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慈舞動著手中樹條,湖邊小路上輕輕跳躍,想到終於擺脫了這一個多月來的拘束與危機,心中歡暢不已。可先前飲酒太多,雖是為求裝醉,但畢竟也是平生以來飲得最多的一次,此時被湖風一吹,腦中漸漸有些迷糊。
她腳步放緩,用力踢出一粒石子,石子遠遠飛出,『』一聲落入湖水之中,驚碎一片月影。
江慈覺腳步有些沉重,腹中也似有些不舒服,索性在湖邊柳樹下坐下,靠上柳樹,嘟囔道:「死大閘蟹,這筆帳,本姑娘以後再找你算。」
她漸漸有些發愁,『大閘蟹』權大勢大,肯定會滿京城地搜尋自己,該如何才能不露蹤跡地潛出京城,繼續自己的遊俠生活呢?
驚擾大半夜,困倦和著酒意湧上,江慈不由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索性不再想這個令人頭疼的問題。覺脖子有點癢癢,她撓了撓,正待放鬆身軀,依著樹幹睡上一覺,忽然心中一激淩,猛然站起。只見月色下,一個黑影挾著凜冽的寒冷氣息,悄無聲息地立於自己身前
那黑影身形挺拔修韌,負手立于江慈身前,冷冽的目光靜靜地注視著她。江慈一哆嗦,仿佛自那目光中,看到自己象一隻被貓肆意玩弄的老鼠,在貓爪下哀哀吱鳴,卻怎麼也逃不出鋒利的貓爪。
她心中打鼓,慢慢向後退了幾步,那黑影卻踩著她的步代,逐步逼近。江慈感覺到一股濃烈的殺氣將自己籠罩,壓得心裡極不舒服,直欲嘔吐。
此時明月移出雲層,月華灑落在那人身上。江慈看得清楚,那人面容僵硬,雙眸卻如黑曜石般閃亮。她腦中一道閃電劃過,猛然伸手指向那人,叫道:「是你!」
話一出口,她便知大事不妙,自己認出這人就是那夜在長風山莊樹上之假面人,放在心裡就好了,為何要這般叫嚷出來,豈不是更會讓對方不放過自己、而殺人滅口?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自己又如何能逃脫他的魔掌?
她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卻堆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嘻笑兩聲,抱拳道:「抱歉,我認錯人了。這位大俠,我們素昧平生,以前從未見過面,以後也不會再見。深更半夜的,我就不打攪您臨湖賞月了,告辭!」
說完她往後一躍,轉身就跑。
江慈運起全部真氣,發足狂奔,奔出數十步,迎面撞上一物。
她正一力狂奔,哪顧得上看撞上何物,口中亂嚷,身形微閃,又往前奔去。忽然一股大力扯住她的髮辮,她『啊』地大叫一聲,頭皮生疼,痛得流出淚來。
輕笑聲傳入耳中,江慈心呼我命休矣,面上卻仍呵呵笑著,望向那假面人。
只見那假面人右手負在身後,左手扯住她的髮辮,懾人心魂的眼中滿是玩弄和嘲諷之意,同時還帶著幾分殺氣,淩厲而妖異。
江慈忍住頭皮疼痛,抱拳作了個揖,強笑道:「這位大俠,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改日再備酒賠罪。只是今日,小女子有約在身,不能久陪,還望大俠高抬貴手,放小女子一馬。」
那假面人笑的聲音極輕,卻十分得意,他揪住江慈的髮辮不放,貼近她耳邊悠悠道:「和誰有約?是不是小情郎啊?」
江慈雙手一拍:「大俠就是大俠,真是料事如神。說得沒錯,小女子正要去赴情郎之約。俗話說得好:寧拆十座廟,不壞一門親。小女子的情郎今夜若是等不到小女子,可就------」
她正胡說八道以求分散假面人心神之時,忽覺呼吸一窒,喉間一緊,假面人的右手已扼上了她的咽喉,並將她直推幾步,壓在了一棵柳樹之上。
江慈急運內力,想擺脫他的鉗制,假面人左手如風,點住了她的數處大穴,江慈再也無法動彈,也無法出聲,只是睜大眼睛,無助地望向頭頂黑濛濛的蒼穹。
假面人不再說話,眸中寒意凜人,五指卻逐漸用力收緊。江慈漸漸全身無力,小臉漲得通紅,這生死關頭,居然還感到這人指間肌膚冰涼,如同從冰河中撈出來的一般,胡思亂想間,眼前一切,慢慢變得迷蒙縹緲。
正要氣竭之時,江慈覺喉頭一鬆,殺機散去,她劇烈喘息著,張大嘴拼命呼吸,又喘得太過,連聲咳嗽,雙足卻再也無力,靠住樹幹緩緩坐落於地。
她正驚訝假面人為何放過自己,那人嘿嘿一笑,蹲於她身側,右手中寒光一閃,一把冷森森的匕首貼住她的面龐。
假面人將匕首在江慈面上輕輕摩擦,也不說話。江慈漸感神智將要崩潰,哀求的話卻也說不出口,反而激起心頭怒火,狠狠地瞪向假面人,怒道:「要殺便殺,你好好的人不做,做什麼貓,還是一隻野貓,賊貓,沒臉貓!」
假面人一愣,片刻後才將她這話聽懂,眼中笑意更濃,僵硬的面容向江慈貼攏。江慈心中害怕,忍不住閉上雙眼,鼻中卻飄入一縷極好聞的龍涎香氣,耳中聽到那人輕聲道:「我是貓,那你就是老鼠,我這貓,是天生要來吃你這只老鼠的。這是命中註定,你可不要怪我!怪只怪,你自己好好的平地不走,要去爬樹!」
江慈覺那寒如冰霜的匕首自面部而下,在自己脖頸處稍停片刻,針刺似的疼痛讓她渾身一悸,鮮血由刃口緩緩淌下,她在心中絕望地呼道:師姐,小慈回不來了,你要記得年年給小慈燒香啊!
匕首緩緩地刺入肌膚之中,江慈終是有些不甘心,又猛然睜開雙眼,死死地盯住那假面人。正待說話,卻見那假面人身軀急挺,右手匕首從江慈頸中向後一擋,堪堪抵住由他身後數丈處飛來的如蛇信般的一劍。
假面人如狸貓竄樹,自江慈身側斜飛,寒光再閃,叮聲四起,一劍一刃,瞬息之間過了數招。
江慈死裡逃生,心頭大喜,鎮定心神,這才見與假面人拼力搏殺的,竟是自己在心中痛過無數遍、剛剛從其手中逃脫的『大閘蟹』------左相裴琰。
心神甫定,黑暗中又有數十人湧出,點燃火把,圍在四周。其中一人步過來,解開江慈穴道,將她拉起,江慈看得清楚,正是裴琰的得力手下安澄。
她恍然醒悟,看來這『大閘蟹』又是不懷好意,料定自己要借來『攬月樓』之機逃匿,索性以自己為餌,釣出這位假面人。自己先前洋洋得意,逃出他的控制,卻不知,每一步均在他的算計之中。
她意興索然,脖間傷口疼痛,腹中絞痛一陣勝過一陣,索性又靠住柳樹坐落於地,面無表情地觀看著裴琰與那假面人的生死大戰。
「蕭教主,素聞你容顏俊美,不知裴某是否有幸一睹尊容?!」裴琰一聲長笑,寒劍嘯聲轉烈,連人帶劍向假面人沖去。
假面人悶不作聲,手中匕首如銀蛇亂舞,『叮』聲四起,擋住裴琰一波又一波的襲擊。
裴琰目光深刻冰冷,手中招式如水銀瀉地,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劍網,將假面人罩於其中,假面人步步後退,卻始終默然不語。
「蕭教主,既然到京城來了,裴某想請你痛飲一番,不知教主可願給裴某這個面子?」裴琰邊說邊鬥,劍招如流雲飛卷,寒光耀目,壓得那假面人只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
安澄等人立於一旁,見裴琰勝算極大,便不上前,只是四散圍著,防那假面人逃匿。
激烈搏鬥間,假面人腳下一個踉蹌,似是有些不支,裴琰劍勢收住,笑道:「蕭教主,裴某勸你,還是束手就擒吧!」
假面人左手撫胸,垂下頭去,裴琰緩步上前,手中長劍卻始終保持著攻擊態勢,防他做臨死前的掙扎。
眼見那假面人左手猛然自胸前揮出,裴琰心呼不妙,身形平平後飛。但聽『轟』的一聲,紅光乍閃,煙霧四溢,一股難聞的氣息讓眾人劇烈咳嗽,瞬間,已不見了那假面人的身影。
裴琰怒哼一聲,如大鳥般掠上最近的一棵柳樹,極目四望,只見湖波秋月,夜霧寒星,假面人已逃匿得無影無蹤。
他黃昏時見到江慈在樹上東張西望,便猜到她有心逃跑,所以才精心佈局,設下這圈套,以求引出星月教主殺人滅口。不料功虧一簣,被這假面人借煙霧彈遁去,實是十分的惱怒。躍下樹梢,見安澄正欲帶人向南追趕,冷聲道:「不必了!你們追不上的。」
裴琰回過頭,正望上滿面嗤笑之色的江慈,心中更是不暢,冷聲道:「笑什麼笑,你這條小命還留著,該燒香拜佛了!」
江慈小命得保,雖說又落蟹爪,但總好過被那只『沒臉貓』玩死,心情慢慢好轉。她嘻嘻一笑,站了起來,拍手道:「相爺好身手,不當武林盟主,實在是可惜了。」
裴琰冷哼一聲,淩厲的目光盯著江慈道:「你確實沒見過他的真面目?!」
江慈撕下衣襟,自己替自己將頸間傷口包紮起來,頭搖得象撥浪鼓:「對天發誓,確實沒見過。」
「那就是,你聽過他的聲音了?」
江慈知再遮掩無益,點了點頭:「我是聽過他的聲音,可我與他素不相識,井水不犯河水───」
裴琰不再理她,轉身就走,安澄等人急忙跟上。
江慈猶豫了一下,終怕那假面人再來殺人滅口,緊跟在裴琰身後。
裴琰聽得清楚,心中得意,卻神情嚴肅,轉過身來:「江姑娘,現在我救你一命,你我互不相欠,還是我走我的陽關道,你過你的江湖遊俠生活。從此你我,江湖宦海,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黃泉碧落,青山隱隱,流水迢迢,生生世世,兩兩相忘。」
江慈未料裴琰將自己那日隨口所謅之話記得一字不差,此時又原樣還給自己,心中氣得直翻白眼。可現在,相府才是唯一安全、能保小命不被追殺的地方,此時就是借她天大的膽,她也不敢獨自一人遊蕩。
她心中不停咒著『大閘蟹』,面上卻裝出一副極可憐的樣子,伸手拉住裴琰的衣袖,哀聲道:「相爺,那個,那個───」
她吱唔一陣,也想不出賴在相府的理由,情急下脫口而出:「那個,救命之恩當以身相報,相爺救我一命,我怎能一走了之,我就留在相府給相爺當牛當馬,為奴為婢,以身相報好了!」
安澄等人在後面聽得清楚,哄然大笑,有那等頑皮之人起哄道:「相爺,你就收了她吧,人家小姑娘可是要以身相報的。」
裴琰眼神淩厲一掃,眾人懾於他的積威,紛紛止住笑聲,低下頭去,裴琰冷冷道:「方才誰說的話,自己去領二十棍。」
江慈見裴琰馭下如此之嚴,與他素日笑如春風的模樣大不相同,心中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慢慢鬆開了揪住裴琰衣袖的雙手。
裴琰轉頭見江慈垂頭喪氣,脖間鮮血滲紅了布條,髮辮散亂,可憐兮兮的樣子,心中莫名歡暢,悠悠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留在我相府的,不要過兩天又爬樹或者跳湖什麼的。」
江慈大喜,抬起頭來:「不會了不會了,絕對不會再跳湖的,再說,我今天也沒跳湖。」
裴琰微微一笑,負手向前行去。江慈忽想起一事,追了上去,問道:「相爺,你怎麼知道我還在這湖邊,沒有逃到別的地方去?先前你不是以為我是跳湖逃走的嗎?」
裴琰笑得十分得意,卻不回答,過得一陣,忍不住伸出右手,在江慈的面前晃了晃。
江慈見他右手五指在空中作爬行狀,恍然大悟,指著裴琰叫道:「大閘蟹!是大閘蟹!」
她叫聲十分大,身後相府之人,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公然指著自家相爺叫『大閘蟹』,皆憋住笑,低下頭去。卻還是有人憋得難受,一片咳嗽之聲。
江慈見裴琰笑得陰森無比,忙搖手道:「那個,相爺,我不是叫您大閘蟹,我是說,我明白了,您是在最後那只大閘蟹上下了香藥,能追蹤到我在何處。」
裴琰淡淡道:「你倒是不笨,還知道躲在素大姐床底下。」
江慈在心中腹誹咒不已,卻仍只得老老實實隨著裴琰往前走。
此時已是子夜時分,一丸冷月,照著寒湖霜路。
江慈跟在裴琰身後快步走著,肚中絞痛漸甚,慢慢地,渾身似有螞蟻咬噬,疼癢難熬。她腳步逐漸拖滯,終一手捂著腹部,另一手不停抓撓前胸後背,蹲於地上,痛哼連聲。
安澄忙過來問道:「江姑娘,你怎麼了?」
江慈肚中絞痛,無法利索說話,斷斷續續哼道:「我??肚子??疼,癢??癢。」她身上奇癢無比,撓得前面又去抓撓背部,一時間,痛苦到了極點。
安澄不知她為何如此,又有些疑心她是假裝,正猶豫間,裴琰大步走了過來。他盯著江慈看了幾眼,只見她眉頭緊蹙,捂著腹部痛苦呻吟,另一手還不停在身上抓撓。
裴琰猛然抓起江慈右手,將她衣袖向上一捋,看了一眼,哈哈大笑。
江慈正是最難過之時,聽裴琰笑得這般痛快,怒道:「笑什麼笑,啊!」一聲大叫,又反手去抓後背,不料腿上也漸漸癢了起來,她禁受不住,彎腰去撓,腳一軟,坐於地上。
裴琰蹲于江慈身旁,看著她痛楚難當的樣子,越笑越是得意,雙肩直抖,樂不可支:「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吃大閘蟹,哈哈,報應了吧!又起疹子又肚痛,真是報應不爽啊!」
江慈性情再灑脫,此時身邊圍著這一大群男人,為首的偏還是自己最恨的『大閘蟹』,又個個盯著自己的窘樣,不由漸漸有些羞惱。
她心中直恨自己先前為啥圖口舌之快,吃了那麼多大閘蟹,肚痛身癢不要緊,居然還讓這麼多人見到自己的窘樣,實是生平第一糗事。迷糊痛楚中見裴琰的笑臉如大閘蟹般在眼前晃動,一時恨極,右手捏拳,猛然擊向那可惡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