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不管怎麼樣,能回家是值得高興的事。素以回到他坦籌備,把自己攢下的月例賞賜收拾起來,等明天一早都帶回去交給額涅。收拾的時候有點悲涼,她覺得自己往後的路可能不太好走,萬一有個閃失,這些錢起碼不會落到內務府手裡。都拾掇好了,再看看那個裝得鼓鼓囊囊的荷包,又要嘲笑自己小家子氣。

她真是個實際的人,今天太皇太后派人來宣她進乾清宮,她預感凶多吉少,別的沒來得及考慮,最先想到的竟然是她箱籠裡的錢。這些錢說多不多,也夠買兩個使喚丫頭送給老姑奶奶了。老姑奶奶是阿瑪的大姐,性子潑辣,和婆家鬧翻了回來投靠她阿瑪,在弟弟家也不消停。上回哥哥來瞧她,說老姑奶奶整天和她額涅鬧彆扭,快要把她額涅盤弄死了。橫豎祖產上有空房子,多添兩個丫頭伺候她,讓她搬出去分個家,省得整天鬥雞似的禍害人。

他們這樣的人家真是麻繩串豆腐,太皇太后有句話說得對,配小公爺都是高攀,更別提配萬歲爺了。

腦子裡千頭萬緒,大家都在養心殿值房裡吃年糕,吃春盤子,她卻需要找個地方安靜的想想。想也沒什麼想頭,反正已經這樣了,就是心裡亂,四肢乏力。怎麼辦呢,說給別人聽,別人一定覺得她矯情。主子爺都要為她夜闖內務府了,她還有甚不足?指給小公爺也是個妾的位分,還不如收收心,跟著萬歲爺過得了。其實話不是這麼說的,她愛皇帝,愛得自私,所以她分毫必爭。如果沒有愛,小公爺以後有多少個妻妾對她來說都無關緊要,這是本質上的區別。眼下最要命的還是指婚,指婚把一切推進了死胡同,她沒法捎帶上全家的性命抗旨不尊。如果她孑然一身,她什麼都不怕,她敢頂撞太皇太后,敢盡情的在他面前撒嬌邀寵,敢把愛情放在第一位。

可是她不能,萬歲爺……她瞧著燈花眨眨眼,眼淚就流下來了。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她也想天天和他在一起。只是她想得更長遠,不能佔有情願不去觸碰。有時回憶比現實更美,她懂得這個道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太和殿裡先舉行了朝臣叩拜儀式,本來應該設宴,礙著暢春園裡還有位老皇爺,大宴得搬到暢春園去。

天邊才泛魚肚白,隊伍就在午門外整頓好了。皇帝坐在九龍輦裡,前面是開道的管帶,後面是軍機大臣和皇室宗親。皇帝撩起幔子朝外看,素以姑姑是提爐宮女裡的領頭,筆直的身條,紮著小兩把,兩邊垂絡子。女官的元寶領實在是高,為了不撐臉,不得不伸直了脖子,以至於回首一顧都那麼吃力,必須連人一塊兒轉。她的臉是沉靜安然的,可是模樣像睡落了枕,不回頭還好,回頭就有點滑稽。

他的心思有了微妙的變化,覺得只要看見她就足了,是情到深處無怨尤麼?想和她說話,離得遠不好喚她,便使勁捏嗓子咳嗽一聲。榮壽和長滿壽三步兩步縱上前問安,他板著臉沒說話。果然她也聽見了,穿著花盆底拉著脖子,從前頭過來簡直蛇行鶴步。美則美矣,瞧著說不出的累心。皇帝也鬧不清,前一刻還傷感得千斤巨石壓心頭,現在瞧見她的樣子,忽然就雲開霧散了。

她站在輦下抬臉問,「主子受了寒?奴才叫人拿枇杷露來吧!」

「不用。」他往下矮了矮身子,「你回家去,家裡人說起昨兒的指婚不許裝高興,要說隨意,橫豎這事早晚不能成的。等朕從暢春園出來,親自去接你,聽見了嗎?」

她還是木蹬蹬的樣子,一張嘴就露底,「您不讓小公爺來接我?」

皇帝一蹙眉,「朕瘋了麼?」

素以聽著,站了一會兒,嘴裡遲疑著「您來接我啊……」眉梢卻揚起來,眼圈泛了紅,低聲囁嚅了句,「不太好。」

「不叫別人知道,就朕一個人。」他壓低聲說,「太皇太后那頭你別擔心,她做得絕,就別怪朕手黑。總之你要相信朕,皇父能愛亡國公主,你身家清白,朕怎麼就愛不得?」

才說完,隊伍前面響起了擊節聲。素以回過神來,趕緊退到值上。侍衛統領上來打千兒,等皇帝吩咐開拔。皇帝點了個頭,兩邊遙遙一比手勢,司禮太監扯脖兒嚎起來,「萬歲爺起駕啦!」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往南行去,從後海那邊穿過來,一炷香時候就能到。皇帝再打簾的時候素以已經不見了,他在海子邊上安排了人送她,這會兒大概快到家了吧!

他心裡裝著事,又是和眾臣工同行,好歹要按捺住。下輦的時候恩佑上來接應,高舉著兩手審慎小心的樣子,看著和以往大不相同。皇帝猜忌他,搭著他的胳膊,手上使了點勁兒,「鷹好不好?」

小公爺被皇上沒頭沒腦的一句問得有點懵,「回主子話,鷹能吃能睡,天天兒睡到日上三竿,一頓八兩肉,好著呢!」

誰問鷹吃喝拉撒睡?正常人熬鷹馴鷹,看鷹張一回翅能逮幾隻黃羊。他倒好,把鳥當黃狗養,這麼下去熬它幹什麼?熬成了不還是只孬鳥,就和他一樣!

皇帝越發不待見他,看他不用正眼瞧,眼梢上拐一下,哼了聲道,「旨意接著了?」

小公爺向上覷覷,萬歲爺心裡現在不定怎麼恨他呢,他死也不能表現出高興勁兒來。雖然昨兒半夜接了懿旨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雖然光膀子在院子裡跳了半天鍋莊,這些都不能叫萬歲爺知道,知道了非活踹死他不可!

他賠著小心一躬身子,比較平靜的應了個是,「昨兒夜裡接了旨,我額涅設香案把旨供起來了,今兒天一亮去了廣濟寺,說是燒香還願去了。」

皇帝沒再說話,抬腿邁進了九經三事殿。

太上皇穿著石青團龍吉服,高高端坐著受皇帝和眾臣叩拜。官樣文章不能少,和幾個老臣互問候,談養生。他的立場就是全力扶植皇帝,殿裡倒弄得像茶館,高高掛了塊牌子,上面寫著「不問國事」。畢竟是開國皇帝,知道權利集中的重要性。既然從御座上走了下來,就該把一切全部交給兒子。皇帝年紀不小了,沒有不能應對的政務。他真要戀棧,當初就不會盛年禪位。

「朕在園子裡有時也無聊,先前提拔的老臣,盧綽、陳蘊錫、富奇……你們得了閒兒也可進園子來陪朕說說話。朕愛聽坊間笑話,也帶些進來說給朕聽。」太上皇笑著,復起身朝北邊指了指,「今年新修的觀瀾榭景色很不錯,叫弘巽領你們隨意走走散散,等膳齊了再過瑞景軒不遲。」又對皇帝一笑,「咱們父子上澹寧居,你陪朕下兩盤棋。」

皇帝躬身應個是,上前攙扶著往東邊去了。父子兩代君王在甬道上緩緩的踱,天上太陽淡淡的,照著臉有細微的一點暖意。皇帝看了太上皇一眼,「阿瑪,兒子有件事要向阿瑪請教。」

太上皇唔了聲,「你說。」

「阿瑪才剛說要下棋,兒子想起冬至那天接的一封折子。認真說,是揚州鹽道小吏們上的請安折子。旁的沒什麼,裡頭附了張陳條,兒子看了很心驚。」皇帝頓了頓,看太上皇臉色,果然見他攏起了眉頭。

「左不過貪贓枉法,收受賄賂。」太上皇哂道,「朕在位時,最痛恨的就是這類收刮民脂民膏的賊人。越貪越要貪,膽子跟著胃口水漲船高,你就是把國庫送給他,他也敢笑納。說說吧,這回又是誰?」

「陳條是鹽運使阿林阿山過八月十五收的瓜敬禮單,光是上了色的黃金象棋就有二十副,更別提什麼珊瑚樹、象牙雕了。」皇帝向上拱了拱手,「阿瑪,兒子這兩年勵精圖治,對這上頭抓得尤其嚴,立志要豎起這根幡來,卻一次又一次被宗親的不入流弄個倒噎氣。兒子心裡的憤恨無處可說,又不能向太皇太后傾訴,只有來問皇阿瑪的意思。」

阿林阿山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兄弟,朝廷專派往江南督察鹽道,太上皇手上御封的二品大員。果然人經不起浸淫,每天手裡上千萬的銀錢來往,能守得兩袖清風太難太難。太上皇長吁了口氣,語帶調侃的說,「上回的繼善是你舅舅,這回的阿林阿山是我舅舅,真給朕長臉啊!」語罷咬緊了後槽牙道,「他們不怕蛀空我大英根基,咱們又何須念骨肉親情!不論何時你都給朕記住,你是皇帝,擔負整個國家的興亡。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何況那些無關痛癢的外戚!」

皇帝有了底,把心放回了肚子裡,應道,「皇父的教誨兒子不敢忘,只是事關塔喇氏,兒子唯恐處理不當,折了老佛爺的臉面。」

「後宮不得干政,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你照著祖制辦,太皇太后也不能責怪你。」太上皇對攏著袖子道,說完卻又拐了個彎兒,「當然了,法理不外乎人情,可以委婉一些就盡量委婉些吧!塔喇氏打斷骨頭連著筋,一損俱損嘛!畢竟是長輩,給她個平安喜樂的晚年,也是你做孫子的孝道。」

皇帝已經得了太上皇首肯,接下來怎麼辦只是個度,是從重還是從輕,就看老佛爺的意思了。一損俱損這話不假,也撞到他心裡來了。不能叫她老人家醒神的招兒他還不屑用呢!只是感到難過,祖孫之間鬧得這麼僵,實在不是他的本意。他友愛兄弟,何嘗不想善待祖母?可她霸攬得太寬泛,這麼大年紀不服老,沒有頤養天年不問世事的想法。到最後逼他撕破臉,他也只有抓住機會給她個迎頭痛擊了。

說話兒到了澹寧居門上,正逢裡頭書聲朗朗,是皇太后在教糖耳朵背《三字經》。皇帝心裡有了成算,趁眼下太后在,把他昨天的想法拿出來徵詢她的意見。敦敬皇貴妃是太后的姑爸,太后肯定會極力促成這件事。據說皇貴妃和高皇帝極恩愛,高皇帝晏駕也和皇貴妃薨逝有關。這樣相愛的一對,死後卻被迫分離,也實在叫人心酸。皇父彼時那樣做,肯定少不了太皇太后的原因。本來一切都隨她的意,是她自己不知足,那就怪不得別人了。

他進殿東頭的暖閣往裡看,太后今兒破天荒穿了件大紅金線繡雲紋蜀紗鳳袍,頭上端端正正戴著點翠嵌珠蝠蝶花卉鈿子,斜靠著炕桌,正指點書上的字。皇帝臉上含著笑,上去掃袖打千兒,「太后新禧,兒子給您請安了。」

太后聞聲轉過頭來,忙正了正身子道,「皇帝來了?大年下的,別多禮。」指了帽椅道,「坐吧,皇后好啊?」

皇帝應個是,「謝太后垂詢,皇后一切都好。今兒後宮宴請命婦,她來不了,準備了些小玩意兒讓兒子帶來,都在前頭擺著呢!還和兒子說,正月十五要過園子來瞧太后,請兒子先代問太后的好。」

太后瞧了眼太上皇,抿嘴笑道,「皇后有心,指婚那會兒你就說她周到,果然的。到底昆和台教養好,一點不錯。」

皇帝聽她諄諄細語,那一顰一笑和素以有七八分像。以前他實在討厭這副臉架子,現在真不是了。大概愛屋及烏的說法是沒錯的,瞧著她就想起他的素以,心靜了,也格外和氣起來。

糖耳朵看見那個穿龍袍的人,嘴裡喊著二哥哥,呼地就縱了下來。皇帝怕她摔了,連忙上去接她。抱在懷裡一通搖,又問課業問女紅,她人雖小,說話倒頭頭是道。太后怕她糾纏皇帝,揚聲叫她嬤嬤進來把她領走了。皇帝這才得閒兒言歸正傳,朝上微一躬身道,「兒子冬至那天進奉先殿祭祖,瞧見高皇帝身邊寶床上掛了敦敬皇貴妃的畫像,回來心裡一直有個想頭,今兒來想和皇父、皇額涅說。」

太后聽見皇帝提皇貴妃,眼裡的光瞬間黯淡下來。太上皇瞧她一眼,略頓了頓道,「是什麼想頭,你說來朕聽。」

皇帝道庶,「兒子這想頭,怕有些逆阿瑪當初的旨意……皇貴妃半生淒苦,仙遊之後一個人孤零零葬在皇陵之外,實在是可憐。兒子的看法,她終究是高皇帝正頭元妃,不入皇陵則名不正。兒子想追封皇貴妃為皇后,另建寶頂遷入孝陵從葬,不知阿瑪意下如何?」

太后聽了肯定是喜歡的,掖著淚道,「你想得周全,竟了了我幾十年的心願。」踅身撼了撼太上皇,「瀾舟,瞧著皇帝有孝心,你就答應了吧!」

太上皇沉吟半晌,點頭道,「朕那時年輕氣盛,這個決定現在看來確實是欠妥得很。如今你既然提出來,那就辦吧!規制也別低,和太皇太后的齊平。橫豎給了,給足算完。」

皇帝長出一口氣,又一個計劃遂了心願,現在看來完全有了拿捏太皇太后的籌碼,素以的事兒似乎不成問題了。暫且可以緩一緩,不用急巴巴的討太上皇的主意。萬一弄巧成拙了,倒不好。

他調眼朝外看,太陽照得牆角的殘雪熠熠發光。心裡有了愛的人,一刻不見就牽腸掛肚。可惜了眼下撂不開手,不知她這會兒在家裡幹什麼。他笑了笑,他是做不到越王錢鏐的含蓄溫情的。她若緩緩歸,他索性就去素家接她回來。兩個人在陌上走一走,對她這陣子的提心吊膽也算是個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