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皇帝笑得有點瘆人,緩緩點頭道,「朕身邊伺候的,一個一個都來糊弄朕。在你們眼裡,朕就是個傻子吧?」

他這話出口,嚇得殿裡人跪倒了一片。天子震怒不是好玩的,這是要出人命了。眾人抖得□症模樣,只聽皇帝又道,「今兒是該把這些倒灶事兒理理清了,朕不能叫一群奴才牽著鼻子走。朕每日政務忙,沒有心力打理後宮事物,結果就叫你們蒙住了眼睛,摀住了耳朵。鴻雁兒,朕問你,禮貴人那裡有沒有按時過去問安?」

鴻雁兒一臉茫然,「主子……沒吩咐奴才呀……」

皇帝冷笑起來,「好得很,榮壽,御前的話一向有你代傳,你替朕傳到了嗎?」

榮壽手腳並用爬到皇帝跟前磕頭,「主子明鑒,奴才確實是傳了的,鴻雁兒還打趣,說他是主子和禮貴人養的走騾,專管來回馱口信兒的呢!」

「噯,大總管,舉頭三尺有神明,您說這話,您還是人嗎?咱們來賭咒發誓,要是我得了令兒不傳話,那叫我死無全屍。要是是您黑了心肝有意藏消息,那叫你死了變癩團,成不成?」鴻雁兒見榮壽往他頭上扣屎盆子,結巴也好了,說話中氣十足。跪在地上挺腰,「萬歲爺,求您讓奴才說兩句話,說完了您要宰奴才狗頭,奴才眼睛不帶眨一下的。」

皇帝心裡有成算,到底孰是孰非他也能猜出幾分來,便點頭道,「你說,來個當面對質也省了功夫。」

鴻雁兒磕頭道是,轉而對榮壽道,「大總管,您要這麼訛我,我也不怕說。您是六宮副都太監,這養心殿您是大拿,您放個屁,我們底下人都不敢說臭。您昧良心的事兒還少嗎?那些個雞零狗碎咱們不計較,您要真給我發了令兒,我沒膽子也沒必要不照辦。您也說我是萬歲爺和禮主兒中間的走騾,主子叫幹什麼奴才就幹什麼。往慶壽堂跑一趟又不費事兒,還能得小主兒打賞,我為什麼不去?我是打從主子和小主好上就來回傳消息的,我原來叫倪信,是主子說鴻雁傳書才改名叫鴻雁兒的。我就是幹這個吃的,我有什麼道理扔飯碗?倒是您……您這是要捧別人,有意的掐了萬歲爺的信兒,好讓小主不痛快吧?」他轉臉朝慧秀一努嘴,「你們的交情,是深還是淺,咱們底下人瞧不出來?您不把萬歲爺的聖諭傳給我,慧秀又隱瞞慶壽堂的消息不讓萬歲爺知道,你們倆幹的這些破事兒你們自己知道。眼看摀不住了,就想一股腦兒全栽在我頭上,告訴你們,沒門兒!」他這是六月的天,說來雨就來雨,嚎啕著往御案那兒爬,前腦門在地上扣得卡卡作響,「主子……主子……上次送小餃兒那回,奴才就看出小主臉上不高興。奴才還安慰小主來著,說萬歲爺近來實在忙,請小主兒寬寬懷。榮大總管要是說過那話,奴才何至於挖空心思勸小主?奴才嘴皮子上下一合,小主兒該多高興吶,奴才的荷包也能裝滿金瓜子兒。小主可憐,咱們都是一路瞧著過來的,能有今天不容易。求萬歲爺好歹給小主兒撐腰,也給奴才洗刷冤屈。」

「你嗓子眼里長疔,湊嘴跑駱駝你!」榮壽臉紅脖子粗,他雖是個奴才,一向自視高人一等。這些小魚小蝦往常見了他大氣兒不敢喘,今兒敢在老虎嘴上薅毛,真反了大天了!他手腳亂哆嗦,一則是氣的,一則是心虛,絮絮叨叨道,「我十四歲從鹹福宮慧賢皇貴妃那兒撥到主子身邊伺候,對萬歲爺的心天地可鑒!你說我沒知會你,你拿出證據來。萬歲爺何等聖明,誰敢在聖駕面前糊弄?你這小人嘴臉,反咬一口。自己當不好差就賴個一乾二淨,你打的什麼算盤,別當人不知道。主子啊,奴才跟著您十幾年,從來是主子說一奴才不敢說二的。主子有令,奴才怎麼敢不遵?別說一道口諭,就是叫奴才立時死,奴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主子千萬別聽信這混賬行子亂說,奴才就是條狗,這麼些年也求主子心疼一回,別叫奴才受這不白之冤。」

這回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真一團亂麻理不清了。長滿壽看榮壽一眼,陰惻惻笑道,「不是我說,大總管這麼八面玲瓏人物,在主子跟前當差也有時候了,主子忙,周全不過來,咱們當奴才的不是應當替主子分憂嗎?您瞧您當的什麼差?鴻雁兒不問安,慶壽堂也沒消息,這個您都不管?明知道小主是萬歲爺心頭肉,萬歲爺抽不出空,您就應當主動的問鴻雁兒。就這上頭,我覺得您的差使辦得真是不夠。」

榮壽橫過眼來看,長滿壽滿臉奸笑十足的壞相。自己暗裡也哀歎不止,皇后娘娘說不叫萬歲爺那麼沉迷,他可不就按著自己的意思辦了麼。他和長滿壽不對付,長胖子投靠禮貴人,自己要牽制,除了皇后別無他人。可這會兒看看,他又覺得跟錯了主子。他一個御前大總管,該死心塌地效命的是萬歲爺,萬歲爺愛誰他就奉承誰,像以前李玉貴似的多滋潤!現在這樣,人嫌狗不待見,裡外都不是人。

翻眼往上覷,萬歲爺面似寒潭。他心裡狠狠一悸,恍惚覺得後脖子有點發涼,指不定什麼時候腦袋就該搬家了。他艱難的吞嚥,「萬歲爺,二總管說得沒錯,奴才這上頭是疏忽了,奴才該死!可別的上頭真是冤枉得緊。」

皇帝抿唇看著他,一頭悠悠的轉他的虎骨扳指,聲音像從地底下傳來似的,「禮主兒來養心殿,你為什麼不叫她進體順堂來?攔在抱廈裡,你好大的膽兒!可見你早有了提防,什麼算盤不用朕說吧?再者禮主兒親口告訴長滿壽,朕醒著不肯見她,為什麼會有這種事?也是你們一手策劃的,是不是?看看,真把朕當個二百五了。朕不過一時不得閒,居然讓你們這些狗奴才興風作浪起來。」

從案後走出來,緩步踱到慧秀跟前。居高臨下看著她,原本就沒正眼瞧過的女人,暗地裡也有晉位的想頭吧?她蜷身跪著,兩手撐在地上,纖纖玉指對比青磚,顯得出奇細嫩。他的楫米珠朝靴踏在她張開的虎口處,稍一移動就能把她踩成齏粉。他按捺著,「老實招供,還能留條狗命。慎刑司太監手黑,落到他們手裡,再如花似玉的臉都沒有用了。」

慧秀嚇得幾乎要癱軟,她渾身打顫,連話都說不出來,掙扎了半擠出四個字來,「奴才冤枉……」

做了太多的錯事,仔細一回顧,發現似乎根本難以掩藏。滿以為禮貴人會像其他小主似的,受點擠兌自己難受也不言聲,誰知並不是。平時看著糊塗,其實精起來滑溜得抓不住。她沒和皇帝一哭二鬧三上吊,就這麼慢待著,叫皇帝一肚子委屈沒處發洩。一旦能把窩囊氣倒出來,勢必雷霆震怒狂掃千里。

長二總管不能幹看著,他要把榮壽扳倒就得使勁,於是在邊上陰陽怪氣的敲缸沿,「這年頭,主兒們的話不作數,奴才喊冤就成,都是主兒們存心坑害你……萬歲爺,小主是親耳朵聽見小太監傳話說萬歲爺剛撂筆的,養心殿那天當值的蘇拉就那麼幾個,叫來一問就全明白了。」

這種事兒不用皇帝吩咐,一使眼色,底下人早就去辦了。當值太監都拎到御前點了名,攏共四個人,一個一個盤問,其他三個都能說得出去向,唯獨一個猴兒精長相的,支支吾吾交代得含糊。

長滿壽在那兒磨牙,「小子,這可是保命的機會,你不說,回頭擎等著杖斃吧!」

那小太監不經嚇,趴在地上只管打擺子。上下牙一錯,磕得卡卡作響,「回……回……回萬歲爺,那天是慧姑……姑姑讓我這麼說的。就要拔高……拔高嗓子讓禮主兒聽見。奴才什麼也沒幹……都是慧姑姑,她知道蟹餃兒不能涼,還讓奴才擱著不上蒸籠……她讓您吃變味兒餃子……她心眼兒壞。」

這可把老底兒都抖出來了,皇帝簡直要發笑,難怪上回的餃子有股子腥味兒,原來都是拜這宮女所賜!她坑得不賴!皇帝抬起龍足,霍地一腳就把她踢翻了,「好丫頭,調理得好!膽子比牛還大,有你的!」

慧秀仰在地上直抽抽,好半天才爬起來重新跪好。說跪其實也不算跪,四肢抖得撐不住身子,完全要塌到地面上的模樣。

「就憑你也敢邀寵?」皇帝扯扯嘴角,「沒瞧瞧自己的斤兩!朕以往不殺宮女,尤其御前女官,向來都是優待有加。風水輪流轉,到了你這輩兒,卻要叫朕破一回例了。」他轉過臉看穿堂裡的侍衛,「來人,把她給朕叉出去,一五一十的打,打死了算完。」

地上慧秀驚呼一聲,猛地栽倒下去沒了氣息。侍衛們是不懂憐香惜玉的軍門出身,扯起來像扯塊破布,三搡兩搡的就拖出門去了。

這是殺雞儆猴,榮壽瞠大了眼睛駭然望著皇帝,「萬歲爺……」

「朕念在你跟了朕這些年,鞍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他凝眉看著那個伴了他十八年的人,長歎一聲道,「說吧,初八那天究竟有沒有給鴻雁兒傳話?」

到了這會兒還怎麼狡辯?榮壽知道大勢已去,慧秀落了馬,他能有好果子吃嗎?趁早認了罪,但願還有一線生機。他弓腰叩首,額頭抵在冰涼的磚面上,哽聲嗚咽,「奴才對不起主子……奴才原不想的,是皇后……」

皇后……他閉了閉眼,眼睛像進了雨水,澀得連闔都闔不上。御前人之所以有那麼大的膽子,還不是有人在後頭撐腰麼!只是真的證實了,仍舊讓他感到心寒。雖然不是多大罪過,卻讓他警醒起來重新審視這位髮妻。他最恨有人在御前安插耳目,結果他敬重的人也免不了俗。皇帝仰起頭看殿頂的藻井,隔了很久才道,「你就是這麼忠君的……你去吧!不叫你與披甲人為奴,去將軍泡子守皇莊,守上一輩子,不要再讓朕看見你。」

榮壽泣不成聲,如今再說什麼都晚了,就像放賑排錯了隊,少挪一小步,到你的時候佈施完了,你只有站在西北風裡挨餓受凍。他該慶幸,沒要他的命已經是皇恩浩蕩了,他囁嚅著,「奴才走到這一步,是奴才活該。可奴才捨不得主子……」

皇帝回過身來怒目相向,「這會子有什麼可說的?還不走,等朕叫人來抬著你走?滾!」

榮壽唬得打哆嗦,鐵青著臉留戀的朝上看,皇帝臉上的狠決叫他沒了念想,腰背頹然一鬆,他顫著兩手把頭上頂戴摘下來擱在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深弓著腰,慢慢退出了養心殿。

清君側,解恨之餘也讓人傷感。皇帝別過臉瞧了長滿壽一眼,「你是伺候過太上皇的老人兒了,打今兒起就升你做副都太監,乾清宮養心殿兩頭管。要緊一點,忠敬誠,缺一不可。要是叫朕發現有了偏頗,到時候下場還不如榮壽,你明白?」

長滿壽心裡像攢足了十八個二踢腳,辟里啪啦霎時炸開了花。他臉上不敢帶笑,穩穩當當打千兒扎地一跪,「奴才一天喘氣兒,一天就給主子效命。奴才最知恩圖報,淨茬前就發了願做條好狗,如今蒙聖主抬愛,奴才雖沒精,也要為聖主竭慮,請主子瞧好兒吧!」

皇帝先還有些憂愁,聽見他的話倒繃不住了,「殺才,殫精竭慮是這意思麼?」笑過之後口風一轉,「你有沒有法子讓朕進禮主子的門?」

長滿壽依稀想起當年太上皇被皇太后關在毓慶宮外的事,那時候他翻了牆頭進去開門,沒想到蟈蟈兒在裡面上了鎖,最後還是太上皇自己跳牆過來的。一晃十幾年過去了,上一輩裡的事兒輪到這一輩來重演了,有點兒意思。他才升了官,趕不及要在皇帝跟前露臉,自然滿口應承下來,「奴才不敢自吹,不過小主兒是個聽人勸的,奴才好好和她說說,料著小主必定能答應。」

皇帝不說話,轉身往外就走。要叫落鑰,一道道宮門開啟的確浪費時候,可不這樣也沒法子,素以受了怠慢正不知道怎麼恨他呢!他得連夜去賠罪,一刻都不能耽擱。榮壽和慧秀開發了算對她有個交代,至於皇后……他真要仔細掂量掂量。輕不得重不得,她佔著祖宗家法的理,確實很難把她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