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終章

皇帝回過身,看著長滿壽壓著頂子從另一頭跑來,到他跟前就地打千兒,「奴才回主子的話。」

他朝皇后離開的方向望一眼,「怎麼說?」

長滿壽呵腰道,「奴才去太醫院問了,院使翻了記檔,其他各科都沒有大礙,最嚴重的還是女科。後來招嚴三哥來,嚴太醫說今早瞧了脈,還沒來得及回主子。娘娘五更裡疼得不成話,他請旨上手摸……娘娘小腹有硬塊,狀如雞蛋,推之不散。又說了一堆的病理,什麼正氣不足、氣滯、痰凝、血瘀日久……奴才聽得一頭霧水,最後只問娘娘症候要不要緊,嚴太醫說……」

總歸是不大好,皇帝閉了閉眼,「一氣兒說完。」

「庶。」長滿壽嚥了口唾沫,「嚴太醫說如今藥對娘娘的身子不起大作用了,像往旱地裡潑水,一點兒不濟事。快則一月,慢則半載,皇后主子壽元……就盡了。」

來得這樣快麼?他背手站著,茫然看遠處深藍色的天。她說害怕過冬,大概也有預感,看來這個冬天的確會成為她的夢魘。

生死榮辱本來就聽天由命,在宮裡時愁雲慘霧,出了宮回靜宜園,又是另一番歡喜景象。欽天監博士請了老虎阿哥的年命貼,選在九月二十二午正三刻洗三。洗三是阿哥落地後經歷的頭一個大儀式,阿瑪額涅尤為看重。操持不用自己過問,底下人把各樣東西都準備的妥妥帖帖的。產婦坐床,萬歲爺幹什麼呢?就負責弄兒吧!

阿哥尿了炕,正放嗓子哭。他才散朝回來,老遠就聽見那糯糯的小聲氣兒。腳下加快了進屋來,左看右看覺得兩個婆子伺候不得法,把人轟走了自己撈袖子上手。

素以唉唉的叫,「這小子一天拉那麼多回,腸子是直的麼?」

皇帝歷練了兩天手法很純熟,邊摘尿布邊道,「大概腸子短,吃的又多,可不直上直下了。」給兒子擦洗一遍,收拾乾淨又是個好娃娃。寶貝的摟在懷裡搖一搖,老虎本來渾身發紅,這兩天褪了,看著是細皮嫩肉一張小白臉。眉毛淡淡的,嘴唇鮮紅。還有那墨一樣的眼睛,宇文家的後代瞳仁裡都有一圈金環,老虎的看上去又特別亮,皇帝高興壞了,「好小子,將來眼觀六路,拿全套本事來給阿瑪辦差。」

素以不能下床,探著兩手說,「讓我抱抱。」

皇帝遞到她懷裡,溫聲囑咐著,「抱一陣兒就給我,沒的胳膊酸了,出月子手抖。」

她把兒子端在膝頭上,豎著抱,老虎腦袋沉,歪在一邊,皇帝看了忙過來矯正,說孩子嬌嫩,豎著別把脖子舂短了。素以怏怏的,這人伺候月子可煩死了,這不成那不成的。也不愛搭理他,仔細觀察老虎的五官,嘖嘖道,「咱們哥兒嘴長得像阿瑪。」

皇帝唔了聲過來看,那圓圓的一圈!他好笑起來,「我哪裡是這樣?」

素以招呼鼓兒拿鏡子來給他照,「我頭一回見您吶,是在小公爺府上。踩您一腳我就抬頭看,心說這爺們兒怎麼長了張秀口,比女人還漂亮。」她指指點點,「看看,不紅艷嗎?不嫵媚嗎?我那時偷偷的想,這嘴就是用來親的,不知道碰一碰什麼味兒……」

她喋喋說著,皇帝已經靠上來,四片嘴唇結結實實貼在一起,臨了還打了個響嘴,「怎麼樣?」

屋裡有外人,他一點不知道避諱。素以紅著臉低下頭,仍舊說了句,「甜。」

他們那股膩歪勁兒素夫人看久了也不覺得硌應,進門的時候撞見了,略等一等,等他們溫存過了再進來。素以仰著頭問,「時候到了?」

「內殿司房送金盆來了,收生姥姥也等著送阿哥過去呢!」素夫人說,「你坐著別動,我抱過去就成了。」

素以邊下地邊抿頭,心裡還是有些捨不得。洗過了三就沒她什麼事兒了,母子就要分離了,想起來胸口堵得慌。臉上不好做出來,還裝得很大度,只說要給兒子添盆,一道跟著去了正殿裡。

正殿佈置得很喜慶,案上供神,牆上貼紅紙,滿堂的妃嬪和皇親國戚兩腋侍立著,先是熱熱鬧鬧一通見禮,哥兒一來,儀式就開始了。

收生姥姥也是當初接生的穩婆,辦起來極其的盡心。堂屋正中間擺著大金盆,親朋們輪流往盆裡添水,收生姥姥高唱「長流水,聰明伶俐」。再往盆裡添棗兒、桂元、栗子之類的喜果,她就拍手,「早兒立子、連中三元」。

素以一旁觀禮,待到大家往盆裡投首飾的時候才看見賴嬤嬤,她攜了皇后賞的金銀八寶和金銀如意來,笑著蹲福,「給貴主兒道喜了。」

長春宮來了人,能喜得起來才怪。不過皇帝昨天回來和她說起了皇后的病,這樣可憐的人兒,有些執念,還有什麼可計較的?真要說起來,自己已經佔盡先機了。死活不願意回宮,把男人霸佔住了,霸佔了整個天下似的,還稀圖什麼?得到一些失去一些,人生本就是這樣。只不過老虎……她再三的勸自己,還能見著的。等她滿月之後管宮務,殷情走動走動,讓皇后知道自己沒有別的想頭,總會答應讓她多看看孩子的。

她對賴嬤嬤點點頭,「皇后主子好?」

「回貴主兒話,娘娘這兩天知道六阿哥要過去,精神頭比以往好多了。」賴嬤嬤道,「六阿哥是我們娘娘的救命童子吶!」

「就怕累著皇后娘娘。」素以勉強一笑,「哥兒鬧騰,沒的叫娘娘歇不好。」

賴嬤嬤才要請她放心,那頭收生姥姥拿棒槌在盆裡攪和,扯著花鼓腔兒唱,「一攪兩攪連三攪,哥哥領著弟弟跑……」把剝得光溜溜的哥兒往水裡一放,孩子拔嗓子就哭起來,大家哄笑,「響盆嘍!」

洗三的程序實在是冗雜,喜歌一串接著一串,只聽明白了「先洗頭,作王侯。後洗腰,一輩倒比一輩高……」接著又是給孩子打扮又是拿雞蛋滾臉,到最後舉著大蔥「一打聰明,二打伶俐,三打明明白白」,這才算折騰完。收生姥姥交了差事,把添盆的金銀錁子全捲走了,素以一抬頭,老虎也到了賴嬤嬤手裡。

賴嬤嬤身後是一大幫子阿哥份例的奶媽子保姆,遠遠兒站著,對她蹲個福就要走。她一下就撐不住了,探著胳膊泣不成聲,「我的兒子……」

素夫人拽她,「體面要緊,這麼多人瞧著呢!」嘴裡規勸著,自己也潸然淚下。

皇帝心裡不好受,沖賴嬤嬤回了回手示意她把孩子抱走,自己把素以圈進了懷裡,喃喃說著,「咱們商量好的,全當是給她一點慰藉。暫時分開,等你坐完了月子,讓老虎回來也不是不能夠。這一個月就捨她吧,她還有幾個月能消耗呢?」

素以哭哭啼啼被勸進了暖閣裡,都說月子裡不能掉眼淚,怕將來要鬧紅眼兒。她吞著氣忍住了,心裡有委屈,怪誰呢?怪進了這帝王家,那麼多的身不由己,她無力應付。

說在靜宜園住到滿月再回宮,她沒能等到那時候。孩子一走把她的魂也帶走了,她在見心齋水深火熱的煎熬了半個月,終於還是回到了紫禁城。

晉了貴妃,再住慶壽堂不合章程了,皇帝知道她念著孩子,讓長滿壽把翊坤宮騰了出來。翊坤宮和長春宮僅隔一條夾道,分明離得很近,但是要見孩子很還是難。皇后先頭只說還未滿月,等養足了再見不遲,後來就沒有消息了。她想兒子想得發瘋,肋間長了一串纏腰火丹,疼起來沒日沒夜,還是抵不住思念。她不知道別的嬪妃孩子被抱走後是怎麼打發時間的,反正她得了空就坐在西邊圍廊底下,哪怕能聽見老虎的哭聲也好。

皇帝再有雅量,也開始受不了皇后的專橫。有時候看素以痛苦,下了狠心打算上皇后寢宮討要孩子,結果一個將死之人跪在你面前,尤其這人還同你十年相濡以沫,就算再殺伐決斷,也下不去那手。

皇后的偏執說不上來是為什麼,或者真的到了時候,性情變得和以前不一樣。花所有的時間來照顧老虎,但是不抱他,怕自己的晦氣沾染給他。老虎養得很好,壯墩墩的一個大胖小子,他在皇后身邊,填補了她不能為人母的缺憾,也縱得她佔有欲變得空前的強。她常常一個人在東次間門前溜躂,除了貼身伺候的乳母和保姆,不讓任何人靠近老虎。

不過這樣的日子沒能持續多久,她的病症越來越重,幾乎下不了床了。以前雞蛋大的硬塊迅速擴張成茶碗大,半邊小腹都是僵的。嚴三哥這個女科行家也無計可施了,對皇帝兩手一攤,「臣江郎才盡」,再無後話。裡頭大約消耗了兩個月吧,終於還是到了那天。

彼時素以已經開始管理宮務了,事情多起來分了心,沒有之前那樣一門心思了。她和皇帝的感情因為老虎被抱走,反倒變得愈發緊密。像所有遭受災難的夫妻一樣,困難大了,兩副肩膀共同分擔。皇帝往來於乾清宮和翊坤宮之間,頗有點關起門來單過的意思。晴音請禮貴妃過長春宮議事的時候正值掌燈,皇帝正捏著簪子撥燈花。聽了消息一凜,也打算過去瞧瞧,被素以攔住了。

「主子娘娘要見你,自然另外打發人請你。既然單叫我,大約有話和我說。」她換了衣裳撫撫燕尾,把帕子掖在衣襟上,匆匆忙忙出了門。

自從老虎到長春宮,除了晨昏定省,皇后基本不見人了。今天冷不丁傳她,素以心裡惴惴不安,唯恐老虎有什麼不妥,腳下也格外趕得急。然而進了長春宮宮門,又覺得這地方今天不同於往日。她看了晴音一眼,「主子娘娘在哪兒?」

晴音往配殿方向比了比,「娘娘今兒不濟,奴才有些擔心……」

素以心下瞭然,快步進了東暖閣裡。

屋裡聚耀燈照得一室亮如白晝,皇后躺在炕上,額頭下巴慘白如紙,兩頰卻是潮紅一片。見她進來了,朝圈椅指指,「坐吧!」

素以心裡捏了下,衝她蹲福請安,依言坐在椅子裡,往前探了探身,關切道,「主子今兒怎麼樣?可吃過藥了?」

皇后笑了笑,「閻王爺那兒要拿人了,吃瑤池仙丹也沒有用。」說罷長長一歎,「素以,我不成事了。」

她這樣的留戀又無奈,素以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她還記得去年九月裡給老公爺伺候喪事,回來之後皇后召見,賞了她一把金瓜子兒。那時候她看著還很健朗,側身坐在南窗下,眼神溫和,眉目如畫……現在瞧瞧,瘦脫了相,兩腮凹下去,真真可憐。

其實她們之間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在生死面前,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

「毓宸……」皇后喘了兩口氣,「我還是沒能帶到最後。我有這兩個月時間,心裡也足了。說實話對不住你,我不叫你來瞧他,也是怕你把他要回去。我是個自私的人……」她勾著唇角,笑卻像哭,「我有心病,娘家沒有根基,自己不會生養,能依仗的,只有萬歲爺的敬重。多虧了他,他這麼念舊,容忍我到今天,我也覺得愧對他。至於老虎,我是真喜歡,他不哭不鬧,是個好孩子。我這輩子沒福氣生兒育女,搶了別人的過過乾癮,你別笑話我。」

素以被她說得心酸,忙道,「主子今兒怎麼想起這些來,不管什麼時候老虎都管您叫額涅的,他就是您的孩子。」

皇后的淚滾進鬢角里,哀婉道,「我死了,求你讓他給我戴個孝,我也算身後有人了。」

「主子您別說喪氣話……」素以掖掖眼睛,努力堆出個笑來,「您安心將養,病去如抽絲,興許過兩天就好了。」

皇后搖搖頭,「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肚子裡頭不知壞成什麼樣了……你見過爛了心的西瓜麼?爛了就得扔,再也好不了了。我真羨慕你,我在這高位上,其實是個空殼。不像你,有男人,有兒子,有個好身板,我想要有你這樣的福分,只能指望下輩子了……」頓了頓道,「素以,我還有樁事要托付你。」

素以站起來回話,「是,聽主子示下。」

皇后斷斷續續道,「依著萬歲爺對你的情分,冊封你為中宮大有可能……我也沒有什麼念想,就是我娘家兄弟放不下。恩佑你是知道的……混日子的好手,什麼都不在心上。沒學問又不會辦差,萬一哪天衝撞了萬歲爺,我不在了,怕沒人護著他……我說這個,可能有些強人所難,好歹請你瞧著你妹子的面子,替我幫襯他點兒……我就是到了陰曹,也惦記你的好處。」

素以欠身道,「請主子放心,只要奴才在,一定護小公爺周全。主子也別說什麼冊封中宮的話,奴才是宮女子出身,晉封貴妃已經是萬歲爺和您的抬舉了,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萬歲爺早就有成算,您永遠都是皇后,這位置沒人能取代。」

至此宮中無後麼?昆皇后眼淚封住了口,腦子裡空無一物,再也說不出話來。

素以蹲福退出暖閣,天已經黑透了。奶媽子把老虎送到她面前,她緊緊摟在懷裡,失而復得的寶貝,怎麼愛都不夠。

走出很長一段路後回望長春宮,簷下宮燈搖曳。天太冷了,那宮闕隔著霧氣飄飄渺渺恍在塵世那端。

她把臉貼在老虎溫熱的小臉上,還好她夠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從夾道過去,翊坤宮就在眼前。宮人挑著燈籠在前頭引路,邁進宮門就看見龍鳳和璽下站著個人,遙遙若高山之獨立,那是她的東齊。她緊了緊胳膊,還有這在懷的珠玉,現在細琢磨,一切都是命,沒有她當初的誤打誤撞,哪裡會有今天?

原來臉盲也沒有什麼不好。

《宮略》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