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他就那麼走了,素以追了兩步,想叫他,可是眼淚封住了口,她叫不出聲來。

西北風刮在臉上冷得徹骨,大年初一的胡同裡,青磚映著春聯,滄桑和艷麗的交織,看上去叫人心悸。間或三兩個孩子從門裡縱出來,高聲的笑鬧像另一個世界裡的快樂。她靜靜看著,凍僵了手腳。

「萬歲爺……您慢些走。」她看著遠去的背影喃喃,「我只是不願意失去,所以連先擁有的勇氣都沒有。您不懂,您還是不瞭解我。」

她十三歲進宮,通曉的人事不多。本來渾渾噩噩,直到全心依賴的師傅突然消失了,她才意識到這地方有多可怕。宮裡當值,哪天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她謹慎辦事,在尚儀局混了七年,眼看能脫離苦海,卻踏進更深的泥沼裡。她只想多爭取一些,為自己的將來打算,這有錯兒麼?她沒有背景沒有依靠,如果聖眷不再,寂寞深宮,她靠什麼活下去?低等的嬪妃過怎樣的日子,她曾經聽蟈蟈兒說過。吃餿飯,穿腐朽的絹布,過得連普通百姓都不如。因為你沒錢沒權,沒有能力賄賂那些黑心廚子和看人下菜碟的敬事房太監,人家就更有理由剋扣你。月例銀子不夠花?打絡子托人賣到估衣鋪子琉璃廠去!這種事不說前朝,本朝本代就有。

她抬手抹抹淚,他到底是皇帝,放不下他的身段架子。再看看這滿地的雞心棗,她心裡疼得什麼似的。他不善表達,但他是個實在人。知道她愛吃棗兒,一個皇帝,能大老遠兜這一大捧果子來,這是多讓人感激的深情啊!她念著他的好兒,不管將來怎麼樣,她一輩子都記著他。

她把棗子一顆一顆撿起來裝進手絹裡,挑了個在衣裳上蹭蹭,咬一口嘎崩脆。嘗到了甜味兒又開始難過,他走了,可能再也不想搭理她了。

「大妞。」角門上有人叫她,是她母親。她沒有回頭,單噯了聲。

素夫人搭著丫頭的胳膊走出來,左右沒看見人,問,「小公爺走了?」

她應了個是,「他有公務,先回衙門去了。」

閨女有心事瞞不過母親,素夫人看她紅著眼,心往下一沉,「怎麼?鬧彆扭了?初一哭鼻子,要晦氣一整年的。」替她擦擦臉說,「別哭,什麼了不得的事兒,告訴額涅,咱們一塊兒想辦法。」

這辦法任誰也想不出來,她都有些無望了,低頭道,「您和阿瑪這些年過得好嗎?外頭男人都是妻妾成群的,阿瑪只守著您一個,我盼著以後也能像您一樣,這點念頭是不是過分了?」

「是小公爺說了什麼?先頭還信誓旦旦不納妾,要把你扶正的,真麼一轉腳就變了?」素夫人蹙眉道,「這樣言而無信,真看錯了他。」

素以掖著眼睛搖頭,「不是,和小公爺沒什麼相干。」上去攙她母親進了角門,把丫頭打發了才猶豫道,「額涅,我和您說樁心事。」

素夫人仔細打量她兩眼,「才剛有誰來過了吧?除了小公爺還有別人?」

她臉上一紅,點了點頭,「額涅,我喜歡上一個不該喜歡的人,現在沒了主張。他來了,沒說兩句話就鬧翻了。我知道他也難,我不想逼他,可他不能理解我。」

「這叫什麼事兒!」素夫人歎息著,「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橫豎你是有了婚約的人,既然自己也說不該喜歡,明白這個理兒就好辦。斷了,別拖泥帶水。我是做娘的,誰叫我閨女哭我就瞧不上誰,管他是哪路天兵天將呢!我也不多說什麼,你年紀不小了,和二妞妞不一樣,你不彆扭,打在家起就不用我操心。小公爺我沒深交,到底人怎麼樣也說不上來,但是看面兒上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這是你一輩子的事兒,心裡裝著人,往後就沒有舒心日子可過。再說老佛爺的懿旨下了,也容不得你反悔。依著我,識相的就把心收收,一心一意的跟著小公爺,是你的造化。」

做長輩的都是這樣想法,因為壓根沒有別的選擇,難道鼓吹她和別人廝混,給家裡招難麼?他們是包衣出身,論地位還不如漢臣。宮裡一道旨意下來,就是要抄斬他滿門,他們也只有從容赴死的份。

素以無可奈何,又後悔把事情告訴母親叫她擔憂,便應道,「額涅的話我記住了,時候不早了,叫大哥哥套車送我回宮吧,別過了宮門下鑰的時候,明兒再受責罰。」

話才說完,門上哈哈珠子進來通稟,說宮裡打發人來接大姐兒了。素以朝外瞧一眼,想必皇帝拂袖而去後怕她耍賴留在家裡不肯進宮,又派人來押解她了。她對素夫人蹲了個福,「額涅,那我回去了。」朝西廂房指了指,「二妞妞這樣不成,好歹勸她出去走動走動。這麼窩在屋裡不見人,往後怎麼辦吶!」

素夫人招丫頭給她打包袱裝些零碎吃食,一頭道,「她的腿疾吃了好些藥也不見好,自己灰了心,誰勸也不中用。如今又得知你指了婚,心裡肯定愈發難受了。你阿瑪上回說了,她這模樣,往後許人家怕是不易,放在家裡養一輩子也沒什麼。要是包衣佃戶裡有合適的,挑一個打著招贅的名號,外頭另給他們置宅置地也是可以的……你別管她,各自惜各自的福就是了。」

素以聽了心裡惘惘的,臨走往西瞧,那灰牆青瓦像個牢,把她妹子的心緊緊鎖住了。她也無話可說,素淨脾氣越來越古怪,她離家七年回來,明知道她呆不上兩個時辰就要走的,她連面都不露一下,委實是心狠的。想去同她道別,怕又要惹她砸東西,最後還是作罷了。

家裡額涅哥哥嫂子齊送出門來,台階下停了輛青油轎車,趕車的太監打千兒叫了聲姑姑,「請姑姑上車吧,是時候回宮了。」

她心裡生出離家的傷感,回身在兩個侄兒臉上各捏了一把,「要聽額涅和瑪嬤的話,下回姑爸回來給你們做兔兒爺。」

兩個娃娃奶聲奶氣答應了,千兒打得相當漂亮。往下一拜道,「侄兒們記住了,請姑爸放心。」

素以笑著登了車,打帷子回了回手,「你們都回去吧,家裡有什麼事兒再捎信進宮來,我這一去不知要不要再等三年呢!」

又絮絮說了幾句,終於道了別,太監響鞭一打,轎車直往前駛開來去。這車不甚華美,車轅架在走騾背上,走騾邁一步車廂就顛一下。顛的趟數多了,把人搖得頭昏腦脹。

素以獨處愛胡思亂想,仔細權衡,她額涅的話說得沒錯,如果嫁給小公爺,她和皇帝的這份情就該撂開,否則對人家太不公平。剛才萬歲爺這話傷人心了,讓她嫁小公爺去,一點兒沒有留戀的樣子,可能是他不好說,也實在覺得棘手。既然到了這步,再癡纏也沒意思。她還要臉要皮,世上沒有爺們兒撒了手,女人死乞白賴纏著不放的道理,真要那樣她可太不值錢了。或許就這裡打住,兩不虧欠才是最好的。她是腦子犯了渾才想和皇帝有結果,什麼結果還用說麼!她妥協了,晉個答應位,成為他後宮的一員,受他長則十年短則幾個月的寵愛。然後漸漸厭了,漸漸遠了,發現得到之後不過如此,那她豈不是連做人的尊嚴都沒有了麼!

正琢磨著,車停了一下,以為是遇了人多不好過去。她這裡一腦門子官司,也沒想那麼多。誰知門上簾子被人撩了起來,打眼一看,原來是萬歲爺中途攔了車。她一怔,忙直起了腰。想想先前做的決定,咬住唇硬憋著沒開口。

皇帝瞧她一眼,眉頭緊鎖。他人是走了,心卻留下了。這是頭一回和她拌嘴,雖然被她呲達得夠嗆,認真說並不真恨她,兩個人意見相左,反而有種平民的寫實。愛她捨不得拋下她,他往胡同口走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自己回頭,捨不下面子。等她挽留,她那麼強,一點要來追他的意思也沒有。為什麼她以前奉承功夫一套一套的,現在偏使不出來?皇帝自己悶頭想了半天,很篤定的料她動了感情,要不然大可以陽奉陰違逗他開心,何必一字一句戳他肺管子!

他上了車,輦車重又跑動起來。兩個人都沉默著,不知道怎麼開口說第一句。他偷著覷她,她耷拉著眼皮並不看他。他有點洩氣,但又不甘心。車裡空間小,膝蓋頂膝蓋,他的手起先老實擱在自己腿上,顛了兩下之後就跑到她腿上去了。

素以扭過頭,把腿往邊上撇了撇。他的手像粘住了似的,怎麼都擺脫不掉。她終於擰起眉頭看了他一眼,「您想幹什麼呀?」

「不想幹什麼。」皇帝說,臉上神色平靜。

她忍了忍,終於還是張了嘴,「主子剛才讓奴才嫁小公爺,奴才想了很久,確實是為大家好。咱們這麼耗著不是辦法,耗到最後也是個死局。眼下最好的就是各自抽身,長痛不如短痛,一下子就過去了。再過些日子,連想都想不起來了,這樣不是挺好麼!」

挺好?皇帝突然涼了心,她居然說這樣挺好?守住愛情終歸需要兩個人一起努力,光他一個人使勁,即便掃除了障礙又有什麼用?

「朕挺好奇的,」他苦笑著收回手,「真想剖開你的心,看看是什麼料子做的。在你眼裡朕是個麻煩吧?沒有為你做什麼,還把禍水引到你身上。你不待見朕,朕知道。」

他的誤會越發深,素以覺得冤枉,但卻無從辯解。既然已經硬起心腸,就不要給自己留退路。她歎息道,「主子別這麼說,奴才微末之人,豈敢褻瀆天恩呢!您對奴才好,奴才心裡都明白。就像您翻牌子……」她澀澀垂了下嘴角,「您翻牌子不能停下。當然這是您的私事兒,奴才本來無權置喙。可認真計較,畢竟和奴才有點兒關係。奴才冒死勸諫,求主子和以前一樣吧!往小了說,宮裡的主兒們苦,您這麼乾晾著她們,奴才……又不能給您什麼,也是為您身子好。往大了說,後宮即朝堂,每位主兒和她們身後的一大家子都等著主子垂愛呢!您別讓他們等著急了,回頭再生悶氣尥蹶子,於社稷也不利。」

好個曉大義人兒,說起來冠冕堂皇,叫他沒處駁斥她。著急把他往外推,把他當成了沒人要的麻煩,何至於!皇帝忿忿不平,他怎麼就成了這可憐樣兒?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拱氣哼了聲,「說得都有理,要辦還不容易麼,今兒晚上就能翻牌子。只是得理論理論,你哪兒來的念頭,覺得朕不翻牌子是為你?你這麼識趣的人,怎麼往自個兒身上攬這種事兒?那麼大頂帽子,也得看有沒有那麼大的頭。」

素以倏地紅了臉,他在氣頭上,當然是怎麼叫她難受怎麼來。她自己打了退堂鼓,他怨她也是應當。眼下把責任都歸咎於她,她也覺得賺了。這麼一來至少成全了三個人,成全皇帝的一世英名,更成全了皇后和小公爺的臉面。她自己是不打緊的,天曉得她的陽壽有多長,也許哪天一不小心就死了。身後害得他們兩頭不著落,她罪孽太大,沒法兒投胎。

所以這趟又是不歡而散,皇帝也下了狠心,從順貞門進去,昂著頭背著手,也沒什麼話可說。他自己心裡有成算,最恨的還是太皇太后,是她從中阻撓才害得他們成了這樣。你不叫我好過,我就讓你一家子都不好過!阿林阿山的罪狀在他手上,他不愁治不服太皇太后。素以不願意跟他不打緊,先廢了她和小公爺的指婚再說。他得不到,也絕不便宜了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