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風卷秋濃

皇宮,弘德殿。

這日小朝會,議的是三日後將與桓國簽訂的和約細則。

禮部官員將抄錄的和約細則呈上給皇帝、太子、莊王和靜王,又各發了一份給丞相、龍圖閣大學士、各部尚書及禦史台、監察司諸大夫。

靜王展開摺子看了一眼,不由贊道:「真正一筆好小楷!」

皇帝聽言將摺子展開細看,也微微點頭:「不錯,結體嚴密而不失圓潤,勁骨于內而超然于外,精華內蘊,豐潤優雅,莊重勁美,實是難得的縝流小楷。」

他望向禮部尚書王月雄:「這執筆撰錄的是何人?」

王月雄忙下跪稟道:「啟稟皇上,執筆撰錄此細則的乃禮部撰錄處執筆崔亮,平州人氏,曾中解元。昨日方書處程大人因方書處人手緊缺,已向微臣借調了此人至方書處當差。」

皇帝微笑點頭:「原來是平州解元,難怪一手好字。在你禮部當執筆確也委屈了他,調到方書處甚好,這樣,朕就可以每日見到這崔解元的妙筆了。」

他轉向靜王和聲道:「靜王,前日朕還贊你的字體有進步,但和這位崔解元比起來,你可得再下些功夫。」

靜王躬身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一旁的莊王面上隱有不悅,輕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禮部侍郎將和約細則高聲誦讀了一遍,話音甫落,右相陶行德跨前一步行禮道:「皇上,臣有異議。」

「陶卿但奏無妨。」

陶行德瞥了面帶微笑的裴琰一眼,道:「此和約乃裴相一力促成,和約細則,臣等也是今日方才知曉。按理說,裴相近年來主理與桓國間一切軍政事務,臣不應多心。但這和約中有一條,臣實是有些疑惑。」

皇帝面色和悅:「陶卿有何不明,裴卿就詳細解疑吧。」

裴琰低頭道:「臣遵旨。」他又轉向陶行德,笑得十分謙和:「陶相請直言。」

陶行德橫了眼裴琰,展開手中摺子,道:「和約中,涉及月落山脈的歸屬問題。自我華朝立國以來,月落山脈便一直是我朝附屬夷地,月落一族上百年來,也一直以附屬夷族的身份,向朝廷進歲納貢。

裴相此次擬定的這份和約中,卻與桓國將月落山脈一分為二,以桐楓河為界,北面歸桓國,南面歸我朝。如此一來,豈不是將我朝附屬夷地割了一半讓給桓國,更等於間接承認,以往我朝與桓國間為了月落山脈而起的數次戰事,我朝竟是戰敗一方。本相實是有些不明,還請裴相解釋。」

他話音一落,裴琰未及答話,莊王點頭搶道:「陶相言之有理,本王也有些不明,這豈不是將我朝領土拱手讓敵?可年前我朝與桓國的戰事,是我朝勝出,實不必如此,還請裴相解釋。」

見右相與莊王都如此說,各部尚書及御史大夫們也紛紛輕聲議論,殿內一片嗡嗡之聲。

裴琰面上掛笑,不慌不忙道:「和約中為何將月落山脈一分為二,兩國各取一半,考慮有三。

其一、月落山脈桐楓河以北,乃火石地貌,地產貧乏,民諺中素有『桐楓北,三尺焦,童稚子,雙淚垂』之說;而桐楓河以南,物產豐富,土地豐饒。所以看似是一分為二,實是舍貧脊而取富庶,我朝並不吃虧;

其二、月落山脈桐楓河以北,因物產貧乏而致盜賊橫行,紛亂不斷。月落族長為平息紛亂,多年來數次請求朝廷派兵支援鎮壓。但這些盜賊擅長紛擾戰術,往往朝廷駐軍未及趕到,他們便已隱匿,軍隊一撤,他們又出來作亂,駐軍若是有落單的,便慘遭盜賊毒手。自承平三年以來,當地駐軍如此死于盜賊之手的竟達數千人,朝廷不堪其擾。此番將桐楓河以北歸於桓國,實是將一個燙手的山芋丟給了桓國,至少可以牽制桓國數萬兵力;

其三、月落一族,內部爭鬥近年來有加劇的趨勢。星月教在其族內勢力漸大,該教矢志于建立月落一國,擺脫我朝附屬夷族地位,並妄圖以月落山脈為根基,向我朝及桓國擴散。此番我朝與桓國將月落山脈一分為二,而和約中劃分邊界的疆線,恰好經過星月教聖地,兩國分治之,可以削弱其勢力,免其作亂勢大。

綜以上三點考慮,將月落山脈一分為二,以桐楓河為界,實對我朝有利無弊。且可保長治久安,並減少朝廷駐軍開支,減少我朝將士傷亡,又可與桓國和平相處。至於陶相所說國體問題,上百年來,月落一族雖進歲納貢,朝廷卻一直未下詔封其屬號,並不存在喪權辱國,割讓疆土之說。」

裴琰侃侃說來,句句在理,殿內大半官員紛紛點頭,低聲附和,只右相陶行德一系官員默不作聲,均將目光投向右相與莊王。

莊王瞄了陶行德一眼,陶行德一時想不出話來駁斥裴琰,情急下道:「裴相打的倒是如意算盤,難道桓國君臣就是傻子,看不出這和約對他們並不利嗎?」

裴琰笑容漸濃:「桓國君臣並不是傻子,他們自有他們的目的。」

「裴相請說。」

「桓國肯與我朝休戰,訂此和約,東線退回岐州,而取月落以北,實是意在桐楓河。」

「何解?」

「桓國位處北域,河流稀少。域內僅有流沙河,不能保證全國的農林灌溉用水,所以稍有旱情,便糧食絕收,百姓要忍饑挨餓。桓國多年來與我朝的數次戰爭,看似是其他起因,其根本還在於爭奪水域。此次和約訂後,桐楓河以北我朝再無駐軍,桓國可修渠開槽,將桐楓河的水引入其境內,而解該國多年缺水之憂。」

陶行德冷笑道:「既是如此,那為何裴相還要將桐楓河拱手讓人?豈不是讓桓國得利,他日國富兵強,更加勢大?」

裴琰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本奏摺,躬身遞上,內侍取過摺子,又奉給皇帝。

皇帝和藹的目光看了裴琰一眼,展開奏摺細閱,臉上逐漸露出贊許的笑容,掩上奏摺道:「裴卿好計策!如此一來,桓國雖得桐楓河水源,卻又制肘於我朝在上游修建的堤堰,妙極!」

裴琰躬腰道:「謝皇上!臣恭請皇上准戶部向工部撥發工銀,征有經驗的河工,在桐楓河上游、定幽一帶選址建造堤堰。」

皇帝有些興奮,笑道:「准了,裴卿就看著辦吧,戶部、工部一應聽其差遣,不得有誤。」

裴琰再行禮道:「臣還有一事需奏稟皇上。」

「奏吧。」

「此番與桓國的和約,實際上是給桓國下了一個圈套。桓國得引桐楓河之水,定會在下游以北修渠開槽、廣辟良田。所以我朝要在上游定幽一帶建造堤堰一事,需得十分保密,待桓國明春耗費巨力、廣開渠槽良田之後再進行此事,期間不得洩露任何風聲。還請皇上下旨,今日殿內之人,不得洩密,以防桓國並不上當。」

皇帝點了點頭,面色一肅:「諸卿聽著,今日所議之事,若有洩密者,誅九族!」

眾臣知茲事重大,忙皆下跪磕頭:「臣等謹遵聖諭!」

陶行德與莊王對望一眼,無奈地磕下頭去。

裴琰從弘德殿出來,已近正午。天上雲層濃厚,秋風卷起落葉,衣袖生寒。他立于盤龍玉石柱旁,想起方才與右相陶行德的一番激辯,忍不住冷冷一笑。

腳步聲響,他並不回頭,聽得靜王悅耳的聲音道:「少君辛苦了!」

裴琰微微仰頭,望向天空中濃濃的烏雲,默然良久,道:「終於起風了!」

靜王也負手望向天際,點了點頭:「是,晴了這麼久,南安府大旱,可不是件好事。看看這場雨,能不能解解旱情。」

他默然片刻,又道:「少君,星月教一事,不能再拖了,今日看朝中景況,只怕該教正在京內滲透其勢力。」

裴琰點點頭道:「是,蕭無暇多年籌謀,此次定不甘心其根基所在被一分為二,只怕反擊手段將會十分激烈。我得儘快把他給找出來,徹底將該教剷除,才能安心。」

靜王低聲道:「那為何少君今日還要在朝堂上公開你建造堤堰的妙計?就不怕方才眾臣之中有被星月教滲透之人?」

裴琰微微一笑,並不作答,轉身拱手:「王爺,我先走一步。後日我母親四十壽辰,她本是不喜熱鬧張揚的人,但我還是想替她操辦操辦,還望王爺能給我幾分薄面,撥冗駕臨,回頭我會命人送上請帖。」

靜王訝道:「原來後日就是令堂的壽辰,少君怎麼不早說,本王也好準備壽禮。屆時,本王一定會親來給夫人祝壽。」

裴琰再拱拱手,步下臺階而去。

靜王負手立於廊下望著裴琰遠去的身影,正出神間,肩頭被人拍了一下,他忙轉身行禮道:「大哥!」

太子頗覺無趣,略顯圓胖的臉上一抹苦笑:「三弟你也太精了吧,不回頭就知道是大哥我。」

靜王稍稍低頭躬腰:「敢直拍我肩膀之人,定是大哥與二哥,二哥這兩日正生我的氣,是萬萬不會搭理我的。」

太子嘻嘻一笑,全無長兄風範,湊近道:「三弟,二弟他究竟為何生你的氣?」

靜王苦笑一聲:「前日父皇召我與二哥考較功課,誇讚了我兩句,二哥心裡吃味,看見我就瞪眼睛。」

太子聽到『考較功課』四字,打了個寒噤,忙道:「不行,我得趕緊回去準備準備,萬一父皇想起要考較我的功課,可就大事不妙!」說著匆匆而去。

太子走遠,靜王方抬起頭來,笑了一笑。

裴琰回到相府,風愈發大了,夾著雨點瀟瀟落了下來。

他一出轎,隨從們忙撐起油傘。入正門,過回廳,穿長廊,踏入慎園,正待脫去風披,卻倒退兩步,望向坐於回廊欄杆上、不停甩著雙腿的江慈,微微一笑,也不理她,踏入房去。

江慈嘻嘻笑著跟了進來。裴琰任侍女們替自己解去風披,換下蟒袍,著上淺紫色絲衣,外罩淡青紵絲長袍。又有侍女輕手替他取下官帽,將黑髮攏起,系上淺紫色抹額,愈顯豐神俊秀,氣度高華。

江慈在心中撇了撇嘴:又不是孔雀開屏,比誰更美,你再裝扮,也還是只大閘蟹!

裴琰並不理她,在紫竹搖椅上躺下,舉起一本《清塵集》在眼前細看,悠悠搖搖,還蹺起二郎腿輕輕抖著。四個清麗侍女立于他身後,或捧巾,或端茶,或執拂,或添香。

江慈狠狠地在心裡鄙視了一陣,清清嗓子,步到裴琰椅前,襝衿行了一禮,正容道:「江慈謝過相爺救命之恩。」

裴琰從書後瞥了她一眼,鼻中『嗯』了一聲,並不說話。

江慈臉上綻出無比燦爛的笑容,自己搬了張凳子在裴琰身邊坐下,側頭看看了裴琰手中的書,笑道:「相爺果然有學問,這《清塵集》,打死我都是看不進去的。」

裴琰身後侍女們,早聽人說起江姑娘那夜之糗事,此刻見她嘻皮笑臉,一副頑皮模樣,均忍不住笑出聲來。

江慈不理會她們,繼續和裴琰搭話,裴琰卻總是『哦』或者『嗯』一聲,並不理她的茬。

江慈也不氣惱,就坐于裴琰身旁絮絮叨叨,裴琰要喝茶,她就搶著端過茶盞,侍女上來替他捶腿,她又搶過小竹捶,有一下沒一下的替裴琰敲著。

不多時,有侍女進來稟道:「相爺,飯菜備好了,請相爺用餐。」

裴琰雙腳一抖,江慈鬆開竹捶,向後一仰,他已瀟灑站起身來,也不看她,往東首偏廳行去。

江慈沖他的背影揚了揚拳頭,未及收手,裴琰已回過頭來:「你既來了,便和我一起用餐吧。」

江慈眉花眼笑:「謝相爺!」

她一踏入偏廳,入目見楠木桌上正中擺著一盤清蒸蟹,忽覺渾身發癢,腹中也似有些疼痛,見裴琰正含笑望著自己,忙擺手道:「相爺,我肚子不餓,來這裡之前,已經吃飽了,我還是服侍您用餐吧。」

裴琰笑了笑,落座道:「都出去吧。」侍女們齊應一聲,行禮後退了出去。

裴琰見江慈愣在原地,抬頭道:「你不是說要服侍我用餐嗎?怎麼還愣在那裡?那夜說要留在我相府,為奴為婢,以身相報,原來都是假話啊!」

江慈面上堆笑,步過去握起銀箸,遞于裴琰手心,又替他勺了碗湯,在他面前放下,卻手一歪,湯碗微微一斜。

眼見湯水蕩出瓷碗,濺到裴琰的外袍上,她忙取過絲巾俯身替他擦拭,邊拭邊道:「江慈乃鄉間粗野丫頭,不懂得服侍人,相爺千萬莫怪。」

裴琰呵呵一笑,放下手中銀箸,猛然探手箍住江慈腰間,將她身子一扳,江慈『啊』的一聲,倒於他膝上,急切下雙腳亂踢,卻被裴琰右肘摁住,動彈不得。

江慈大怒,脫口罵道:「死大閘蟹,你休想我替你聽聲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