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太醫院裡有位女科聖手叫嚴三哥,本來專管給皇后瞧病的,今天得了口諭,上慶壽堂來替素以號脈瞧身子。

嚴太醫拿蕎麥脈枕往她手腕子底下一墊,三指搭上來,歪著腦袋嘬著嘴琢磨,「小主兒脈象往來流麗,氣實血湧,要是沒瞧錯,應該是遇喜了。」起身衝她做滿揖,「奴才先給小主兒道喜。」

素以惶惶坐著,心裡很高興,但是笑不出來,只問他,「估摸著也就四十來天模樣,你能肯定麼?」

嚴三哥捻著小八字鬍咧嘴一笑,「奴才在宮裡供職有二十來年了,宮裡主兒們信得過奴才,常回了主子點我名頭叫我瞧女科。奴才不才,當年皇太后宮寒的症候也是奴才瞧好的,所以要說切喜脈,別人不滿三個月咂不出味兒來,奴才上手,一個月的也能見分曉。禮主兒這是滑脈,行如走珠,壯而有力,小主子在裡邊結實著呢!不過頭三個月您也要仔細將養,好吃好喝好好休息,樂呵呵的,別想那些嘎七馬八的事兒。」

紫禁城說大大,說小也小,出了這種事兒,太醫院肯定頭一個聽說。嚴三哥這麼勸她,她也聽進去了。可不想不成,昨晚上倒下去就做夢,夢了整夜的三阿哥。看見他血淋淋的來找她索命,別提多嚇人了。要說死人,她不是沒見過。年前她徒弟出事,她跟著長滿壽半夜認屍首,那時候回來一點兒都不怕。因為知道和自己無關,真就是一身正氣。可這回三阿哥的死能說和她沒關係嗎?她一遍遍的回想起揭食盒蓋兒遞到他面前的情形,想起三阿哥含著笑對她道謝的樣子,想一回她就哭一回。她太自責了,把個好好的孩子害了。雖然不是她下的藥,卻是經她的手遞出去的。三阿哥信得過她才吃她的點心,這一信任就壞了事了。

嚴三哥回身吩咐打下手的蘇拉記檔,自己舔筆尖兒寫方子,嘴裡喃喃的說,「奴才給您開幾劑保胎的藥,連喝七天就成了。雖說是藥三分毒,用多了不好,但是必要的安胎還是不能少的。就像蓋房子打地基,地基造得越牢,屋子砌得越高。您還不是平常人家蓋小瓦房,您這是造高樓吶!這兒來個琉璃壁,那兒開一溜明窗,上頭再架個重簷廡殿頂,殿頂正脊上還按著吻獸……總之您懷的身子不一般就是了。」

大夥兒被他的比喻逗樂了,蘭草道,「主子您高興點兒,有了小阿哥更要心境開闊。萬歲爺聖明,您還不知道?咱們這會兒最要緊的就是保重身子,查案子自有宗人府內務府,咱們只要安安心心的等信兒。」又對嚴三哥欠身,「咱們不敢叫小主兒亂進東西,尤其現在更要仔細。您開的方子咱們得拿回來自己煎,您把要留神的地方告訴咱們就成了。」

嚴三哥點頭不迭,「您不說,就是放在太醫院煎,也肯定是我親自來,不敢假他人之手。既然要拿回來……你們出不去,我抓了藥再給小主兒送過來。」說著搖頭一歎,「換了平時真不用這麼如臨大敵,這會兒時局不一樣,我都知道。」

遇著喜是要打賞的,素以讓人抓金瓜子兒給他,份量足足的,裡頭拜託的意思也足足的。他謝賞接過來,請跪安退出了慶壽堂。到尋沿書屋山頭邊拐彎,一掀眼皮遇上了緩步而來的睿親王。睿親王人小,但官架子十足,打量他一眼問,「瞧了脈?怎麼說?」

嚴三哥給他打千兒問吉祥,這才應話兒道,「回王爺,奴才號過了,一點兒沒錯,是喜脈。」

「好事兒。」睿親王臉上有了笑模樣,「你是送子娘娘邊上那個托淨瓶的,經你的手就有喜信兒。回頭我也有賞,你不是瞧上我養的那對鵪鶉了嗎,送你了!」

睿親王是小人精兒,他嘴上不說,心裡謝這位女科狀元,要不是他,他也沒法從娘肚子裡出來。嚴三哥出息不大,愛養個鳥,餵兩條肥狗。羨慕他的長勝鵪鶉,見他就問哪兒買的,比瞧準了女人還上心呢!這回藉著由頭就賞他吧,自己也沒閒心和他耗。他一聽果然喜出望外,打躬作揖說謝謝,睿親王擺了擺手,舉步朝後面明間去了。

進屋一看,這屋子有點暗,光線錯綜交織成一道網。禮貴人坐在炕頭上,步步錦檻窗裡的餘暉斜照進來,落在她醬色袍子的緞面上,泛出一圈模糊的暈。睿親王瞇眼望過去,炕頭上的人沒發現他來,抱著褥子正出神,她跟前的宮女倒迎上來蹲福,「給王爺請安。」

素以這才回過頭來,落地罩那頭的門前站了個小大人,穿石青的盤龍袍子,袍腳上繡著海水江牙,脖子上掛一串綠絛朝珠。長得很漂亮,眉頭卻擰著,一瞧就知道是睿親王,她忙下地欠身,「王爺您來了?」

「來了。」睿親王在圈椅裡坐下來,人矮椅子高,兩條腿垂著,還夠不著地面。

他是鐵帽子王,品級不是後宮宮眷能夠比擬的。按規矩他坐著,沒有得他允許素以就得站著。睿親王沉吟著看了她一眼,「我剛才進門遇上了嚴三哥,聽他說你肚子裡有孩子了?」

素以臉上一紅,躬了躬腰道是。

他慢慢點頭,長長歎出一口氣,「這世上的事兒真說不清,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倒也不虧。你眼下跟著皇上,不像以前那樣兒了,別拘著,也隨意些。我額涅常說女人不容易,要多體念點兒。你懷著孩子呢,坐下吧!」他咳嗽兩聲又道,「我跟著六哥在內務府學差事,他們大老爺們兒進來不合禮數。昨兒就得消息說你有了身子,讓我來瞧瞧你。眼下一切都好?」

素以嗯了聲,「嚴太醫給開方子養胎呢,都好,謝王爺垂詢。」

睿親王抬抬胳膊示意她別客套,摸了摸前額說,「三阿哥的案子正在加緊辦,闔宮排查送食盒的太監,找到他就能有頭緒。只是太監人數不少,光紫禁城這片就有兩三千。還有園子宮裡兩頭走動的,要全摸清就得翻那天的宮禁記錄,拉拉雜雜好多活兒,一時也料理不完。不管怎麼,你先耐下性子來。我今兒來瞧你嘛,公事外也徇點兒私情。前面那些話,該說不該說的我都和你說了,就是要勸你別想太多。這會兒天天愁眉苦臉,將來生出個倭瓜來可丟我哥子的臉。三阿哥死了我們都難過,可難過不能沖昏了頭,逮住個人就往死裡辦。抓替罪羊不算本事,掐住了膿包兒,擠出膿汁子來,疥瘡才能好利索。」

他用力的看她兩眼,素以瞧他那模樣又覺得好笑。這位爺滿口的官話充大人,其實到底是個半大孩子。他這麼巴巴兒看著她幹什麼?她知道他是想皇太后了。太上皇和皇太后離京去雲南,帶走了年幼的固倫公主,卻把他留下來學辦差。他還小,雖說滿皇城都是他兄弟親戚,可哪個也不能和母親比。

睿親王覺得有點失禮,忙調開了視線,略一頓又道,「給皇上的奏事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出去了,因著聖駕是私訪,不驚動官府的,要一氣兒找著也費時候。我估摸著皇上接到折子趕回來,少說也得半個來月。他是明白人,這案子破綻數不清,絕不會相信是你幹的。你別管那些弄屁股的倒灶事兒,外頭有咱們哥們兒料理,只要你問心無愧,就用不著操那麼多的心。」

素以聽了挺感激他,「謝謝王爺了,我也沒什麼,就是想起來心裡不大受用。」

「受用就不是人了。」他咬牙切齒道,「那個下毒的,趕緊的燒高香求菩薩保佑,別讓自己落在我手裡。否則小爺就像片鴨子似的,把她一縷一縷片下來餵鷹,管叫她好過!」

睿親王和三阿哥處得很好,叔侄倆差不了幾歲,平時讀書打布庫都在一起。現在冷不丁的不在身邊了,感情上頭沒法接受。孩子家,務事再早也還是孩子,一邊說著一邊就哭了。素以看了心裡直抽抽,上來給他擦眼淚,溫聲的安慰他,「爺們兒家不帶這樣的,三阿哥還指著十三叔給他申冤呢!您得打起精神來,萬歲爺回來前就瞧您的了。」

睿親王抱住她的腰放聲嚎啕,嘴裡嗚哩嘛哩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素以有點無奈,剛才還一套一套的,現在這樣,估計是想他額涅想得忒厲害了,借題發揮在她這兒宣洩情緒吧!半拉嫂子和小叔子這樣不合適,不過小叔子還小,也講究不了這麼多。素以拍拍他的背,「王爺想額涅了,是不是?」

這麼一問他倒止住了哭。箭袖在臉上胡亂一抹,挺腰子道,「沒有的事兒,我幹什麼想她?我這麼大了……」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跳下圈椅捋了捋身上袍子,邊往門口騰挪邊道,「走了。」再一瞧他,腳下生風,已經往跨院那邊去了。

人都散了,素以才能靜下心來想想事兒。她這會兒是關在慶壽堂出不去,外面到底是怎樣的現狀也不知道。說後悔跟了皇帝,倒也不是,這趟的事一出就全然否定他們的感情,實在有點白眼狼。再說裡頭有個小人兒了……她盤腿坐在炕上撫撫肚子。什麼都管不了了,瞧著孩子是正經。

她下了炕,轉到東牆根下看她種的絲瓜。昨天才栽下的,今天就著急盼它發芽。問荷包兒澆水沒有,荷包兒提著半個葫蘆瓢過來,「下種子的時候澆過,小主兒想打發時間就再澆一遍?」

也不成,澆多了沒的淹死。從南邊討來的竹竿成捆堆在那兒,她開始琢磨搭什麼樣的架子好。絲瓜能爬,只要有支撐,把竹竿靠在牆上,它借了力就可以攀上牆頂,在最高的地方開出花來。她仰臉瞧,紅牆頂上的天真寬廣!她還記得萬歲爺和她說過,願意在宮外給她建府,不知道這話還作不作數……

這兒想著,看見鼓兒垂頭喪氣的進來。到她跟前蹲了蹲身道,「主子,奴才回來了。」

沒人來問素以話,她身邊的人卻不停要去應訊。看樣子又是一輪盤詰,炒冷飯似的老三樣,問得人打瞌睡。她皺了皺眉,「慎刑司完了輪著宗人府,真是沒完沒了了。這回又說什麼?」

鼓兒吸溜著鼻子說,「這回是問起居,貴主兒在場呢,高一聲低一聲的放冷箭,把我憋屈得牙疼。」

素以一哂,「下回咱們哪兒都不去,我倒要看看案子沒完,她們能把我怎麼樣。人倒運不會倒一世,虎落平陽暫且忍耐,橫豎不管是不是密貴妃和靜嬪搗的鬼,這梁子是結下了。」

蘭草也義憤填膺,「主子說得是,咱們不害人,早晚有一天要死在這些人手上。瞧見才剛送進來的晚膳麼?咱們做奴才的就是吃餿飯也不打緊,可她們給主子的是什麼?侍膳處的食盒還沒動,我先瞧了一眼,豆腐湯連根肉絲兒都沒有。還有那個冬筍玉蘭片,這麼不好克化的東西給懷了身子的人用,她們存的什麼心?我都記下了,萬歲爺回來一樣樣報給他老人家聽,叫他瞧瞧主子過的是什麼日子!」

素以是宮女子出身,吃口上清減十五天,對她來說不算什麼。她們只管苛扣她,她掐著時候算計,到皇帝臨回來,飯點就往後挪,冷菜冷飯擺在他跟前叫他掌眼。她們作踐她,她總得遂她們的意。她在內廷從小宮女幹起,什麼樣的苦沒吃過?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數,強健著呢!嚴三哥說孩子結實,那就陪著額涅一塊兒打仗。掃清了障礙,他以後的路至少會好走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