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慈覺得自己日夜在一個大鍋中被烈火煎熬,全身上下無處不疼,無時不在燃燒。每一次呼吸,都帶來一陣劇痛,眼前永遠是一片模糊,卻又似看到無數幻象。
師父忍住笑意,在嗔責自己:「小慈啊,你這麼頑皮,將來怎麼嫁得出去啊!」
自己在揪住師叔的衣襟,噘著嘴苦苦哀求:「師叔,你就帶我出去玩幾天嘛,頂多讓師父罵一頓,師父心軟,不會把我們關起來的。」
轉眼到了鄧家寨的山后,梨花落滿一地,師姐又不開心,癡癡地坐在梨樹下,裙裾間兜滿白色的梨花,泫然欲泣。
師姐,你為什麼總是這麼不開心呢?你母親雖然死得慘,但你還有師父,還有我啊!我們都是你的親人,我可以天天陪你玩耍的。
師姐的身影一下子又跪在了師父的靈柩前,哀哀欲絕。師父,終究是丟下她們兩人,去了另一個世界,師姐,不要哭了,哭有什麼用呢?再哭,師父也不會活過來的。
江慈伸出手去,想拭去師姐臉上的淚珠。一陣風吹來,師姐纖柔的身形漸漸淡去,竟消失在了一片白霧之中。
「師姐!師姐!師父!」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周遭一片迷霧,胸前越來越痛,痛得無法呼吸,自己究竟在哪裡?!
她不知自己在這迷霧中、在烈火中翻滾了多久,終於有一天,胸前不再是那般疼痛,迷霧漸漸散去,她的眼前,朦朦朧朧,見到了一個人影。
「醒了,醒了!」耳邊似是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剛見到的人影隨著那聲音遠去:「快去稟報大管家,她醒了!」
江慈動了動嘴,喉嚨裡卻只能發出咕嚕的吐氣之聲,她漸感迷蒙,眼皮似又要重新合上,忽感覺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
她胸前又是一陣疼痛,痛得她意識漸漸模糊,雙眼慢慢合上,再度陷入迷霧之中。
裴琰鬆開按住江慈脈搏的手,看了看那慘白僵冷的面容,眉頭輕微蹙起,站起身來:「按神農子吩咐的,繼續用藥。」
他接過侍女遞上來的絲巾,擦了擦手,往屋外走去。管家裴陽跟在後面,恭聲道:「相爺,剛剛安澄回報,當夜所有在山莊的人,都摸查了一遍,無一人認識這名少女,暗查的結果,她也不是任何一派的人。」
裴琰輕『嗯』了一聲:「那宋濤可盯緊了?」
「是,安澄已安排長風衛的人盯著,若宋濤真是有嫌疑,總會露出馬腳的。」
「他若是假大俠,這麼多年,裝得也挺象的,不可大意和鬆懈。」
「是,安澄辦事,還是很老成的,相爺請放心。」
裴琰跨過月洞門,一陣秋風吹過,秋陽生暖,頗覺心曠神怡。
他負手站在園中桂花樹下,望著園西一帶開得正豔的海棠,笑道:「那人逃得倒快,可惜沒見著他的真面目。我還真想看看,真正的『星月教』教主,生得是如何的顛倒眾生!」
裴陽也是一笑:「若不是這少女阻了相爺一下,那廝是絕對逃不脫的。」
裴琰淡淡道:「他總有一天要露面的,難得有這麼一個高手可以陪我玩玩,太快揭他的底,豈不是無趣?」
裴陽束手而立,恭恭敬敬道:「是。」
裴琰默想了一陣,和聲道:「陽叔,這幾年你一直替我打理山莊事務,真是辛苦了。」
「相爺此言,小的真是萬萬當不起。」裴陽忙俯下身去。
裴琰一笑,將其扶起,道:「現在既然都來了京城,我這相府中的一切,還是交給你打理。安澄,就讓他專心于長風衛的事務。」
他頓了頓道:「我好不容易才說動母親前來京城,她素喜清靜,雖說不願多人服侍,但為人子,這孝道,我還是得盡。你再選幾個靈秀乖巧些的侍女過去,蝶園那邊的一應事務,都由你親自打理。」
「是。」
裴琰拂了拂青紗衣襟,往前走出數步,又回過身來:「這少女既不是月落族人,來路十分可疑,她若是醒了,你盯緊點。她可能看過星月教教主的真容,你多派些人守衛,別叫人滅了口。」
他頓了頓,道:「讓安澄把安華調進來,當這少女的丫環。」
「是。」裴陽看著裴琰的身影往蝶園而去,長籲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他擦了擦額頭,胡亂想著:這孩子,明明是自己看著長大的,為何自己會這麼懼怕他呢?這回隨夫人上京城,接管相府事務,也不知能不能稱這笑面閻王的心意?看來,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是。
裴琰步入蝶園,早有侍女打起軟簾,他踏入正閣,見母親斜靠在軟榻上,身前幾案上擺著棋盤,正自己與自己對弈。
他上前行了一禮,笑道:「母親總算嘗到寂寞高手,無敵于天下的滋味了吧。」
裴夫人並不抬頭,落下一子,輕聲道:「哪學的油嘴滑舌,要是早幾年,我非剪了你的舌頭不可。」
裴琰輕撩衣襟,坐於她對面,看了看盤中棋勢,搖頭道:「母親棋藝越發高深,孩兒佩服。看來這世上,真無人可與您一較高低了。」
裴夫人將手中棋子一丟,臉上瞧不出喜怒,怔了一刻,低歎一聲:「世上倒還有一人,能勝過我,可惜───」
她神情有一瞬的茫然,仰面望著屋頂,忽然自嘲似地笑了一笑。
裴琰忙站起身,不敢多話。
裴夫人笑道:「你不用在我面前這麼拘謹,現如今,你也大了,是堂堂相國,朝廷封爵的侯爺。你這幾年辦的事,我都看在眼裡,不錯,沒讓我失望。」
她悠然歎了口氣:「從今往後,該怎麼辦,都自己拿主意吧。我雖答應你來了這京城,可只想過點安閒日子,你事忙,不用每天過來請安了。」
裴琰帶著恭謹的微笑,應了聲『是』,道:「孩兒正想稟報母親,這段日子,孩兒要忙著和桓國使臣議定和約。除長風騎外,各地駐軍中的武林弟子,都要休整參加盟主備選,兵部那裡,也會忙不過來。這半個月,孩兒不能晨昏定省,請母親見諒。」
裴夫人並不看他,端起茶盞,輕『嗯』了一聲,裴琰再行一禮,束手躬腰,退出正閣。
他步出蝶園,在園前停住腳步,回頭看著黑匾上那蹁躚起舞的『蝶園』二字,面上笑容漸漸淡去。
再頓了片刻,他忽又笑了起來,甩甩衣袖,悠然步向清園。
江慈仍在茫茫大霧和烈火的﹛烤下翻滾掙扎,卻總是提不動腳步,沖不出這片大霧,也跳不出這個烹鍋。
為什麼胸口會這麼疼痛,雙足會這麼重呢?重得就象小時候,師父將大鐵塊綁在自己腳上,讓自己練輕功時一樣。那時候,自己的雙腳勒得出了不少血,師父一點都不心疼,她對師姐,可從來沒有這般心狠過。
不過耳邊,倒是可以隱隱約約聽到迷霧後有人在說話。
「看樣子,怕是救不活了。」
「大管家,您看該怎麼辦?要不要去稟報相爺?」
「相爺忙得腳不沾地,怎能讓他為這小事情操心。若不是著落在她身上找到那星月教主的線索,相爺才不會留她小命!」
「大管家說得是,但現在───,要不,再請『神農子』過來看看吧。她真要是死了,相爺那,只怕不好交待。」
「玉間府瘟疫流行,『神農子』趕去施醫,遠水解不了近渴。」
「要不,去太醫院或是『回春堂』請個───」
「不行,這少女來歷不明,且關係重大,不能讓外人知道她的事情,這可真是有些棘手。」
「對了,大管家,西園子裡住著的那個崔公子,不是精通醫術嗎?相爺曾誇過他,說他的醫術,比得上太醫院的醫正了。」
「對啊,我倒把這茬給忘了。鄭平,快,去西園請崔公子過來瞧瞧,相爺一向看重他,早就想招攬他,讓他來瞧瞧,無妨的。」
「是!」
江慈很討厭這種睜不開眼睛、卻聽得到身邊人說話的狀況,她伸出手去,極力想撥開眼前那層迷霧,雙手亂舞中,好似被一個人用力的捉住。
那人扣住她的脈搏,她想掙開,卻使不上一絲力氣。
那人輕哼了一聲,聲音聽著很舒服:「之前用的藥倒是沒錯,確是妙極了的藥方。不過,用了這麼久,還是這樣的份量,可就大錯特錯了。」
「崔公子,依您的意思───」
「我看,也不用另開藥方,按先前的藥方,減半吧。」
「是是,您看還用不用再開些───」
「不用了,就按我說的去做,我再每日替她針﹛兩次。」
「是,崔公子,這女子是相爺吩咐過要救活的,還得勞煩您每日過來瞧瞧。」
「知道了,相爺于我有恩,我會盡力的。」
天氣涼快起來了,動風了,下雨了,總算不再熱得那般難受。
江慈滿足地笑了笑,緩緩睜開了眼睛。啊,迷霧也散去了,真好。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一雙烏亮的眼眸卻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真是醒了!太好了,崔公子,快來瞧瞧!」
是個小丫頭,比自己還小,她是誰?江慈疑惑地轉了轉眼珠,右腕已被人扣住。片刻後,前兩天聽過的那個舒服的聲音響起:「嗯,有好轉,從今天起,藥量再減半,估計再有幾天,她就可以下床了。」
原來自己是生病了,不對,不是生病,是受傷了。江慈慢慢記起了在長風山莊前的那一夜:月光下,劍鼎侯裴琰帶著俊雅的笑容步入菊園,卻忽然飛向大樹,那人將自己推下樹,裴琰雙掌擊上自己的胸口。
然後,然後是,那些人在她耳邊的說話,一句句,全部湧上腦海,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把屋內的人嚇了一跳。
江慈閉上眼睛,再將諸事想了一遍,睜開眼,望著正替她把脈的那名年輕男子,眼珠緩慢地轉動,眉頭輕蹙,茫然道:「你是誰?這是哪裡?」
那小丫頭湊了過來,笑靨如花:「姑娘,你總算醒了,這是左相府,我叫安華,這位是崔公子,是幫你看病療傷的。」
江慈痛苦地呻吟一聲:「原來我還沒死,我還以為到了陰曹地府呢。」
那崔公子微微一笑:「你是看著我象閻王爺,還是象牛頭馬面?」
江慈閉上眼,嘟囔道:「我看,你象那個判官。」
崔公子一愣,旋即大笑,將手中針包一扔:「我看,也不用再替你針灸了,都看得出我象判官,你這條小命,是保住了。」
夜涼如水,江慈趴在窗邊,望著院中落滿一地的黃葉,空中那一輪冷月,唉,自己已在床上躺了近一個月。還好,揀回了這條小命,不然,這麼快就去見師父,還真是有些不甘心。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她回過頭,小丫頭安華端著碗粥進來,聲音清脆如鈴鐺:「江姑娘,你傷剛好,這樣吹風可不行。」她將粥放下,走過去把窗戶關上。
江慈呻吟一聲,躺回床上,以被蒙面,安華只聽得她在被內悶悶道:「不好玩,一點都不好玩,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悶死了。」
安華笑了笑,道:「你先別急,等你傷大好了,我再陪你出去玩,你想玩什麼?」
江慈把被掀開,笑道:「這京城,有啥好玩的?」
安華想了想道:「多著呢,改天我帶你出去走走。對了,以前你最愛玩什麼?」
江慈坐起,從她手中接過雞粥,大口喝著,含混道:「也沒啥好玩的,就是上山打打野雞,到河裡摸摸魚,逢年過節看看大戲。」
「哦,都看些什麼戲?」安華替她將散落下來的鬢髮挽上去,輕聲道。
「都是些鄉下地方唱的土戲,說出來你也不知道。對了,我聽人說,京城有個攬月樓,每日一齣戲,真是令人叫絕,那素煙就是出自攬月樓。安華,改天你帶我去見識見識。那天在長風山莊聽素煙唱戲,我可沒聽夠癮。」
安華抿嘴笑道:「素煙的戲,可不是想聽就能聽著的。她輕易不上臺,那天去長風山莊,是看在咱們相爺的面子上才去的。我說江姑娘,你好好的,爬到樹上去做什麼,平白無故的遭這麼一劫,害得我們相爺心裡也過意不去。」
江慈將碗一撂,躺回床上,哼哼幾聲,道:「我不就想爬得高看得清楚些嘛。我怎麼會知道還有個賊躲在我頭頂?怎麼會知道你家相爺,會以為我就是那賊,那真 正的賊呢,又將我當墊背的,害我躺了這一個月,也不見你家相爺來道個歉。罷罷罷,他位高權重,我一介平民女子,還真不想見他。」
「江姑娘這話可是錯怪我家相爺了,相爺這段時間忙得很,連相府都沒有回。他吩咐過,不管用什麼藥,花多大代價,都要把你救活的。」安華年紀不大,不過十四五歲,手腳卻極利索,說話的功夫,將屋內被江慈弄亂的物什收拾得妥妥當當。
江慈在心中狠狠地腹誹了幾句,懶得再說,再次將自己蒙在了被子裡面。
自醒轉後,江慈好得極快,那崔亮崔公子天天過來,替她針﹛,將藥量逐步減少,安華又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江慈的面容眼見著一日比一日紅潤,精神也逐日見好。
她不能出去遊玩,每日悶在這小院內,見到的不是安華便是崔亮,頗覺無聊。她不願與安華過分親近,倒與那崔亮,日漸熟絡。
江慈從安華的口中得知,崔亮是平州人,自幼好學,於詩書醫史、天文地理皆有攻研,十八歲那年便中瞭解元。之後,他卻不願再考狀元,反而到全國各地遊歷,游到京城時沒了盤纏,只得到大街上賣字。
左相裴琰某日閑來無事,上街體察民情,看到崔亮的字,大為讚歎。一番交談,與他結為布衣之交。裴相愛其才華,欲招攬其入相府,崔亮卻直言不願踏入官場。裴相也不勉強,反而費盡口舌,極盡禮數,請他住在相府的西園子裡,任其自由進出,還幫他謀了一份禮部抄錄的差事。
崔亮有著明朗的眉眼,說話的聲音溫和悅耳,面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笑容,望之可親。江慈本就是順杆子爬的人,不過十餘日,二人便象結交多年的好友,談得十分投機。
這日戌時,天色已黑,江慈悶了一天,極其無聊,見安華辮子有些鬆散,便拖住她,要給她梳妝。
安華想要閃躲,卻被江慈逮住,無奈下只得苦笑著讓江慈將她長髮梳成了狀似牛角的童丫頭。眼見江慈還要替自己描眉,她忙跳到門口,說什麼也不肯讓江慈落筆。
江慈愣了一瞬,長歎一聲,攬鏡自照,片刻後歎道:「唉,我竟瘦了這麼多!」
安華依在門口,笑道:「江姑娘天生麗質,等身體大好了,自會象以前一般美的。」
江慈見桌上胭脂水粉齊全,忽然來了興趣,憶起師姐上妝的情景,輕敷脂粉,淡點胭脂,畫黛眉、塗唇脂。安華本斜靠在門邊,漸漸站直,再後來忍不住走近,細看江慈妝容,嘖嘖搖頭:「江姑娘這一上妝,真是令人驚豔。」
江慈待她走近,一躍而起,將手中的唇脂抹向她的面頰,安華驚呼一聲,大笑著跑了出去,江慈追上,剛躍出門檻,迎面撞上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