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唱罷,江慈笑著跳回幾前,端起酒盞,便欲飲下。崔亮忙趕過來,遞過茶杯,輕聲道:「剛用了嗓子,千萬別飲酒。」
江慈吐了吐舌頭,放下酒盞,接過茶杯,『咕咚』飲下,笑道:「謝了。」
她在幾前坐下,見盤中還有一隻大閘蟹,不由一愣,低頭去數先前散落於案幾上的蟹殼,數了一陣,自言自語道:「不對啊,我盤中三隻,崔公子盤中三隻,一共六隻,蟹殼都在這裡,怎麼還有一隻沒吃呢?」
她嘟囔片刻,懶得細想盤中的這只螃蟹是從哪裡來的,再次將手伸出,卻不見了先前的銀鉗。她忙俯下身到案底細找,卻見一隻修長的手將銀鉗遞到她的眼前。
江慈直起身,笑道:「崔公子,多謝你了。」
崔亮含笑望著她,道:「你我之間不用這麼客氣。以後,我叫你小慈,你若是不嫌棄,就叫我一聲大哥好了。」
江慈笑道:「好,崔大哥。」重新坐於幾前,剝開蟹殼,鉗開蟹腿。
吃得正高興時,忽聽得身旁的崔亮喚道:「小慈。」
江慈『嗯』了一聲,嘴裡咬著塊蟹肉,轉過頭來,含糊道:「什麼事?崔大哥。」
崔亮哭笑不得:「大閘蟹雖好,你也得少吃些,小心等會鬧肚子或是生疹子。」
江慈趕緊喝了杯菊酒,道:「不怕,我以前吃過大閘蟹,沒鬧過毛病。」
崔亮搖了搖頭,又想了想道:「小慈,那首詞,是嘆惜韶光,悲春傷秋之作,你以後,還是少唱這樣的詞曲為好。」
「為什麼?」江慈睜大眼睛道。
「你現下唱這種詞,還能不留於心,沒什麼感觸,但唱多了,經歷的事情又多了,只怕會失去現在的真趣。」崔亮淡淡道。又望了一眼正與靜王和裴琰談笑生風的素煙,終沒有再說下去。
江慈聽不大明白崔亮的話,只點了點頭,含混應了一聲,便又欲將酒杯斟滿。
崔亮忙奪過她手中酒壺:「不行,你重傷初愈,不能再喝了。」
江慈轉頭望向他,此時,她已飲下不止十杯菊酒,雙頰酡紅,明眸中也帶上了酒意水氣,唇角卻滿是嬌癡的笑意。
她拉住崔亮的衣襟搖了數下,哀聲道:「好大哥,就讓我再喝一杯。」
崔亮將酒壺藏於身後,只是含笑不語。
那邊,素煙不知說了句什麼話,靜王與裴琰轟然大笑,這邊二人卻渾然不覺,只為了那壺酒拉來扯去。
裴琰笑笑地掃了二人一眼,眸底光芒一閃,心中若有所悟,轉而又有幾分得意:子明啊子明,這回,你總得心甘情願為我所用了吧!
笑鬧一陣,江慈雙頰更見紅透,口齒也有些暘澀,拉住崔亮衣襟的手漸漸垂落。崔亮看著有些不對,剛要伸手去扶她,她已一頭栽倒在他的身上。
崔亮忙將她扶正,喚道:「小慈!」
那邊素煙瞥見,忙步了過來,低頭道:「怎麼了?喝醉了?這孩子,當這酒是水啊,崔公子也不勸著點。」
崔亮苦笑一聲,也不說話。
素煙伸手去扶江慈,江慈卻猛然抬起頭,嚷道:「師父,師父別打我,我下次不敢喝酒了!」
素煙掐住腰笑道:「喲,這還沒徹底醉倒,還知道怕師父!」
崔亮前段時日與江慈閒聊時,已得知她師父去世不久,此時聽她嬌憨之聲中隱帶悲傷,心中難過,反而笑不出來,扶住江慈喚道:「小慈!」
江慈茫然睜開雙眼,盯著崔亮看了一陣,忽然側身嘔吐,穢物不多,卻也弄髒了藕荷色的裙裾。
素煙不由搖了搖頭,嘖嘖道:「看看,喝成這樣了,倒可惜了這一身上好的晶州冰絲綢,除了宮中,這世上就只有相爺和三郎府中才有這種名貴東西。」她回頭招了招手,兩名侍女步了過來。
素煙想了想,吩咐道:「帶小慈姑娘去我房中,給她換上我昨日新置的那套緋色的衫,另讓人熬些醒酒湯。」
兩名侍女嬌應一聲,上前扶起江慈,往屏風後行去。江慈軟弱無力地依在侍女們的身上,一步一拖,經過裴琰身邊時,右腳一軟,侍女們未扶穩,她身子便往裴琰倒去。
裴琰聞得一股濃烈的酒味和酸味,眉頭微皺,身形不動,袍袖一拂。江慈『唉喲』一聲,跌落一旁,頭正好磕在案幾上,痛醒過來,四顧看了一眼,見那『大閘蟹』正略帶厭憎和蔑視的神情望著自己,心頭火起,狠狠地瞪向裴琰。
素煙看著情形有些不對,忙趕過來將江慈扶起,交給兩名侍女扶了進去。
靜王在旁看得有趣,笑道:「少君,你也是,和一個小丫頭片子致什麼氣。」
裴琰回過神,笑了笑,岔開話題,靜王也不在意,素煙又在旁插科打諢,閣內複又是一片歡聲笑語。
江慈被兩名侍女扶著,沿回廊而行,轉入『攬月樓』最北邊一間房。房內陳設精美,軒窗木雕,象床軟枕,錦遮繡映,薰香細細。
侍女們將她扶至椅中坐下,一名侍女伸手替她解下被污穢之物弄髒的外衫長裙,另一名侍女轉身從大紅衣櫃中取出一套緋色綃衣絲裙,笑道:「素大姐昨兒還在說,這緋色她穿著不合適,今兒,倒真找到合適的主了。」
另一人笑道:「我早說過,素大姐穿緋色不合適,她倒不信我的,做回來上了身,才知後悔。」
拿著衣裙的侍女抿嘴一笑,一邊替江慈換上衣裙,一邊道:「你是不知,別說是我告訴你的,素大姐置這套緋色的衫,聽說是為了三郎,三郎可是只喜歡這種顏色的。」
「是嗎?三郎不是一直只穿白色衣衫的嗎?怎麼倒喜歡起緋色來了?素大姐對三郎,倒真是───」話未說完,這侍女仰面往後一倒。
另一人驚道:「畫兒,你怎麼了?!」直起身便欲去扶那畫兒,卻覺腰間一麻,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江慈哈哈一笑,從椅中坐起,又覺自己笑聲有些大,忙掩唇竊笑。
她鑽到門前,通過門縫往外張望了幾眼,見這間素煙的臥室在回廊的最盡頭,要想偷溜出去必要經過先前飲酒吃蟹的花廳,『大閘蟹』武功高強,有他一人在廳內,是萬萬溜不出去的。
她恨恨道:「死大閘蟹,明天就讓你吃水嗆著,吃飯噎著,吃菜撐著,喝酒醉死!」
她環顧一下室內,目光停在那輕掩的軒窗上,眼睛一亮,步到窗邊,探頭向窗外望去。只見這處臥室竟是臨湖,樓下湖水波光閃耀,秋風拂來,嫋嫋生涼,月光輕瀉,似夢似幻,如詩如畫。
江慈想了一陣,哈地笑出聲來,複又止住笑聲,自言自語道:「沒辦法,看來只有走水路逃生了。」
她轉過身,將兩位侍女扶起,讓她們面朝牆角,歎道:「兩位姐姐,你們切莫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小命要緊,再不逃就活不了了。我只點住兩位姐姐的穴道,過得片刻,穴道便會自解,姐姐們只需出去照實說便是,實在是對不住了,莫怪莫怪。」
兩名侍女啞穴被點,面向牆角,心中叫苦連天。只聽得身後這少女似是將衣裙著好,不一會,腳步聲響,她似是步到窗邊,頃刻後,只聽得『』的落水聲,顯然,她已躍入湖中,借水遠遁。
廳中,靜王喝得興起,拉著裴琰三人行起酒令。裴琰面上帶笑,杯到酒幹,意態悠閒,只是不知是不是吃得太多太急的原因,竟連打了幾個酒呃。
崔亮卻似有些心不在焉,酒令行得大失水準,被素煙狠灌了幾杯,漸覺有些頭暈,目光卻不時望向屏後。
酒到酣處,裴琰似想起一事,皺眉道:「素大姐,你手下的丫頭也該調教調教了,這麼久都沒出來。」
素煙一愣,道:「可不是,換個衫怎麼去了這麼久。」
裴琰面色一變,擲下酒杯,猛地站起身,往屏風後躍去,崔亮與素煙急急跟上,只余靜王一人留在廳內,有些摸不著頭腦。
裴琰奔至素煙房前,一腳踹開房門,掃了一眼,冷笑道:「這丫頭,逃得倒快!」
他身形微晃,袍袖一拂,解開牆角兩侍女的穴道,喝道:「她往哪裡逃了?!」
侍女畫兒有些畏縮,另一人見裴琰面色冷峻,忙答道:「奴婢們聽得清清楚楚,是跳湖逃走的。」
崔亮心中焦慮,搶到窗前,低頭望去,只見一湖秋水,淒冷迷離,幽深清寒,空見波光如夢,卻不見了那個嬌俏的身影。
裴琰冷哼一聲,步出房,轉至大廳,向靜王拱拱手道:「王爺,我今晚得去逮一個人,先失陪,改日再向王爺賠罪。」
不等靜王作答,他已步下閣樓,下到二樓樓梯口處,守衛的安澄等人迎了上來。裴琰面色恢復了平靜,負手道:「那小丫頭跳湖逃了,傳令下去,全城搜索,同時派人迅速封鎖城門,禁營軍若是問起,就出示王府權杖,說是緝拿要犯。」
安澄垂頭應道:「是!」帶了數人匆匆離開了攬月樓。
裴琰步下攬月樓,也不理會曲腰送別的葉樓主,匆匆行出數十步,又在曲橋中央停下。他負手望向空中冷月,側頭間見崔亮立於一側,冷笑道:「子明,你說說,這丫頭,她是真天真呢?還是假天真?」
崔亮悵然若失,默然不語,只覺周遭月光燈影皆如虛幻,眼前閃爍的,盡是先前江慈唱曲時那明媚婉轉的眼波。
夜漸深,燈漸熄。
攬月樓,歡客散盡,笙歌消去。
素煙步入臥室,感覺一身酸痛,侍女寶兒上來替她捏了捏肩膀,道:「大姐,若是覺得累,就休息幾天吧,這夜夜陪酒唱戲,小心累壞了身子。我們看著也心疼。」
素煙幽幽歎了口氣,凝望著桌上輕輕跳躍的燭火,低低道:「寶兒,你不知,我就是想歇,也歇不下來的。這人活一世啊,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著你往前走,走的呢,偏又是一條不是自己真心歡喜和選擇的道路。走啊,走啊,也不知走到哪日是盡頭,也看不清這條路通向何方。可等有一日,你看清楚這路通往何處了,你這日子,也算是過到頭了。」
寶兒手中動作停住,愣了片刻,也歎了口氣:「大姐說得有道理,寶兒也覺,這日子過得了無生趣,不過好歹還有大姐在前面撐著,我們便當是躲在這攬月樓,躲在大姐的庇護下,過一天算一天了。」
素煙低聲道:「大姐也不知,還能庇護你們多久,不知明天,或是明天的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
寶兒再替素煙捏了一陣,又幫她取下頭上釵環等飾物,行了一禮,輕聲道:「大姐,你早些歇著吧。」
素煙輕『嗯』了一聲,寶兒輕步退出,輕輕掩上了房門。
素煙呆坐於燭火下,燭光映得她的臉明明暗暗,她默然良久,終再歎一聲,吹滅燭火,上床安寢。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京城,陷入黑暗與寂靜之中。
隨著素煙輕微的鼻息聲響起,一個黑影『窸窣』著從床下爬出,全身伏於地上,慢慢挪移。移到門邊,緩慢站起,輕輕拉開房門,躡手躡腳地邁出門檻,又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黑影輕如靈燕,在黑暗中過回廊,自樓梯一掠而下。聽得閣內眾人都已安睡,心中竊笑不已,慢慢拉開底層的雕花大門,自門縫中一閃而出。四顧望了數眼,見整個湖岸,悄無一人,得意地奔過曲橋,再沿湖邊向南奔得數百步,終忍不住捧腹大笑。
笑罷,她又回頭望瞭望夜霧之中的攬月閣,和更北邊的相府方向,得意地揚了揚右手,笑道:「大閘蟹,這可對不住你了,我吃你的,穿你的,用你的,還把你吃入了肚中。唉,不是我江慈不厚道,實是你不仁在先,本姑娘要做的事還多得很,就不陪你玩了!」
江慈先前發現無法自花廳溜出,又見素煙臥室是臨湖,便計上心頭。她將侍女面向牆角,自言自語,似是要跳湖逃生。卻回頭將素煙室內一角用來擺設裝飾的壽山石雕抱起,擲入湖中,侍女們聽到的『』之聲,自是石落入湖中的聲音,卻非她跳湖逃生。
待石沉湖底,她掩住腳步聲,竄入素煙床底一角,屏住氣息,聽得裴琰等人闖入房中,聽得裴琰惱怒離去,聽得人聲消散,知『大閘蟹』中計,心中竊喜不已。
她知裴琰定不肯善罷甘休,會派人沿湖四處搜索自己,如果馬上出去,定是自投羅網,索性躺於素煙床底小憩了個多時辰。待聽得素煙熟睡,這才運起輕功,溜出攬月閣,終完成了這驚險的逃亡大計。
她心中得意,只是想起自己裝醉,害得崔大哥和素煙姐姐擔心,未免有些對不住他二人,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天懸冷月,地鋪寒霜。湖邊花草樹木,在夜風中高低起伏著,月光照在樹葉上,閃爍著若明若暗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