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轉眼到了大年下,宮裡各處張燈結綵,備著辭舊迎新了。新年新氣象,連綿的雨雪終於過去了,到了年底是大好晴天,久違的太陽當頭照下來,冷作冷,西北風裡也能感到一絲溫暖。

萬歲爺說到做到,真的設了個傳書的太監,專管他們之間的信件往來。書信也實在是多,基本一個時辰能收到兩封,全是甜膩膩的私房話,還逼著她必須回信。於是一本白摺很快就用完了,越積越多無處堆放,皇帝在乾清宮的書架後面專設了一個櫃子,用來存這些情書的檔,鑰匙掛在他的七事裡,由他親自保管。

瓊珠走後原本不打算再設司衾的,後來怕樹大招風,便又從尚寢局挑了個出來。新上任的宮女叫慧秀,十六七歲年紀,人如其名,說話辦事討人喜歡,確實是個秀外慧中的姑娘。御前的女官品級都是一樣的,但是她見了那貞和素以還是管她們叫姑姑。不把自己抬得太高,遇事能捧別人,這樣的女孩兒很難得。養心殿終於有了謙讓互敬的氛圍,大家盡著心辦差,和和睦睦相處,就算是伴著君,也不需要窩裡鬥,整天提防誰了。

年三十要掛年畫,各宮歸各宮,素以她們不管別處的,只管伺候養心殿。拿楊柳青的版子印畫,再自己動手填繪上色。印得最多的是門神,看守門戶全靠他。然後就是胖娃娃抱魚、福祿壽三星,還有迎春接福的童子春牛圖。

這裡調了彩忙著上色,傳書的太監鴻雁兒又打簾進來了,腦袋往八仙桌上一探,「喲,手藝真不賴,能拿到天橋上換半碗棒子面。」

那貞笑著應,「可不,也不瞧是誰勾的線!提起天橋,據說現在出了個叫西洋鏡的玩意兒。四四方方的大匣子,三面鑿眼兒。湊在上頭能看見各種各樣的西湖景,還會動,是不是?」

鴻雁兒哦了聲,「你是說拉洋片兒啊!哪是會動呀,買賣人後邊有搖靶兒,畫片貼在軲轆上,跟汲水似的,一搖軲轆就轉,畫片不就跟著換嘛!西湖景是最沒看頭的,好看的東西你們沒見識過。」他賊頭賊腦的笑,「我在造辦處那會兒跟師傅出過宮,花一個大子兒看十張片子,裡頭就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咳,怎麼個打法呢……脫光了打。打得蓬頭垢面,金箍棒都不要了。甩膀子摔跤,肉山疊肉山,那叫一個好看!」

姑娘們面面相覷,《西遊記》改套路了,孫悟空還和白骨精不清不楚呢!素以提筆在金漆裡蘸了蘸,料著鴻雁兒來九成又是帶著聖諭的。雖說萬歲爺面上提拔他做司禮太監,可這麼兩頭跑法,遲早要叫人發現。再說取什麼名字不好,叫鴻雁。鴻雁除了傳情還有什麼?萬歲爺有時候也顧前不顧後,一遇著感情問題就晃神。

「今兒晚上團圓飯,宮裡主兒們都上乾清宮吃素餃子去,老佛爺也過那邊,下半晌就要準備上了。」鴻雁兒坐在二板凳上烤火,「內務府叫領新袍子,我還沒去,你們的呢?」

慧秀說,「我們的早領了,春綢絲棉的。我沒上御前不知道,原來女官過節能穿紫紅,先頭局子裡的姑姑都沒這麼打扮的,真新鮮。」

年輕姑娘愛穿紅,進了宮規矩多,大紅大綠輪不著奴才,一年到頭的醬色老綠,連滾邊都只能用青緞子。那貞笑了笑,「局子裡不算什麼,肩上扛品階也不成。只有御前的才有資格,這是獨一份的尊榮。」

慧秀邊刮漿糊邊道,「出來的時候局子裡人都說我福氣好,我以前真不知道什麼叫福氣。家裡六個姊妹我行三,爹不親媽不愛的。這回要知道我在養心殿伺候,回家得當我奶奶神供著。」

大家都笑,御前走一圈,就是個掃地的,將來出去也高人一頭。

素以問那貞,「大婚定日子沒有?什麼時候家去?」

那貞舉著年畫往值房門上貼,應道,「五月裡辦事,這是我在宮裡過的最後一個春節了,交了二月就出去備嫁。」

「那敢情好,出去就是貝子福晉,您可算是熬出頭了。」鴻雁兒瞇著小眼睛奉承,「將來再見面,別忘了咱們。」嘴裡說,手上也沒閒著,把提了漿的哼哈二將往她和慧秀手上遞,「這是前邊養心門上的吧?給,趕緊貼去吧!」

那兩個人被他打發出門了,素以瞧他一眼道,「有信兒?」

鴻雁兒從懷裡掏出折子往上敬獻,「耽擱半天,主子該著急了。」

素以接過來看,沒寫其他話,單附了首歪詩曰:日出東南隅,照我萃賞樓。念爾情切切,能邀雙游否?

要帶她上萃賞樓看雪後初晴?點子不錯,風險太大。再說今兒年三十,各宮主兒都備著吃乾清宮的年夜飯,互相走動也勤快。別的倒沒什麼,萬一路上遇見幾個,一通打招呼請安,不也麻煩嘛!

她把折子合起來交還回去,鴻雁兒瞧她沒回信,繃著弦提醒她,「主子等著呢,姑姑不寫點什麼?」

她想了想,不回的確不好,禮尚往來嘛,於是翻折寫了個慎字。

鴻雁兒顛顛的去了,她站在桌前有點發愣。今天一早到現在,心裡總懸得慌,像是要出什麼事兒。中晌吃冬筍燴糟鴨子熱鍋,燉得那麼爛的骨肉,居然能把筷子插斷了,叫她一陣心悸。大概是個不好的預兆。她想起來,宮宴太皇太后也要出席的,別人好應付,這老太太可是難纏的閻王爺。她沒得罪她,不就是長得像皇太后嘛,犯了大忌似的。就為這,拼了命的算計她,不坑死她誓不罷休。虧這老太太吃齋念佛,這麼大把年紀戾氣那麼重,那些大悲咒都白念了。還要把她送給大喇嘛,她的心是什麼做的?不知道大喇嘛是為什麼出家嗎?上輩裡反了太上皇,這輩裡再得罪皇帝,她口口聲聲為大喇嘛,會不知道這樣可能反而害了他?

歸根結底就是要把她解決掉,哪裡真管孫子死活。人淬煉到這份上,越老想得越開,惜命卻不惜福,老糊塗了。其實要打發她很簡單,直接發懿旨叫放出宮不就行了,犯不上那麼大費周章。只是以前她可以走得頭都不回,現在不是了,這紫禁城裡有了她的牽掛,縱然要離開,也少不得一番傷懷。

所幸今天的晚宴用不著她伺候,她安安穩穩躲在養心殿裡,把每間屋子的熏香都換一遍。換到三希堂時眼梢瞥見個人影,還沒回頭,那人就從後面擁了上來。淡淡的沉水,溫暖的語氣,他說,「請不動你,朕只好親自來訪。慎什麼?怕什麼?」

她的手在他袖口的妝花滿繡蝙蝠紋上撫摩,「您說要避人耳目,我一個司帳光明正大跟著您從南跑到北,樣兒好瞧麼!」又問,「今晚上太上皇老爺子和皇太后會進宮來嗎?奴才其實挺想見見皇太后的,說我和她像,不知道怎麼個像法。」

「我現在打量,你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要叫我說出你們哪裡像,我說不上來。」他在她耳垂上親了親,她戴上他賞的瑪瑙耳墜子,鮮紅的水滴型映著頸間細瓷樣的皮膚,蕩悠悠直晃人眼。他悄悄琢磨,什麼時候換成金龍銜東珠的就好了。左右各三,那她就再也跑不掉了。領口裡氤氳的香氣熏人欲醉,他弓著頎長的身子枕在她肩頭,緩聲道,「太上皇和太后不會進宮來,明天一早我上暢春園請安吃團圓飯去。倒是想帶上你,不過還有眾臣工隨行,你去不方便。」

口頭上是這麼說,心裡到底有忌憚,唯恐皇父多心,屆時腹背受敵更糟心。怕她失望忙又安撫,「要見有的是機會,等時機再成熟些吧!依我說見了還要磕頭行禮,有什麼意思?不如不見。」

素以倒是無所謂的,她這人除了大事,雞毛蒜皮一向不太執著。說像嘛,她就好奇打算見見。能見著最好,見不著也不要緊。拉他坐下,看了看鍾道,「再歇會子晚宴就該開始了,奴才聽說四更還要進餑餑,今兒歇得晚,中晌睡好了嗎?」

他盤腿坐在寶座上,倚著肘墊邊翻書邊道,「這陣子睡得都挺好,只要你不走遠,比吞鹿血還管用。」

說到鹿血就想起草原上那夜發生的事,加上前幾天面見了「小皇上」,現在成了病根兒,不能回想,一想就叫人無地自容。她飛紅了臉,揉著衣角道,「原來奴才還有助睡的療效,可能比太歲還要管用。」

皇帝理所當然的點頭,「太歲泡酒喝好,你又不會喝酒,將來可以泡醋。」

她霎眼兒望著他,耿直道,「酒不好喝,醋會把人心泡爛。奴才雖然卑微,做人還是很有原則的。臉盲歸臉盲,記事卻很清楚。吃過一回虧,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您別叫我吃醋,我會很難過的。一難過我就想自保,一自保我就六親不認。」

皇帝怔了怔,因為愛得不深,隨時可以全身而退。入了迷的只有他,她仍舊可以很清醒的站乾岸。

「朕知道。」他表情有點發僵,「一時說岔了,你別往心裡去。」

她站在一片日影下,美麗的臉,婷婷的身姿,明明離得很近,卻隔著一層似的。不知怎麼,皇帝面對她有時會自卑。這種心理難以言說,羨慕她的純粹,要巴結著她,生怕她哪天說不愛就不愛了。陷在愛情裡的人都這樣吧?他沒得什麼病吧?

巴巴兒的回來瞧她,屁股還沒坐熱榮壽就進來通傳,掃袖打千兒道,「回主子話,湖廣總督遞了膳牌,未時三刻南書房覲見。瞧時候差不多了,請主子移駕。」

皇帝直起身子,榮壽忙上前伺候他穿鞋。他整整披領出門去,跨出門檻回了回頭,景泰藍三足象鼻香爐裡新投了塔子,沌沌的煙霧從頂上鏤空處緩緩飄出來。站在外面往屋裡看,雲山霧罩的瞧不破。

她在一室香煙後,面目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