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四月中旬就是萬壽節,宮裡張燈結綵鋪排開了,皇后也有示下,叫大大的操辦一趟。這陣子死人死怕了,覺得哪兒哪兒都晦氣,先悄悄讓薩滿驅驅邪,然後再熱鬧熱鬧。宮外的誥命們長遠沒進來走動了,人氣兒一旺盛,那些雜七雜八不乾淨的東西就該散了。

後宮現在是淑妃和素以主事,素以不愛拔尖兒,跟在人家屁股後頭點個卯打打下手,有點事兒幹就很滿足了。這天天好,太陽隔著玻璃照進來,打在人身上暖烘烘的。造辦處的頭兒帶著人送絹花來,這是入春的定例,四九城裡有專門的鋪子往宮裡進貢宮花,一朵一朵做得很精細,比真花還要艷麗三分。

挑東西有規矩,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樣樣先盡皇后來。淑妃掖著兩手站著,笑瞇瞇在一旁給皇后出主意,說這朵好那朵也好。皇后雖然不戴孝,畢竟老公爺過世才半年,大朵的花不好戴,就挑了平平常常的蘭花。這下子可不好辦了,皇后只戴蘭花,位分低的可怎麼料理?論資排輩的來,到最後大概都得選臘梅。

淑妃扭頭打量,禮貴人立在月牙桌旁往壽桃頂上點胭脂,白淨平和的臉,肚子剛有一點兒顯。女人做了媽,身後又有男人托著,那份底氣看著就是足。淑妃抬手招招,「素妹妹來。」

素以撂了筆擦擦手,邊走邊道,「今兒的紅糟做得好,往年的點上去忒淡了……挑花兒呢?喲,做得真絕了!」

「你瞧瞧哪個好,挑一朵萬壽節戴。」皇后笑道,把托盤往前推了推。

這可不是想挑哪朵就是哪朵的,往皇后手邊的炕幾上一瞄,是朵蘭花,素以抿著嘴笑,「我不愛戴花,還是淑妃娘娘挑吧!」

淑妃沒法子,也不好說什麼,隨手捻了支矢車菊插在頭上,「這個不賴。」

皇后又瞧素以,「你也挑吧,萬壽節喜興,戴個花應應景兒。」

這麼排下來,到她這兒選擇面更窄了,橫豎就是表明一種態度嘛,她都懂。於是伸手揀了支迎春花,蹲個身道,「謝娘娘賞。」

皇后臉上鬆泛,笑得更寬了,重又挑了朵牡丹出來,「罷罷,我就貪心佔兩支吧!也是我不好,拿了支蘭花叫你們為難。這麼下去,別到了正日子個個戴通草,那可就是我的罪過了。」

大夥兒都賞臉笑,這種不聲不響的試探,誰心裡沒譜?不過不說出來,面上囫圇過罷了。

丟了手來喝茶,皇后倚著羅漢榻的圍子緩聲道,「三年一回的選秀又到了,戶部昨兒送了秀女排單來,叫我過了目,再送萬歲爺御覽。我估摸著時候定在月底,五月中要往承德避暑,新入選的也好帶上伴駕。」

其實後宮選妃,這個真沒法避免。皇帝正值盛年,不像七老八十的好推脫。朝中多少股肱大臣擎等著和帝王家結親呢!宮裡的主兒們都打這兒過的,素以再自視不同都枉然,選秀歸戶部並宗人府張羅,皇帝沒有特殊的理由不能叫停。再說就是皇帝不願意,皇后也不能答應。逗笑一個,打哭一大幫子,這不是虧本買賣嗎!

「左不過我們操持,主子娘娘身子不好不宜勞累,到了那天只管選牌子就是了。」淑妃體人意兒,作為皇帝的女人,雖知道丈夫大家共有,可磨礪到一定程度,那些都淡了。花無百日紅嘛,眼下得寵不算什麼,因為誰也不能保證得寵一輩子。對於皇帝,她們這類人是臣更是奴。捧得越高摔得越狠的道理聰明人都懂,韜光養晦不光在朝堂上,後宮裡討生活也用得上。不過愛與不愛,態度是大不相同的。她分明看到禮貴人臉上的失落,但她很善於調節,也許皇后還沒來得及捕捉,她馬上又是一副和風霽月的樣子了。

皇后頷首,「今年宗親裡也有好些要指婚。」說著一頓,問素以,「嚴三哥天天過慶壽堂瞧脈吧?怎麼說?孩子好不好?」

素以道是,「謝娘娘垂詢,嚴太醫每天掐著點兒來,說孩子健健朗朗的,一切都好。」

皇后嗯了聲,低頭刮茶葉,沉默了半晌才道,「宮裡折損了個三阿哥,五阿哥又給害得那模樣,眼下只剩三個齊全的了。萬歲爺子息太艱難,你這一胎很是要緊。到底眼下孩子太小,自己千萬要多留神。我聽說萬歲爺那兒你還在照應著?宮務裡頭瑣碎的事兒多,你這麼兩頭忙不是辦法,別操勞過頭委屈了孩子。我瞧著,主子跟前都是太監,這也不成事。往上數,哪朝哪代不用宮女的?女孩家心思比太監們縝密,司衾司帳就罷了,茶水上少不得要個人。我記得以前有個叫慧秀的,主子使過一陣子。用生不如用熟,還是打發她去吧,你也歇歇手。」

皇后是賢後,怎麼能不面面俱到?她先前促成皇帝和素以,是瞧他們有真感情。如今素以充了後宮,又懷了孩子,皇帝終究不是尋常人,愛歸愛,總不見得要為她守貞。宮裡這麼多女人,哪個不是眼巴巴的等著他臨幸?就她來說,她也希望多些阿哥公主,多子多孫多福氣,這是老輩兒裡傳下來的說法。皇帝要為素以好,就不該把她頂在槍頭子上。像密貴妃和靜嬪這樣的人,後宮誰知道還有多少?有句話叫強極必辱,那麼多人忌恨著,總有一天還得出事。

素以不是傻子,皇后這麼說,只差沒有明著告訴她不能獨擅專房了,叫她怎麼應對呢?皇后是髮妻,人家都有容人的雅量,自己怎麼不能有?既然跟了皇帝做了小,就該做好隨時分享的準備。她勉強擠了個笑容,「主子說得是,我本來就有這個打算。近來忘性大,想好了要和您說的,一轉頭就忘了。」

皇后比較滿意,「這樣方好,佛家說圓融,能在宮裡做到這一點,這就是你處世的氣度。」

淑妃一直在邊上聽著,談話內容不與她有什麼相干,只不過想起靜嬪那個案子來,問皇后,「都過去七八天了,延禧宮裡的事兒怎麼說?」

皇后擱下茶盞道,「密貴妃的宮女叫慎刑司拿起來了,問話她不願意回答,據說是上了捋指,疼不過了才招供的。那天靜嬪上古華軒去,密貴妃就猜著是怎麼個結局了。料著也是破罐子破摔,先下手把上回用剩的藥倒進了茶水裡。靜嬪幹那種事遭天譴,最後自己也死在這上頭,可不是天理循環麼!」

淑妃嘖嘖興歎,「這兩位心腸也忒毒了,好好的阿哥爺,連著毀了兩個。主子真好性兒,依著我,千刀萬剮了才解恨呢!」

皇后一笑,「天家的臉面總要顧的,傳出去,叫人說治家不嚴麼?發配了賀氏一門也沒張揚,著大理寺悄悄的查辦,宅子一封完事,老百姓知道多少?至於和家,老子娘在雲貴的,離京城十萬八千里,說牽扯,一道旨就能要了他的命。萬歲爺不動聲色,還是瞧著和總督能辦差。良將難得嘛,再說事到如今,遷怒也無濟於事了。」

座上兩個人頻頻點頭,又頻頻搖頭,一時真說不清是個什麼感想。

皇后轉過臉去看窗外,福缸裡的石榴樹發了新芽,一片片細小的葉子在風裡簌簌搖擺。多好的春日啊!天高雲淡,可惜密貴妃再也看不到了。她們之間的戰爭僵持了好多年,最終是以這樣的結果告終,讓人難免心生感慨。要是密貴妃還在,自己大約會控制不住得意,送她一句「何苦來哉」。她幹的這些事斷送了連她兒子在內的三位阿哥,不過這樣也好,剩下的大阿哥二阿哥資質平平,難堪大任。兒子成不成就,說到底也要瞧著親娘怎麼樣。有人說歹窯出好磚,話沒錯,不過再好的磚也還是磚,做不成太和殿上的琉璃瓦。她含笑看素以,倒真有千珍萬重的意思。她拿她的生辰八字叫欽天監批過,說她宜男,是上上大吉的好命格。如今就等著了……天曉得她多想要個孩子,簡直有點成癡似的。沒有愛情已經夠可悲了,她不奢求什麼,只想要個孩子做做伴而已。

西洋鐘敲了九下,噹噹的聲響映在腦仁兒上。宮裡午膳時候早,淑妃是懶懶的性子,站起說要告退了,「回去躺會子才用得下飯。」

素以也蹲了安,打算跟她一道走。出門披上斗篷下台階,才走了幾步,一抬頭迎面遇上了小公爺。

小公爺穿了件佛頭青素面杭綢春袍,沒配馬褂。三個月沒見黑了,衣裳是圓領,脖子光溜溜露在外頭,看上去像塊炭。淑妃喲了聲,「小公爺您吉祥啊,怎麼成了這模樣?」

小公爺吸溜著鼻子回了個禮,「我跟人去了趟草原,熬的。」說著上下看素以,視線停在她小腹上,「這是……有了?」

素以遮掩了下,這位爺可真夠直白的,有沒有的也不帶這麼問的吧!不過出於禮貌,再加上他和素淨的婚約,算是自己人,也不那麼忌諱,還真噯了聲,「有了。」

小公爺本來想發表一下「萬歲爺日夜操勞可歌可泣」之類的言論,後來想想作罷了。這麼說連帶著素以一塊兒調侃了,話就變得沒意思了。他又偷著瞄一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心裡五味雜陳,他喜歡的姑娘跟了他姐夫,現在連孩子都有了。他記得她曾經說過要回草原,那時候他就想陪她遠走他鄉來著,誰知道最後成了空。京城裡沒了念想,他一個人恍恍惚惚的,跟著馬隊往西北走了一回,打算去看看烏蘭木通有沒有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好讓他領回來做福晉。可惜了的,沒有。到了那裡放眼四顧全是草甸子,景色倒不錯。他失落之餘,遇上了個草原漢子,挽弓跨馬混了三個月,過了段「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裡」的神奇日子。

淑妃知道他們先前那一出,不是還賜過婚的麼,興許有點體己話要說。她不高興戳在這裡趟渾水,再說也犯困,捂著嘴說,「你們聊著,我先失陪了。」

素以要避嫌,錯身趕了上去,「咱們一道走。」

小公爺卻在後頭招呼,「哎,禮主兒且留步,我向您打聽點素淨的事兒啊。」

她回身笑了笑,「我和素淨在一塊兒統共不過四五年,對她瞭解也有限。您要打聽,上工部找我哥子吧!他們看著二妞子長大的,問他們比問我靠譜。」說完搭著蘭草的胳膊上了宮門口的抬輦。

一路上都在琢磨皇后的話,選秀了,往茶水上打發使喚宮女……這是瞧她懷了孩子還霸佔皇帝,大概有不少人在皇后跟前敲邊鼓吧!她探身問蘭草,「你說女人對男人,能不能掏心掏肺?我聽我額涅說過,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

「您是說萬歲爺嗎?」蘭草仰著脖子說,「萬歲爺是皇帝,皇帝都靠不住,這世上還有誰能信?」

「可他是主子……」她靠著椅背喃喃,「我要是不懂事兒,叫他為難,久而久之怕他厭我……」

患得患失麼?是啊,她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些棘手的問題。她是旗下包衣,從南苑到紫禁城,那麼多年來選秀一直是祁人生活的一部分。這是習俗,也養成了習慣,她怎麼拿這個和皇帝耍性子叫他壞規矩?不過太上皇執政後期倒是基本停止了,太上皇待太后一心一意,再加上那時候皇子皇女已經有二十來個,有理由不再擴充後宮。萬歲爺呢?她耷拉下嘴角,總共五個兒子,死了一個傷了一個,還剩三個。他這種情況要是不再選妃,朝堂上的死諫大概能壓垮他吧!

胡思亂想著到了慶壽堂,剛進門就看見一張拉長的臉。她呆了呆,「您來了?」

「來了很久了。」他背著手往門裡走,「你這兒離養心殿太遠,不方便。我看還是搬到燕禧堂裡好,有什麼事兒我也方便照應。」

「我連圍房都不敢住呢,您讓我住燕禧堂,折我的壽麼?」她走到門前拐了個彎,探脖子去看東牆根下的絲瓜秧,「長勢真不錯,以後您要是還願意來,我給您做鴛鴦絲瓜盅吃。」

他古怪的看她一眼,「見了小公爺,腦子眼看著不如以前靈活了。」

她愕了下,「您知道小公爺進宮了?您消息真靈通。」

皇帝不搭她話,順著她的視線朝東邊看,「北京二月裡天兒冷,你下籽下得早了點。我告訴你,我以前也愛養花種草。倦勤齋後面有片空地,我十六歲的時候在那兒種了棵葡萄,十幾年下來,葡萄籐長得比胳膊還粗。」

她捲起袖子一比劃,「十幾年才這麼點兒,您不給它施肥啊?真摳門兒!」

皇帝抓住她光裸的手臂親了兩口,「你這小細胳膊也敢拿出來?我帶你上那兒瞧瞧去,看見了就知道了。」聲調突然降下來,曖昧不明的一勾嘴角,「倦勤齋一直空著,裡頭東西都全的,累了在那兒歇一下午。我推算了時候,從我十二走到今天,正好滿三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