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說起這位太皇太后,厲害人盡皆知。她念佛,但是人心不向善,念佛也許只是為了贖罪業。

素以聽說過她的事跡,這位可是離間的都頭,內鬥的領袖。當初高祖皇貴妃比她晚進門,就因為人家是正房太太,她算計人像算計十世裡的冤家。皇貴妃是大鄴的長公主,貨真價實的帝姬,大鄴皇帝親自送嫁十里,配給了當時的南苑大王。據說帝姬是個明媚溫婉的人,可這位側室老佛爺嫉妒她,軟刀子割肉,一點一滴把人給消耗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天下太平。原以為能高枕無憂的做皇太后了,誰知道竄出個慕容錦書,她是皇貴妃嫡親的侄女。這位末代帝姬兜兜轉轉又和她兒子耗上了,這回老佛爺沒佔優,不說慘敗吧,橫豎兒子是被拐跑了。當然了,暢春園那二位還沒離宮那會兒她沒少活動,有些事辦得忒不地道了,連她婆婆都瞧不過眼。大概是落的短處太多,以至於承聖太后晏駕之後她不敢住慈寧宮,最後選了壽康宮頤養天年。

素以從東角門進去,壽康宮規模不算大,小而精的結構。面闊五間,進深三間,黃琉璃瓦歇山頂,簷下是龍鳳和璽彩畫。比慈寧宮低一個檔次,但是瞧著很肅穆的感覺。有時候說環境改變人,這話也不一定準確。太皇太后這尊大佛實在是太扎眼了,這壽康宮染上了她的氣味兒,進門就讓人心尖兒打顫。

素以握了握拳,這回要仔細了,就怕進門叫太皇太后看見臉,什麼也不說,劈頭先來兩個大嘴巴子。真要這樣可怎麼辦?不像瓊珠似的好鬥嘴,這兒吃了虧沒處申冤,所以要加倍的小心。

跟著上了丹陛,門前宮人往偏殿引,進門就看見一位坐在正座兒上的老太太,戴著鈿子,穿一身百蝶穿花石青洋緞窄褙襖,手裡托著掐絲琺琅三君子的茶盅,小指和無名指上的護甲那麼老長,刀劍似的往前戳著。她沒敢細看臉,橫豎不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右手邊那位戴金鑲青金石領約,穿明黃鸞鳥朝鳳繡紋夾袍的,從打扮上就能瞧出來是皇后。皇后主子人好出了名,再仗著以前有點交情,有她在,素以倒覺得不那麼害怕了。

斂著神上前,屋裡地上鋪著厚厚的新疆貢毯,她進門膝行,對太皇太后和皇后磕頭,「奴才給老佛爺請安,給皇后娘娘請安。」再換一邊,沖一片柿子紅撒金紋的袍角伏下去,「奴才給小主兒請安。」

說起來也背晦,她沒見過這位小主,就算見過也不一定記得住。後來才知道她是皇后底下二把手密貴妃,她叫了聲小主惹人家不太痛快了,其實人家該稱為「貴主兒」才對。叫小主把她和三宮六院小嬪妃混在一塊兒,大節上雖沒錯,可人家喜歡這個「貴」字兒。她忒沒眼力,所以換來輕蔑的一聲哼。

太皇太后問皇后,「就是她?」又端著架子道,「抬臉我瞧瞧。」

這一瞧之下……確實是像。一樣的瓜子兒臉,一樣的杏眼帶那麼點吊梢。太皇太后皺眉調開了視線,曼聲道,「你的話打發人知會榮壽了,皇帝不讓?」

皇后應個是,「我知道主子脾氣,他認生,像身邊的茄四,跟了二十幾年,腿上長疽才換下來的。」她看了跪地的人一眼,「前陣子御前的兩個司寢到了年紀都放出去了,這會子新手剛用服帖,抽冷子又說要換,我就知道是這麼個說法。」

皇后總歸有意無意替素以開脫,照她的說法,留人只是皇帝的生活習慣,和那些兒女私情不沾邊。

太皇太后擱下手裡的茶碗,今天傳這丫頭,也是因為皇后來回話。皇帝是辦大事的人,真要沒什麼,就不是這麼個霸攬法。不過這丫頭目前沒犯什麼錯,既然皇帝要留,她也不能硬錚錚的把人怎麼樣。橫豎皇帝的臉面要緊,其他的還能稍推後再說。不打不殺總有別的方法來處置她,比方說把她送到東籬身邊。皇帝如果心裡沒她,如果還在乎兄弟情義,就沒有拒絕的道理。再不濟,皇后娘家兄弟不是稀罕她嗎?只要賜了婚,照樣把她弄出宮去。

這麼張臉在紫禁城裡存在著,想想都叫人硌應得慌。與其說她像錦書,倒不如說她像合德帝姬。這眉眼兒,這臉架子……太皇太后突然覺得怕,人上了年紀,狠勁兒難免要退化些。如今再不待見,也不會把刀舉在頭頂上了。再說她還指著和皇帝祖孫間好好相處,東齊不像他阿瑪,人深沉,耐得住,看不透心思。他要是個直性子,有點什麼鬧過一場就罷了。他不是,這孩子記仇。就跟那百合片似的,不嚼碎了不好克化。萬一傷了他的心,補救很困難,他沒那麼好說話。

於是太皇太后放緩了聲氣兒,問底下跪著的人,「這回木蘭秋獮你隨扈了?」

素以磕頭道,「回老佛爺話,是。」

「從京城到承德用了多少天?一路上順不順遂?」太皇太后倚著肘墊道,「我倒是聽說了個事兒,皇帝是瞞著我的,我今兒傳你來問問話,你主子的腿傷著了,有沒有這一出?」

素以打了個頓,這話不太好回,說是吧,戳穿了皇帝。說不是吧,欺瞞了太皇太后,兩頭都落不著好處。她計較了下,仰臉笑道,「回老佛爺,從京城到承德花了二十五天,一路都還順遂。主子給御前人立了規矩,不叫奴才們往外傳消息。奴才要是舌頭跑了偏,怕主子賞奴才板子吃。可既然老佛爺問了,奴才就是給打死也得說。」

太皇太后沒想到她會這麼應對,直起身正了臉色,「你倒是個明白人,那就說說吧!」

「庶。」她磕了個頭道,「奴才隨扈,偶爾也聽主子說起熱河行宮的事兒。說眼下規制還是前朝的,這趟是修繕,沒有大擴建,明年交夏要迎太皇太后過山莊避暑,主子一路都在念叨著,要劃地另修別院,好好奉養著老佛爺,讓老佛爺散心、高興。打圍回來後開始各處查看,說老佛爺千秋在五月裡,明殿要造得大,方便到時候設宴受朝貢。」她咽口唾沫,要在這麼尊貴的人面前撒謊真不容易。不過太皇太后愛場面,這麼說顯然叫她感興趣。素以鬆口氣,發現那回在乾清宮聽來的話真管用。反正萬歲爺是有這打算的,她可著勁兒吹噓,路數是對的。便接茬道,「奴才在家時也聽過戲文,戲文裡的皇帝哪個也沒有咱們主子孝順。老佛爺真好福氣,主子給老佛爺看完了殿址又上外八廟給您祈福,找寺裡的管事說要替老佛爺捐座金佛,這麼大的功德,可賽過一百個喇嘛念三年經了。主子是誠心誠意的盼著老佛爺長命百歲,吩咐底下要在明年端午前完工,到時候還要請老佛爺親去查看……」

太皇太后聽了當然稱意,只不過也被她饒得找不著方向,因問,「那後來怎麼受的傷?」

素以霎著大眼睛說,「主子閒來愛逛逛,從寺裡回行宮,正遇上一處妙景,就停車下來看風景。沒曾想山裡的獵戶缺德,設了捕獸夾,主子沒瞧見,一腳就踏進去了。」

在座的人都抽氣,「天爺,這造大孽的!眼下傷勢怎麼樣?」

素以忙道,「主子們別著急,萬歲爺洪福齊天,正巧那鐵夾子脫了榫頭,主子爺傷得不重,這會兒已經能走動了。主子說了,有人萬里朝聖一步一叩首,他這回流的血是為老佛爺積陰騭,佛祖看見他的虔誠心,保佑老佛爺福澤綿長,越活越年輕。」她笑得花兒一樣,「說句該掌嘴的話,奴才以前在尚儀局裡沒機會得見老佛爺,一直以為老佛爺福壽雙全,一定是位耄耋的壽星。誰知進來一瞧,老佛爺連一根白頭髮也沒有,面色好得姑娘家都趕不上。奴才見識淺,心裡還驚呢,莫不是內務府弄錯了老佛爺壽辰,明明是三十來歲的年輕誥命,怎麼說已經到了耳順之年呢,真是活打了嘴了!」

她虛頭八腦的奉承,老話也說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嘛!加上太皇太后暫時沒打算動她,倒也討得她老人家臉上隱隱一點笑意。拿手點點她道,「這丫頭說話有條理。」話鋒一轉又道,「昨兒你主子翻牌子,招了和貴人走宮,這事少見。後來有什麼說頭沒有?」

素以心裡一酸,臉上依舊笑嘻嘻的裝腔,「和主兒大喜了,內務府大約還沒頒旨,奴才們在御前早就得了消息。和貴人晉了靜嬪,是主子昨晚發的口諭。主子抬愛,從庫裡挑了洋人歲貢納的稀罕玩意兒賞了小主好幾件。奴才聽說有噴了能招蝴蝶的水兒,還有畫冊子,上頭是西洋人說的藝術。長著鳥翅膀的金頭髮女人和光腿投槍的男人,都不穿衣裳。奴才就想了,洋人真好,挑費比咱們祁人小多了。祁人上下那麼多件兒,他們這也忒省布料了。」

皇后正喝茶,聽了噗的一口噴出來,在場的人都尷尬萬分。皇帝不老成,這麼沒意思的東西亂賞,還讓底下人知道,傳出去臉面也不要了。

太皇太后掩口咳嗽兩聲,發現這丫頭張嘴就來的性子和前頭慕容家兩位大不一樣。要是她惶恐拘束,瞪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裝可憐,她估計會越看越鬥氣,忍不住就懲治了她。可她沒有,跪在那裡侃侃而談,那油嘴的樣子怎麼像個太監?這性格,皇帝能喜歡才怪,配給昆家小公爺還差不多,臭味相投嘛。

太皇太后也怕她繼續扯淡,擺手道,「成了,回去好好伺候你主子。皇帝愛清靜,別在他跟前聒噪。你太能說,也不知道皇帝怎麼受得住。」掖掖鼻子又道,「我要囑咐你一點,御前人我這兒都瞧著的,安分守己是頭一條。要是有了什麼非分之想,叫我拿住了,先揭你兩層皮,記住了?」

素以背上出了一層汗,到這會兒才鬆懈下來,磕頭道,「奴才謹遵老佛爺教誨,請老佛爺放心,萬歲爺是明君,奴才也要做個名奴,絕不敢給主子丟醜。」說著對座上人磕頭,起身卻行退出了壽康宮暖閣。

出來的時候真嚇得腿打顫,還好沒把她怎麼樣,是她的運氣,也托了那位靜嬪的福,讓她打馬虎眼兒糊弄過去了。她頭昏腦脹往徽音右門上走,進了夾道正遇上來回轉圈的路子。還沒開口,路子先拍了拍大腿,「姑奶奶,您總算出來了,可急死我了!」

素以茫茫然道,「這麼大雪,你怎麼在這兒?」

路子朝慈寧宮花園方向指了指,「主子在鹹若館禮佛。」

她遲遲哦了聲,心裡什麼都明白。萬歲爺替人著想,要是急赤白臉來救她,那就把她頂到槍頭子上了。還是這麼的好,打著禮佛的名號遠遠看著,不到緊要關頭不出面,果然大將之風!

「那我先回去了。」她抽乾了力氣,應付太皇太后可比應付瓊珠累多了。這會兒巴不得找床上炕,實在是熬不得了。

她撐著傘自顧自的沿牆根走,路子在她身後嘿了聲,「沒心肝的丫頭!」又壓嗓道,「你上圍房去,別亂跑,主子回頭要問話。」

她揮揮手,踩著積雪搖搖晃晃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