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雨後初晴,九月裡的太陽已經發淡了,照在人身上只有微微的暖。一寸秋一寸寒,皇后攏了攏大氅,本想逛逛慈寧宮花園,可是精神頭不濟,走了幾步就覺得很吃力。太久沒有活動,人都枯萎了,實在乏累,只得退身進鹹若館歇腳。

鹹若館是宮裡女眷們禮佛的地方,館內裝飾很考究。皇后喜歡這裡的佈置,龍鳳和璽彩畫、海墁花卉藻井,還有三面牆壁上通連式的毗廬帽梯級大佛龕,站在底下看,佛法無邊渡人苦厄,不由心生敬畏。

素以的孩子已經出生了,是個小阿哥。孩子還沒送過來,她卻奇異的感到滿足。那頭傳了話,說洗過了三再進宮,她也可以接受。別人忍著劇痛生下來的孩子,她說抱就抱了,確實有點不近人情。

「萬歲爺還沒定名字麼?」她捻了香插在香爐裡,回過頭來問晴音,「那時候懿嬪生產,內奏事處一封折子過去就把名兒帶回來了,怎麼六阿哥的遲遲定不下來?」

晴音道,「愛之愈甚,自然越難定奪。萬歲爺要細細的斟酌,小阿哥不同於別個嘛!」

皇后點了點頭,「不知道長的什麼樣兒,我要不是身子不好,也想上靜宜園去瞧瞧。」

「主子別急,貴主兒不是打發人來說了麼,過兩天就叫阿哥來拜見皇額涅。」晴音嘴上安撫她,心裡有些酸酸的。皇后是可憐人,身體每況愈下,現在只有小阿哥才是她的希望。萬歲爺還沒來通過氣,她也憂心,怕禮貴妃吹枕頭風,萬歲爺臨時改主意,皇后主子受不起這打擊。

皇后語調很輕鬆,「我聽說叫老虎,這名兒好,必定長得虎頭虎腦的。」

「可不!」晴音笑道,「貴主兒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歷朝歷代的皇子皇孫裡,還沒有聽說過誰叫這名兒的。」

皇后附和著,又有些傷感,倚著晴音喃喃,「我這樣的身子,萬一萬歲爺不讓我養,那可怎麼辦?」

晴音顧忌的也是這個,皇后一說,她難免感同身受,也不知怎麼安慰她好。陽光從殿門上斜照進來,在檻內拉出個狹長的光帶,眼梢上略一拐,有個人影移過來。晴音抬頭看,原來萬歲爺到了門上。

「今兒興致好,出來逛?」他笑著問,見皇后請安,雙手把她托了起來,「你身子不好,別拘禮。」

皇后莞爾道,「我還沒給皇上道喜呢!又添個阿哥,真是件好事兒。」

晴音退到一旁,皇帝接手攙她,慢慢踱出了鹹若館。

他這幾天忙,也沒空來瞧她,乍一見,覺得她愈發瘦了,臉上攏著青氣,人也很萎靡。他心頭狠狠一顫,突然有種束手無策的感覺。前後想想,自己實在沒有為她做過什麼,給了她尊崇,卻把愛情掏挖了個乾淨。她坐在皇后的寶座上,手裡攥著中宮箋表和鳳印,其實身下是空的,吹口氣就散了。她一直活得戰戰兢兢,以前還好些,自從有了素以,她是不是日夜都在惶恐著?

皇帝覺得心疼,畢竟是陪伴了他十年的人。皇后中庸,這點和他母親很像。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裡,她的手很涼,怎麼都捂不熱。他仔細的搓搓,怕她多心,故作輕鬆道,「多曬太陽有好處,朕得了閒就來陪你散散,秋天也有秋天的婉約麼!等你身子強健些,朕帶你去看楓葉,漫山遍野的紅,很有意境。」

她寥寥勾了下唇角,「有心無力啊!也不知怎麼了,吃了很多藥不見好。我這會兒看見藥就犯噁心,也不想再喝了,由他去吧!」

「諱疾忌醫可不成,病得慢慢治。別一門心思揪在上頭,索性不在乎,不知不覺也就過去了。」皇帝溫聲道,「你一直不願意叫西洋傳教士瞧,其實依朕的意思,看看沒什麼,興許醫好了也不一定。」

地上滿是落葉,腳踩上去沙沙一片脆響。她不說話,緘默了一會兒才道,「洋人的玩意兒我信不過,你別勸我。這陣子總怕得的是癆病,讓太醫診了脈,說不是。到底是怎麼,也沒個講頭……萬歲爺,這病氣兒不過人的。」

皇帝嗯了聲,他知道她怕什麼,唯恐他拿病說事,不讓老虎到她身邊來。他莫名覺得難過,皇后的人生悲情佔了大半,她本來應該過那種平淡無爭的生活,她性子恬淡,不適合名利場,所以再尊貴也還是不快樂。

他能給她什麼樣的安慰呢?老虎的事上再討價還價,他又有點開不了口,權衡了好久才道,「後天讓人把哥兒送過來,素以還在坐月子,沒法來給你請安,滿月前就都托付給你了。」

這是盼了很久的事,聽到消息還是大大的高興了一番。皇后人逢喜事,眼裡一下就有了光彩,點頭道,「六阿哥交給我只管放心,我拿他當命一樣看待。」

皇帝在她肩上攬了一下,「朕知道,只不過孩子小,照顧起來忒辛苦,朕怕你身子撐不住。或者等素以出了月子,叫她幫襯著你。她晉貴妃,朕也沒和你商量,你不會怪朕吧?」

有什麼可怪的呢,她晉位是早晚的事,自己作梗,徒給大家添不痛快罷了。皇后淡聲道,「宮務我也確實力不從心,她晉了位好,管起事來名正言順。至於孩子……」她略一皺眉,「她要來看,我也不阻撓。你大約不愛聽,我又要拿祖制說話了。易子本來就是為了不讓皇子過於依賴生母,她要是來得太勤,那六阿哥我養還是她養,有什麼區別?」

她說的確實在理,可皇帝到底有私心,沉吟道,「法理不外乎人情,你通融了,他們母子都會感激你。」

皇后笑了笑,原來她只配充當保姆?她沒有回他的話,先把孩子抱過來是正經,後頭怎麼樣,以後再說吧!她在青石路上緩步走著,問皇帝,「名字挑好了嗎?總叫老虎也不成話,有個冊封還真叫老虎貝勒老虎王爺麼?」

皇帝笑起來,「名字想好了,叫宸。可是素以嫌太招搖,說反正叫毓宸了,不如叫毓璽。」

皇后掩嘴笑道,「宸極麼?我知道你的意思。素以是怕拿大,惹人非議。不過既然記在我名下,叫宸也沒什麼,只是進爵還得暫緩。他人太小,榮寵過多對他不好。你才晉了他母親的位分,又大赦天下,過猶不及的道理你也知道。」

皇帝頷首道是,「讓他平平安安長大才是最要緊的。」

皇后仰起臉看樹頂的日光,瞇著眼出神。皇帝轉過頭瞧她,她的嘴唇乾裂了,起了皮,憔悴滄桑。他用力握握她的手,「婷婷……」

她動作遲緩,看他一眼,忽然說,「我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皇帝只覺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把他澆得透心涼。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死,她穿著妝蟒的吉服嫁給他時,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僅僅十年而已,怎麼就扯到生死上去了呢!

「人要往寬處想,總是九幽十八獄的糾纏著,何苦?」他挽著她的胳膊寬慰,「想想什麼好吃,什麼好玩,那些小病症只當他傷風,過幾天自己就好了。」

「真要那樣倒是造化,可惜……」她停下步子和他面對面站著,「我這一輩子,好不夠,壞不透,實在失敗。糊里糊塗的活了二十多年,唯一慶幸的是嫁給了你。」她孩子氣的笑,「賜婚之初我也打聽過你,都說你這人走野路子,我還怕你打老婆,誰知道都是杞人憂天。這十年你對我好,我心裡很感激你。其實總覺得投錯了胎,做兄妹比做夫妻更適合你我。」

她說的話很奇怪,叫人生出不好的預感。皇帝蹙眉看著她,她說,「又要過冬了,總擔心一口氣上不來。」

她傾前身靠在他寬闊的胸懷裡,手指撫撫那片團龍,這麼熟悉的圖案,如果死了,還能記得它的紋理走向嗎?她把臉埋在那片沉水香裡,感覺到他輕輕的顫慄。他拿手來攬她,在她背上一下接一下的拍,「又在胡思亂想,什麼要緊病症兒,怎麼就一口氣上不來?你心境開闊些,不是說好了要盡心教養六阿哥的麼?底下人難免不周全,少不得你多方提點。」

說起孩子她又有了奔頭,精神立馬好起來,「這個不用你吩咐,我省得。」略一忖又道,「選秀裡頭挑出來的女孩兒,你不願留的早些指出去吧,也了了一樁心事。再有就是宮裡那些低等的滕御們,賀氏管事時太監剋扣月供的事是沒有了,可論起來還是忒清苦了些。就拿答應來說,年例三十兩,冬天燒炕攏炭盆,一天只有十斤黑炭,夠什麼用?你在翻牌子上虧欠了,別樣上頭多補償吧!」

皇帝對後宮事物不上心,先前素以就提起過,他也有考量,只不過事忙耽擱了。今天皇后又開口,他便應承道,「我原怕你勞累,打算等素以出了月子叫她處置的。既然你說了,全依著你的意思辦就是了。」

皇后道,「也要你發個話,到底加多少。」

「翻番兒吧!」皇帝背著手歎息,「委實是朕的不足,聽素以說貴人以下過得都不好,有的手上不方便,和宮女一塊兒打絡子送出去賣,朕知道了真說不出的滋味。入了帝王家還不如平頭百姓,吃了上頓沒下頓,這算什麼事?」

皇后怕他自責,忙道,「那是密貴妃當權時的情況,後來整頓了一通,沒有大太監欺壓,算計著來,那些年例月供還是能維持的。」

能維持,但是必須精打細算。宮裡開銷也大,人情往來像外面一樣,那些娘家沒貼補的,日子就過得緊巴巴。皇帝撇著嘴角苦笑,「朕一心在外頭,後院沒有料理好。」

皇后聽了臉上火辣辣燒起來,低聲囁嚅著,「你說得沒錯,是我手段不夠,把這宮闈弄得一團亂。」

皇帝知道上回的話讓她難受到現在,她的病加重也是打這上頭來,心裡愧疚,把她兩手緊緊捧住了道,「朕一時情急口不擇言,你別太在意。咱們兩個人處了十年,你知道朕的為人。朕何嘗真的怪你呢,宮裡幾千口人,單憑你一個,的確管不過來。」

她哽咽了下,「你不用給我找台階,我怕得罪人,不愛出頭,這是老毛病,我也知道。」

皇帝很懊喪,他不輕不重的話在她心頭鑿了個口子,如今這口子潰爛了,補都補不起來。

她抽泣著,眼淚滾滾而下。他蹙眉看著她哭,她一動氣,渾身抖得枝頭樹葉似的,他無奈捲著箭袖替她擦眼淚,「朕失言,你別往心裡去。罷了,別哭了,你瞧你這身底子,鬱結過了頭,不是擎等著要命麼!」

她漸漸冷靜下來,在他面前失儀很不好意思,轉過身去掖掖臉,重新又是一副端莊作派,蹲個身道,「我這兒就少陪了,得回去看看有沒有疏漏的地方,沒的毓宸來了,缺這少那慌了手腳。」

皇帝允了,她抿嘴一笑,搭著晴音胳膊往攬勝門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