鬼見愁的瓊珠,還是廡房裡睡得踏實。

天兒不好,從穿堂過來落了一頭的雪。到了門口拍拍雪沫子進屋,打起門簾一股熱烘烘的暖流夾著炭氣迎面襲來,那貞全然沒察覺,光顧著坐在桌旁看一封大紅燙金柬。她進去忙推了窗,「看什麼看得這麼專心?味兒恁的大也沒聞出來?」

那貞揚揚手,臉上帶著笑,「家裡捎禮單進來叫我瞧。」

她挨過去,探脖子看,喃喃念道,「金鳳十隻、金鑲青金方勝垂掛兩件、金蓮花盆景簪一對、碎小正珠二顆、米珠十顆、紅雕漆長屜匣十對,雕紫檀長方匣六對、紅填漆菊花式捧盒二對……」展開了紅金柬,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看得人眼暈,「這麼多,全是你的陪嫁?」

那貞噯了聲,「我瞧得出來,家裡為了給我撐場面,花了大力氣了。指婚配給貝子爺,又是個正室,東西少了拿不出手,怕過去給姑嫂笑話。」她歎了口氣,「我阿瑪就是個五品官兒,俸祿能有多少呢。這麼一堆東西,把老本兒都挖出來了,怪道人家說生閨女賠錢。」

素以搖搖頭,「不說宮中,宅門裡也不易。還是草原上好,男家十張皮子就把姑娘聘過門了,沒那麼多彎彎繞,不就是過日子嘛!」

那貞覷眼兒看她,「你還真打算回烏蘭木通去?在京裡花花世界看迷了眼,再回那裡能過得慣嗎?把萬歲爺和個五大三粗黑臉膛子爺們兒放在一處,你到底挑誰?」

她故作大方的笑起來,「有萬歲爺什麼事兒?草原漢子自有他爽朗的地方,你沒瞧見他們在馬背上的樣子,和京城的皇親國戚們可不一樣。」

這裡正說著,門上進來個小太監,蝦著腰上前打千兒,「我是皇后主子跟前人,請問哪位是素以姑姑?」

素以有點意外,站起來說,「我是,有什麼事兒?」

小太監捲袖道,「奉主子娘娘懿旨,傳姑姑過壽康宮說話,這就跟我過去吧!」

那貞看了她一眼,「皇后在太皇太后那裡。」給她整了整衣領,回身取把傘塞到她手裡,低聲道,「你自己多提防些,我找二總管去,叫他想想法子。」

提起壽康宮就沒有什麼好事了,關於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過結素以都聽說過,再加上蟈蟈兒死在她手裡,這老太太簡直就是個討命的夜叉星啊!

她轉臉看外面,一陣大風捲著碎雪撲窗而來,伴著穿堂裡呼嘯的哨聲,打在綃紗的窗戶紙上簌簌作響。

三九四九冰上走,要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