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出書版番外

早晨的霧還沒有散,站在廊子下衝太陽看,可以看見細如粉塵的水氣。

昨晚下了霜,院子裡的石磨上積了厚厚一層白,把姑奶奶帶泥的腳印蓋住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搖搖晃晃過來,經過那爿磨,小手「啪」地一下拍在磨盤上,留下一個短而胖的手印。

「哎喲我的爺!」奶媽子從後面趕上來,兩手一撈把孩子撈進了懷。把兩個小巴掌合在一起來回地掃,嘴裡絮絮說著,「髒不髒?嗯,髒不髒?」

孩子有人帶,做媽的在橫街上看人賣蟲,探著頭問磚沿上擺攤的,「這天兒,您哪兒倒騰的官老爺?瞧這肥的,能跑得快嗎?」

「您說快不快?」買賣人手指頭往官老爺屁股上一捅,蟲腿大開大合,哧溜一下躥到木頭架子搭的天橋那頭去了。

「喲,好!」孩子他媽直樂,「這麼些年真難瞧見這麼好的肥騾,我打聽打聽,是西邊槐樹居來的貨吧?那兒一年到頭養得住。」

買賣人不樂意了,邊上一圈孩子看著,說槐樹居進的貨,不得把人嚇死嘛!他沒梗脖子,就是聲氣兒不大好,「您真愛說笑話,城西那種地方橫溝豎坎,保不定踩著死人過。我為賺這倆小錢兒上墳圈子逮蟲,犯不上啊!」

孩子他媽點頭不跌,「那是那是。」對插著袖子緘默下來,看街上人掏大子兒,領蟲回家。她低頭研究半天,蟲後頭拖的車是紙做的,被露水一澆都受潮了。她又忍不住了,熱心的提點人家,「您怎麼不拿麥秸稈做?您看紙爛了就跑不成了,還是麥稈兒好,遇水不化。」

她專門拆台,買賣人不干了,嗓門終於響起來,「您買不買?不買您走人成不成?您東一棍子西一枴杖,我可支應不起。挺大個姑娘,怎麼沒眼力見兒呢?我這兒做生意呢,小本買賣不夠您消遣的。您愛說,您上茶館唱大鼓書去,我賣完了蟲給您叫好,請吧您吶!」

孩子他媽嘖地一聲,「這話怎麼說的!」

買賣人不耐煩她,猛昂起腦袋吆喝起來,「好肥騾子來,好熱車呀!官老爺配小紙車來,一個大子兒一對兒來噯……」

孩子他媽訕訕地,知道人家不待見她,本來想走,琢磨了下,從荷包裡掏出塊碎銀子來,「我買一個,甭找錢了,剩下的算打賞。」

這塊碎銀子夠買一百隻蟲了,那姑娘彎腰挑了一隻,轉身就走了。買賣人有點發懵,不知道誰家姑奶奶這麼大手筆。抬頭看,姑娘穿著寶藍色葫蘆雙喜遍地金的夾袍,瞧衣裳款兒像宮裡的內家樣。走路模樣也好看,身條兒筆直,走起來一根線。那線一遊,游進護軍統領素泰家去了。買賣人嚇得魂靈出竅,素家有個閨女在宮裡做皇貴妃,聽說三天兩頭愛回娘家小住。看看這邊邊角角裡站著的戴刀侍衛,再看看二品京官家的閥閱門楣。買賣人暗叫一聲媽,蟲也不要了,背起匣子撒腿就跑了。

貴妃進了門招手,「老虎,來來,看額涅給你帶了什麼。」

小阿哥人在奶媽懷裡,人卻往那頭倒。三歲的孩子長得敦實,折騰起來也拗不住。他胳膊一舉,「放爺下來!」

老虎阿哥天生就很有威儀,人家孩子學話,開口先叫額涅阿瑪,他不是。他拍著胸口管自己叫爺,那股子自大的勁頭,連他做皇帝的老子都自嘆弗如。奶媽子只得把他擱在地上,他邁著小短腿奔向他額涅,等走近了,卻被一隻碩大的屎殼螂嚇著了。回過身子一頭栽進奶媽懷裡,撕心裂肺的哭起來。

貴妃傻了眼,「這孩子怎麼這麼沒出息?不就是一隻蟲嗎!」

素夫人聽見哭聲慌忙奔出來,接過老虎好一通安撫,「乖寶寶兒,好寶寶兒,你額涅不靠譜,拿這邋遢東西嚇咱們……姥姥打她!」作勢在貴妃肩頭打了兩下,「還嚇我們不嚇?還嚇我們不嚇?」

貴妃挨了打直髮愣,「這不是我兒子嗎?我小時候最愛玩蟲了,怎麼他看見蟲就哭呢?」

「你是個土地爺,咱們是金枝玉葉,能一樣嗎?」素夫人嫌棄地瞥她一眼,「還不扔了,嚇壞了他了不得!」

貴妃沒法子,遠遠把蟲丟開,攤手給老虎看,「沒了,額涅把它趕走了。你別哭了,哭成大花臉,宮門上禁軍不認識你,不讓你進宮去。」

老虎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她想起第一回給老虎阿瑪講解好肥騾的典故,那位爺臉上錯綜複雜的表情也很精彩。敢情老虎怕蟲是隨他爹,大人能裝樣,孩子表現比較直接,害怕就哭了。萬歲爺其實也怕蟲吧?

素夫人抱著老虎蕩過來又蕩過去,邊轉圈邊道:「明兒二妞子大婚了,回頭你收拾收拾早點回去吧!忙起來怕顧念不上,孩子磕著碰著,那就是死罪。」

她唔了聲,「您瞧二妞子精神頭怎麼樣?」

「能怎麼樣!」素夫人沖屋裡看一眼,「要說人心哪有足的時候?她以前和小公爺冤家對頭似的,現在好得那樣,讓她做小……做小倒不論了,回頭還要來個正房,要給人磕頭獻茶。你也知道她的狗脾氣,三句話不對撂蹶子,往後夠傷腦筋的。」

素以想了想,「這麼的,我回去讓我們爺問問小公爺的意思,要是他願意和二妞子單過,九門提督家的那頭婚就撤了吧!橫豎他們家這三年也是孝期,沒有誰耽誤誰一說。」

素夫人噯了聲,「真那樣,可再好也沒有了。」略一頓又道,「你阿瑪昨兒回來說起立後的事兒,孝慈安皇后崩逝也快三年了,這期間多少人打後位的主意,萬歲爺都擋回去了。眼下你是皇貴妃的銜兒,統領後宮這些年,按說冊封也順理成章。萬歲爺在朝上說要立後,誰知那些三公九卿又跑出來說歪理,什麼名不正則言不順,還拿祖制壓人。」

臣工們挑眼,挑的就是她的宮女出身。和皇帝講理其實沒什麼用,宮規裡寫明了的,宮女子最高晉貴人,她眼下當的是皇貴妃,這條規矩早就破了,還拿老例兒說事,明顯不合時宜。不過她不計較,對她來說做不做皇后都無所謂。萬歲爺一心一意和她過日子,她守著男人孩子,名分也不那麼重要。

「不答應就不答應吧!」她仰頭看看天,「今兒霧真大!」

「我知道你從來沒有攀高枝的心思,這是男人在高位上,給你殊榮你才受著。依著我說,終歸到了這裡,再往上一步就登頂了,何樂不為呢!這世上幾個女人有福氣做皇后?你授了金冊,往後名字就能和萬歲爺擺在一起。皇貴妃的名號再尊貴,到底只是個妾。妾和妻可是雲泥之別,咱們不說別的,老虎的前程要緊。」手臂往上顛了顛,「老虎,你說額涅做不做皇后?」

老虎兩三歲的孩子,什麼都不懂。你問他,他說,「做皇后,好吃的。」

素以乾咳了聲,「再說吧!別叫我們爺為難。」

這兒說著,門口長滿壽進來了,滿臉堆著笑上來給素夫人行禮,「姥姥您吉祥!」

自從有了老虎,大總管的輩分自發的矮下去了,阿哥管人叫什麼,他就管人叫什麼。雖顯得油滑,畢竟不算太討厭,就是弄得素夫人不大好意思,「您可別這麼叫,我生受不起。總管這是來接人的?」

長滿壽捲著袖子說是,「奴才受了主子命,來接咱們貴主兒和阿哥爺回宮。萬歲爺原本要親自來的,叫幾個酸儒絆住了。」一頭說一頭兜天翻白眼兒,「奴才壯個牛膽告訴主子娘娘,還是為立後的事兒。萬歲爺要下昭,朝廷裡彈劾得厲害,萬歲爺雷霆震怒,老臣們打算觸柱死諫。」

素以沒想到鬧得這麼厲害,居然還要出人命。那些大臣打什麼算盤她都明白,為什麼死活不讓立後,後位空著有念想,一旦指了人來坐,家裡雙手捧大的鳳凰就得配宗親甚至配平民,這樣一番權衡,自然要弄出個死諫來。

「那萬歲爺怎麼說?」她冷著臉,扶了扶燕尾道,「如今天下太平,非要做殉國的功勛。既然這樣,要死就死,沒有攔著人做直臣的道理。」嘴裡話才丟,接過老虎就往大門上去。

青幄車過北海,駛進了北邊的順貞門。

素以感到困頓,原本皇后撒手走了,她沒有那個野心取而代之。只要知道萬歲爺是她的,後宮無後也沒什麼妨礙。可是有人把江山社稷推出來,國不可一日無後麼,吵吵嚷嚷叫了三年。那時候素國丈人微職輕,皇帝只管拖著。前陣子終於提拔成了正二品,素以的封后計畫也就開始了。既然一定要有個人來做皇后,與其拱手讓人,不如自己上陣。她的脾氣就是這樣,大家謙讓,萬事好商量。誰要逼急了她,她反倒更有鬥志迎難而上。

皇帝在南書房議事,後宮不得干政,她是絕不能出現授人以柄的。不出面,代表不能偷聽嘛!她又不是那麼守章程的人,投機取巧她是祖宗。從乾清門進去,敬事房值房就在南書房隔壁。牆頭再厚架不住好耳朵,她要了一壺茶,心平氣和聽隔壁的較量。

似乎回來得有點晚,最激烈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只聽見皇帝說:「此事不必再議了,朕之家事,何須外人過問?諸臣工盡心為社稷,朕心裡都知道。把這份忠心用在國家大事上,不是比和朕對壘更有用處麼?」

「萬歲爺此言差矣。」不知是哪個刺兒頭冒了出來,義正嚴詞的反駁,「天家無小事,萬歲爺之家事就是國事。萬古騷人嘔肺肝,乾坤清氣得來難。皇后之尊,關乎國體。往小了說是宮闈之主,往大了說,可抵半壁江山。臣以為皇后當立,但立誰,還需多加斟酌。」

皇帝聲氣淡淡的,卻是滿含了怒意的隱忍。素以聽他哼笑一聲,極慢地說:「朕當了這幾年皇帝,到頭來還要靠你們告訴朕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朕心裡只有一個人選,你們覺得誰家的閨女大賢大德能受朕的金冊金印,只管報上名來。」這個時候顯然沒人敢貿貿然提名,皇帝頓了一會兒才道,「自先皇后大行,中宮事物一直交由皇貴妃打理。皇貴妃克勤克儉,身在妃位,行的是中宮之職,在朕眼裡她與皇后無異。朕也不怕告訴你們,但凡朕能給她的,朕想盡一切法子都要貼補她。現在只差最後一項功德圓滿,誰敢阻撓朕,朕就叫他不好過。朕問你們,你們有沒有愛過一個女人,願意讓她活得坦坦蕩蕩?朕在議政的地方談情說愛有失體統,但都是真心話。不為別的,只是要你們知道,朕意已決,休要再議,再議則生亂,亂了就有人要倒霉。朕言盡於此,諸位都散了吧!」

素以眨巴幾下眼睛,她以為會有一番驚濤駭浪等著她去經歷,沒想到就這樣草草收場了。也是,古來臣與君斗,能鬥贏的有幾個?眼下既然皇帝完勝,那她就等著做皇后吧!

皇后!細咂了咂,似乎也沒什麼特別值得高興的。

她從敬事房出來,正遇見背著手踱步的皇帝。他看她一眼,沒說話,直出了月華門。

素以在後面跟著,青石甬道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皇帝穿著的石青的袞服,腰上蹀躞帶束著,一步三搖,荷包上的金索子在風裡沙沙作響。

「主子?」

「唔。」

「您什麼時候下旨冊封我?」

「已經讓人擬草詔了。」

「您是更看重那個位置,還是更看中人?」

他回首一顧,眼裡流光溢彩,「你說呢?」

這麼傻的問題,問出口就注定掃臉。素以摩挲了下腮幫子,「您上哪兒去?」

「寧壽宮花園。」皇帝半抬著頭,步子依舊緩慢,「我在流杯渠裡放養了兩尾魚,去看看養得好不好。」

流杯渠有它的妙用,原來是玩曲水流觴的。往渠裡放酒杯,杯子飄到誰面前誰就飲酒一杯賦詩一首。這麼風雅的地方,最後讓他用來養魚,就像白玉碗裡裝了豬大腸,難免讓人遺憾。

「我先前的話你都聽見了?」他夷然道,「我就是那麼想的。給你錦衣華服,那些都不算什麼。我要給你個名分,天底下男人都能做到的事,憑什麼我就做不到?雖然繼皇后不及元後尊崇,好歹也是個超品的銜兒嘛,你就將就吧!最要緊一點,做了皇后,將來身後事好打理,也不讓咱們老虎為難。」

他沒有說什麼千古相隨之類的話,可是素以能感覺到平實安定。

宮牆上一群鴿子騰空而起,翅膀撲騰出很大的聲響,一路招搖,直向穹頂飛去。她眯著眼看,霧散了,太陽杳杳地掛在天邊,這樣的天氣還是有些涼。皇帝就在前面,隔了兩三步的距離。她快步趕上去,把手放進他掌心裡。他沒有看她,只是緊緊握住。握住了,就是握住一份幸福,一個家。

《宮略》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