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被太皇太后鬧了這麼一出,橫豎這個年是過不好了。年夜飯複雜冗長,每個人都在極力忍耐。進過了膳喝奶茶,喝完了茶再進酒膳,直到最後一道果茶用完,這頓飯才算圓滿的完成了。

皇后對太皇太后的指婚尤其擔心,整個晚宴都提心吊膽。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兄弟,她本來就不是個厲害人,也想不出好法子緩解這個矛盾。只恐皇帝要誤會她,她可冤枉死了。太皇太后拖泥帶水的,一口一個「聽皇后說」,把這盆髒水全潑到她頭上來了。真是天地良心,這種時候把她推出來,不是要讓帝后之間鬧得不愉快麼!人家老太太心疼子孫,懂得家和萬事興的道理,她不是。她太平日子過久了就要出蛾子,年輕時愛搶陽鬥勝,最終勝利了,這種榮耀打算一直保持下去是怎麼的?

宮妃們蹲福請跪安,漸漸都散盡了。皇帝在東配殿裡歇著,人倚著煙灰紫色團花靠墊上愣神。皇后原本下了丹陛,想想不對,重新又折返回去。皇帝聽見腳步聲抬起眼,看見是她就問,「夜深了,怎麼還沒回去?」

皇后上前來,輕聲道,「我想問問你,你真打算讓素以一直留在養心殿嗎?」

皇帝厭惡的一皺眉,「怎麼?連你也要挑眼?」

皇后坐在邊上圈椅裡,很是心平氣和,「你別忙發火,我哪裡是這個意思!我是想,你留下她不過是為了和老佛爺對著幹,這又何必呢!她現如今被老佛爺盯上了,你外面事忙,也不能日日纏綿內廷。萬一叫她落了單,老佛爺尋釁找事,她一個小丫頭怎麼應付?還不如讓她去我宮裡,我天天兒都在,又沒什麼重活累活,決計委屈不了她。就算壽康宮那頭不依不饒,我好歹是皇后,拖延一陣子還是可以的。」

皇帝聽她話也覺得有理,再說素以明面上終歸指了小公爺,皇后這個大姑子既然在跟前,繼續放在他身邊要落人話柄。可是天知道他有多難!留下她怕被太皇太后惦記,擱在皇后宮裡又怕小公爺藉故和她碰面,真是兩頭都不放心,兩頭都煎熬。想了很久才歎息道,「話是沒錯,對她來說到你那裡再順當沒有……明天朕要上暢春園,只怕一走就要出事,還是帶上她,我才能放心。大節下的,她也七年沒回家了,叫她在家吃頓團圓飯,回頭再送到你宮裡。朕在,太皇太后總還有些顧忌,時候一長精力夠不上,興許就淡了。」他澀然看皇后,「婷婷,朕這模樣叫你笑話了。」

皇后勉強扯扯嘴角,「咱們少年夫妻,對你我也瞭解。男人嘛,一輩子總要有一次轟轟烈烈。我不笑話你,反而覺得你可親,更有煙火氣兒了。以前你老是端著,整日間見臣工、批折子、讀書,我知道你過得不快活。近來看見你有了笑臉兒,我打心眼裡高興呢!還是素以有能耐,她是個大功臣。偏偏太皇太后瞧她不順眼,要不晉了位,大家都省心。」

皇后是深明大義的女人,兩個人房事上都淡,皇后還有痛經的毛病,每回都像打了場惡仗似的,同房幾乎已經沒有了。少了男女的那些私慾,兩個人處得反而像朋友。太皇太后曾經找皇帝說起皇后無嗣的事兒,話裡話外總透著那麼點意思,要她讓賢,甚至讓他廢後,都叫他婉拒了。皇后是好女人,他不愛她,但卻敬重她。她大節端正,不驕不妒,辦事有分寸。縱觀這後宮,沒有人比她更適合這個位置。但這回牽扯上了恩佑,這就有點難度了,畢竟他也怕傷皇后的心。恩佑對素以的那點心思,他在承德時就已經發現了。這回既已經指了婚,他再見素以,八成會更自覺身份不同。

皇后倒是體人意兒,略猶豫了下,「這麼的,我把你和素以的事兒跟恩佑說說。他那顆榆木腦袋不點不透,索性挑明了,不耽擱他相人,叫他另找好姑娘去。只是素以怎麼看呢?你回頭問問她,這丫頭在公爺府能獨當一面,想必主意也是極大的。剛才我真捏一把汗,太皇太后問話,她要是敢有半個不字,估計這會兒綾子已經送去了。你們把話說明白,她要是想開了願意跟著你了,我看今兒晚上就開臉。我來發懿旨晉她位分,免得夜長夢多。」

皇帝捏著手裡的檀香珠串緩緩搖頭,「不是時候……你以為晉了位老佛爺動不了她?砧板上的肉,愛什麼時候剁就什麼時候剁。一切等明天進了園子再作定奪,我這會兒頭疼得厲害。」

皇后聽了來給他按頭,一面道,「我才剛還想,要是老佛爺賜婚的時候乾脆說已經開了臉,這道旨意是不是就不會下來了。可轉念一想也不成,開了臉得記檔上報內務府,瞞著人留她在跟前犯了大忌諱。老太太又要說她狐狸精,專事掏空爺們兒身子,那就更該死了。」

皇帝唔了聲,「我也沒想到,到了這歲數還來這一出。」

皇后笑起來,「我上年偷著給你算天命來著,說今年紅鸞星動,沒想到竟然這麼準!」

皇帝板著臉道,「胡說!」只一頓,自己也笑起來,「可不是麼,賴也賴不掉。只是奇了,一輩輩的皇帝都和那張臉槓上了,真像應了什麼劫似的。」

皇后嘟噥了句,「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人造了罪業,兒孫就得一輩一輩的還下去。」

誰知道呢,可能是吧!皇帝把皇后送到近光右門,兩個人分了道兒。他要回冬暖閣做開筆禮,然後就等著半夜的那頓素餑餑。大年三十,夜裡天出奇的冷,滿四九城都在忙過除夕。他站在窗前看,撂高兒的煙花禮炮照亮了夜幕。不知誰家的二踢腳響得震耳欲聾,咚的一聲縱起十來丈高,在半空中又是啪的一聲,迸出一團火花,寂靜下來,然後化作一縷白煙飄散了。

煙火流轉,空氣裡全是硫磺的味道,有些刺鼻。他往後退了一步,剛要轉身,不經意朝東邊配殿瞥了眼。配殿夾角的窗也半開著,窗前立了個人,這裡看過去能看見半個身子。烏沉沉一頭黑髮,光潔的額頭,精細工整的半邊眉眼,是素以。他心裡一動,慌忙跑過去。打簾子進了偏殿,恰好她一個人在。案頭的燭火跳動,面對面時,忽然又覺得詞窮,無話可說。

「你剛剛在看什麼?」隔了會子皇帝才問,「看煙花嗎?」

她支吾了一下,不是看煙花,她是在偷著看他。以後只能這麼遠觀,他們的緣分被太皇太后砍斷了,她連去古北口等他的機會都沒有了。素以心裡不好受,又不能把喪氣做在臉上,只有窮裝大方,裝不在意。她說,「主子,我和小公爺的指婚還能撤嗎?我知道老佛爺肯定都安排好了,這個檔入了宗人府,以後就撥不出來了。想撤只有等太皇太后再下旨,是不是?」

她的眼睛在燈光下澄澈得像一泓水,皇帝莫名感到難過,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的,太皇太后的懿旨只要出了口,基本已經無法挽回。可是他不死心,只要她答應,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不就是名聲嗎!說他搶小舅子的女人,說他忤逆太皇太后,這些都不是問題。他就想得她一句話,她點個頭,一切難題就迎刃而解了。其實明明可以強迫她,可惜他不忍心。他不拿她當後宮那些用來消遣的嬪妃,要和她過日子,希望她心甘情願,這是起碼的尊重。

他上前牽她的手,「素以,朕再問你一遍,你願不願意留在朕身邊?你說願意,朕馬上夜闖宗人府,親自毀了那道懿旨。」

皇帝衝冠一怒太簡單了,根本不需要成本。但是這樁事之後呢?她很寶貝自己的小命,也愛家裡的阿瑪額涅還有哥子,不願意連累全家削籍,入辛者庫為奴。他們是螻蟻,沒法和象腿比粗。但凡有點出格的念想,還沒動作大概就給碾死了。這陣子暗流洶湧,她自己清楚知道她這樣的人不能在宮裡生活。不說別的,一個瓊珠當時就讓她厭惡至極,要是面對幾十個嬪妃,那往後的遭遇定然難以想像。還有那位虎視眈眈的太皇太后,她才六十出頭,要是長壽些活到七老八十,天天的橫眉豎眼,那日子怎麼過?

他看著她,臉上滿含期待。素以不是十四五歲的孩子,她要顧慮的太多。一面捨不得他,一面又要周全家裡人。皇帝權勢再大,架不住有心人往王法刑律上靠。在旗的但凡有點小權的人,哪個身上是乾淨的?太皇太后要下死勁找茬,吹口氣就能讓一個姓氏凋落,化成灰。

得罪不起啊!她搖搖頭,「這是要讓奴才死無葬身之地呢!您別這麼幹,我跟不了您,咱們做親戚也挺好。往後隨小公爺進宮來瞧皇后娘娘,說不定還能遠遠看您一眼。其實留點念想,比咱們都陷在水深火熱裡好,您說是不是?」

「我不夠。」皇帝苦笑著,「你能這麼冷靜,我做不到。我都快瘋了,都敢搶走你,我就殺誰。」

素以嚇一跳,「您別這樣,何苦遷怒不相干的人!」她彎著眼睛笑,「您瞧我也沒什麼好的,我脾氣沖,腦子裡又少根筋,我還是個捏不住的油葫蘆,偷奸耍滑無惡不作,您看久了會噁心的。」

「那些都是好的,我都喜歡。」皇帝上下打量她,有點強顏歡笑的意思,「你看你,肩是肩,腰是腰,最要緊的是屁股大,好生養。」

素以騰地紅了臉,「您沒事兒琢磨這個,不像話啊!往後您不能再在言語上調戲我了,被人聽見了不好。這是我最後一回和您走得這麼近,明兒我就去皇后宮裡當值,您要是為我好就別留我。」

讓她去長春宮先前已經和皇后達成共識,可從她嘴裡說出來,又像刀劃過心頭,有別樣刺痛的感覺。他歎了口氣,「你一點也不戀我?」

素以直想哭,拼了命的忍住了。誰說她不戀他?她腦子裡全是他!這不是沒辦法嘛,不能叫他和太皇太后鬧翻。帝王家的家務,折騰起來不好看相。何況暢春園裡還有位太上皇,雖說放了權,對皇帝的行為仍舊可以制約。她心疼他,他不說,苦處和難處她也都知道。

「這是為您好,也是為我自己。您要是懂我,就一定能體諒我。」

皇帝緩緩垮下肩,頓了頓才道,「明天我要進園子,你跟我出宮。你家在東城靶兒胡同?我讓人送你家去,在家呆半天,回頭再派人來接你。」他說著,給她捋了捋領上的狐毛出鋒,「我不在宮裡,不放心把你送過去。萬一有個好歹,怕鞭長莫及。」

他一個幹大事的皇帝,現在為這點雞毛蒜皮斤斤計較,真太難為他了。素以想和他親近,如今也不能夠了。她退後兩步,恭恭敬敬蹲了個福,「謝主子給奴才半天假,奴才七年沒回家了,這兩天正想家呢!」

他頹然望著她,「再容我些時候,萬事都會有轉機。」

她垂下眼沒有瞧他,就算有轉機也沒用,她愛他,但是愛情以外還有別的東西。她不願意隨波逐流,可是太皇太后給她安了個框框,她已經飛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