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慈一頭霧水,隨著燕霜喬和那邵繼宗回了邵府,總感覺事情並不是表面這麼簡單,可偏又想不出那大閘蟹究竟想幹什麼。難道,他真的只是為了拉攏示好于這邵公子嗎?或者他是想再度利用自己引星月教主出來,故意放自己自由,實際上派人設了陷阱?
回到邵府,燕霜喬自是要逼問江慈,江慈也想問個清楚,二人互使個眼色,擺脫了那過分客氣、講究禮數的邵繼宗,回到燕霜喬居住的廂房。
將門關上,燕霜喬揪住江慈耳朵,將她拉入房中,恨恨道:「死丫頭,到底怎麼回事?」
江慈眼淚直流,欲待說出真相,可想起裴琰臨走前的威脅之言,怕他用同樣的手段對付師姐,抽泣半天,只得輕聲道:「是我貪玩,欠了相爺的銀子,只好以身抵債。」
燕霜喬心中一痛,細看江慈,見她頗有些憔悴,少了些往日的圓潤嬌美,也知她吃了不少苦頭,想起她自幼受到師父寵愛,何曾懂得人世滄桑、世態炎涼,憐惜之情大盛,將江慈攬入懷中,又替她拭去淚水,道:「好了,別哭了,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別再胡鬧便是。」
江慈依在她懷中,既感溫暖,又覺無助,索性嚎啕大哭,哭得累極,又抽噎著問燕霜喬怎麼會到京城,如何認識這位元邵公子。
燕霜喬細細說來,江慈才知自己偷溜下山後,師姐大急,恰好師叔從外遊歷回來,二人合計一番,師叔向南,師姐向北,一路尋找於她。
燕霜喬記起江慈曾誇下海口,要到京城繁華之地見識一番,雖極不願回到這令母親魂傷心碎的地方,也還是入了京城。不料甫入京城,便被那邵繼宗撞傷,邵公子又十分真誠的延請大夫替她診治,大夫言道她的腿數日內不能走動太多,無奈下她才住到這邵公子家中,還拜託他替她尋找于江慈。
這夜,邵公子來邀請她往戲園子看戲,她一時心癢,禁不住勸說,便隨他到了李子園,未料竟機緣巧合,與江慈相會。
至於這位邵繼宗,燕霜喬聽他說他是兵部尚書邵子和的二公子,卻不愛武藝,好讀詩書,曾中過探花,現為國子監博士,掌全國儒學訓導之政,監管著全國的士子與科考事宜,倒也是不可小覷的人物。
江慈聽了稍稍安心,看來那大閘蟹確是為了拉攏這個兵部尚書的公子、國子監的博士,才肯賣他面子,放自己隨師姐離開。只是如何哄得師姐再在這京城呆上一段時日,自己想辦法拿到解藥後再與她離去,著實令人頭疼。
不過她天性拿得起放得下,想了一陣想不出萬全的方法,索性便不再想,加上先前哭得太累,又得脫相府那個牢籠,與親人相會,心中安寧,不過一會,便依在燕霜喬懷中睡了過去。
次日清早,燕霜喬就拖著江慈過前廳,用過早飯,見邵繼宗面帶微笑望著自己,面上微紅,猶豫良久,終步到他面前,襝衿行禮。
邵繼宗手足無措,又不好相扶,連聲道:「燕姑娘快莫如此,在下實是受之有愧。」
燕霜喬垂下頭,輕聲道:「邵公子大恩大德,我師姐妹實是無以為報,唯有日夜誠心禱告,願邵公子前程富貴,一生康寧。只是我們離家很久,也不習慣呆在這京城,需得儘早回去,特向公子辭行。」
江慈一驚,正要說話,邵繼宗忙道:「燕姑娘太客氣了,繼宗實不敢當。只是───」
燕霜喬心中對他實是感激,柔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輕聲道:「邵公子有話請說。」
邵繼宗站起身來,作了個揖:「繼宗不才,想請燕姑娘和江姑娘在我這府中多住上三日,讓我略盡地主之誼,三日過後,我再為燕姑娘餞行。」
燕霜喬有些猶豫,邵繼宗又道:「昨日看來,燕姑娘和江姑娘都是愛看戲曲之人,可巧,這京城最有名的戲班子,攬月樓的素煙大家今晚要上演新的曲目,聽說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劇名為《誤今生》。繼宗已訂了位子,不知燕姑娘可願給繼宗這份薄面,一同前往聽戲?」
燕霜喬正待婉拒,江慈卻大喜,她正心想著要往攬月樓見見素煙,想辦法確定她與大閘蟹及沒臉貓的真實關係,再讓她傳個話。加上她現在根本無法隨師姐離開京城,聽邵繼宗這般說,忙湊到燕霜喬耳邊道:「師姐,素煙的戲曲,唱得著實不錯,倒與你不相上下,我們就給邵公子面子,去聽聽吧。」
燕霜喬猶豫片刻,終輕輕點了點頭。邵繼宗與江慈同時露出欣喜的笑容。
這夜的攬月樓,燈火輝煌,人流湧動。京城的公子哥們聽聞素煙編了一場新戲,精彩絕倫,要於今夜首演,紛紛訂了攬月樓的位子,是夜攬月樓的一樓大堂與二樓包廂,座無虛席。
江慈知今夜能前往攬月樓看戲,整日都十分興奮,也知大閘蟹派的人時刻盯著自己,便不急著出邵府,與燕霜喬絮絮叨叨說了一日的話。待晚飯過後,三人登上馬車,往攬月樓而去。
三人步入攬月樓大堂,在一樓靠西的桌前坐定,自有夥計奉上香茗點心。燕霜喬細看臺上佈景,想起含恨而逝的母親,心中淒然。江慈卻是一心想著如何溜去與素煙見上一面,可知這大堂內必有大閘蟹的人,素煙又忙著準備上臺,便按定心思,飲茶吃點心,坐等好戲上演。
戌時三刻,琴音忽起,錚錚數聲,攬月樓內人聲頓歇,人人屏神斂氣,望向大堂正北面的戲臺。
「華月初上,燈光如流,簪花畫眉下西樓,擺卻小妹手,去往鬧市遊───」鑼點輕敲,琴聲歡悅,素煙花旦裝扮,鳳眼流波,嬌羞婉轉,由台後碎步而出,將一約十歲幼女的手輕輕拂開,在一丫鬟的攙扶下,面帶歡笑,邁出府門。
她蓮步踏出府門,似是看到街上盛況,滿面憧憬嚮往之色,蘭花指掠過鬢邊,向台下飛一個眼波,將一閨閣小姐上街遊玩時的興奮之情展露無遺,引起台下一片叫好之聲。
江慈也隨眾人鼓掌,贊道:「師姐你看,我沒說錯吧,素煙的戲,唱得著實不錯。」
等了片刻,不見師姐答話,江慈側頭望去,只見燕霜喬神情不安,緊盯著臺上的素煙。
江慈心中驚訝,伸出手來搖了搖燕霜喬的右臂:「師姐,你怎麼了?」
燕霜喬只是呆呆地望著臺上素煙,喃喃道:「真象,實在是太象了!」
「象什麼啊?」
燕霜喬猛地轉過頭,望著江慈道:「小慈,你還記不記得我母親的相貌?」
江慈想了想,搖了搖頭:「柔姨去世的時候,我還小,真是記不太清她的模樣了。」
燕霜喬轉回頭看著素煙,輕聲道:「也是,那時你還小,記不清了。可我,這些年,夢裡面想著的都是母親,這個素煙,與母親長得太象了。」
鑼音漸低,月琴音高,素煙提起裙裾歡快地步上一小橋,似是專心看著橋旁風光,一陣風吹來,將她手中絲帕高高吹起,向橋下掉落。
鑼音忽烈,一武生翻騰而出,瀟然亮相,於橋下拾起那方絲帕,又躍於素煙面前,低腰作揖,將絲帕奉至素煙面前。
素煙嬌羞低頭,取回絲帕,婉轉唱道:「看他眉目朗朗,看他英姿飛揚。因風相逢,因帕結緣,這心兒亂撞,可是前世姻緣,可是命中驕郎?」
那武生身形挺俊,嗓音清亮:「看她柔媚堪憐,看她橫波盈盈。燈下相識,月下結因,這心兒跳動,可能蝶兒成雙,可否心願得償?」
這一段唱罷,眾人仿佛見到雙水橋頭,千盞燈火,翩翩兒郎,嬌柔女子,因帕結緣,兩情相許,暗訂終生。
江慈看得高興,忍不住又拍了拍燕霜喬的手:「師姐,她唱得真好。不過若是你來唱,也定是很好的。」
她的手拍在燕霜喬的手上,只覺觸手冰涼,側頭一看,燕霜喬面色蒼白,緊咬下唇,滿面淒哀惶然之色。
江慈正待說話,燕霜喬已望向另一側的邵繼宗,顫聲問道:「邵公子,這位素煙,多大年紀?」
邵繼宗想了一下,道:「素大姐好象有三十三四歲了吧,具體是乙丑年還是丙寅年的,我就記不太清了。」
燕霜喬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定心神,又問道:「她的來歷,邵公子可曾知曉?」
「不是很清楚,聽說也曾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只因家遭變故,入了教籍,充了官妓,後來遇到大赦,被葉樓主看中,收到這攬月樓───」邵繼宗還待再說,見燕霜喬面色不對勁,遂停住了話語。
此時戲臺之上,風雲突變,邊塞傳急,小姐的父親乃邊關大將,武生欲出人頭地,投到未來岳父的帳下。
這邊廂,小姐情思思,意切切,花前月下,思念慈父與情郎,卻發現已是珠胎暗結;那邊廂,邊關烽火漸熾,金戈鐵馬,殺聲震天。
卻不料,那情郎,臨陣叛變,將重要軍情洩露給敵方,小姐之父慘敗,退兵數百里,雖僥倖活命,卻被朝廷問罪,一紙詔書,鎖拿進京。
龍顏震怒,小姐之父終被刺配千里,多年忠臣良將,不堪此恥,撞死在刑部大牢,小姐之母,聞夫自盡,一根白綢,高懸橫樑,隨夫而去。
淒淒然琴聲哀絕,昔日的官家小姐,剛牽著幼妹的手,將父母下土安葬,又在如狼似虎的官兵的環伺下,收入教坊,充為官妓。
琴音如裂帛,笙音如哀鳴,鼓點低如嗚咽,琵琶漸轉悲憤,小姐在教坊畫舫中痛苦輾轉,生下腹中胎兒,幼妹守于一側,抱起初生女嬰,姐妹倆失聲痛哭。攬月樓大堂內一片唏噓之聲,有人忍不住痛那負心郎,忘情負義,泯滅天良。
鼓聲更低沉而急促,那女嬰生下不足一歲,教坊管監嫌她礙事,令小姐不能專心唱戲,欲將女嬰擲入河中。小姐為救女兒,奮力投河,幼妹捨身相隨,卻被人救起,只是滾滾洪流,滔滔江波,再也不見了姐姐與甥女的身影。
幼妹伏在船頭,哀哀欲絕,童音悽愴入骨:「恨不能斬那負心之人,還我父母親姐,天若憐見,當開眼,佑我姐姐親人,得逃大難,得活人世之間!」
幼妹尚哀聲連連,台下低泣聲一片,卻聽得『咕咚』一聲,燕霜喬連人帶椅向後倒去。
江慈大驚,撲上去呼道:「師姐,你怎麼了?」
邵繼宗忙將燕霜喬扶起,掐住她的人中,燕霜喬悠悠醒轉,掙扎著站起,推開二人,緩步走向戲臺。
堂中之人不由紛紛望向燕霜喬,只見燈影之下,她面色蒼白如紙,眉目悽愴若霜,似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前行走,仿佛前方是讓她要拼盡全部生命去獲取的珍寶。
臺上,素煙見這年輕女子神情激動,緊盯著自己,莫名的一陣顫慄,望著那越來越近的面容,忍不住開口道:「這位姑娘,你是───」
江慈追上,扶住燕霜喬,連聲向素煙道歉:「素煙姐姐,真對不起,我師姐不是有意攪您的場───」
燕霜喬含淚一笑,低低問道:「敢問一句,您,可是燕書婉?!」
素煙身形搖晃,向後退了數步,手撫額頭,良久方回過神來,猛然撲至台下,緊握住燕霜喬的雙肩,緩緩道:「你是何人?怎知我昔日閨名?」
燕霜喬淚水如斷線一般,慢慢拉開衣襟前領,從脖中拽出一根紅絲織就的絛繩,絛繩上空無一物,那紅絲也像是年代久遠,透著些許暗黑色。
燕霜喬取下那根紅絲絛,看著如冰人般呆立的素煙,泣道:「當年我生下來時,您和母親都是身無長物,您為求菩薩保佑于我,用教坊畫舫錦簾上的紅絲織成了這根絛繩,掛於我的脖間。二十年來,我一直都系著,不敢取下。」
素煙眼前一黑,二十年前,那教坊畫舫之中,至親的姐姐誕下孩兒,自己親手織就的絛繩,她將嬰兒抱在懷中,與姐姐失聲痛哭。那一幕,二十年來,她又何曾有一刻忘卻?
素煙顫抖著伸出手來,泣道:「你,你是───」
燕霜喬上前緊緊抱住素煙:「是,小姨,我是霜喬,是燕霜喬,是你的親甥女!」
素煙禁受不住這個強烈的喜訊和這份突如其來的衝擊,眼前一陣眩暈,軟軟向地上倒去。燕霜喬忙將她扶住,連聲喚道:「小姨!小姨!」
攬月樓中,堂中上百人被這一幕驚呆,神情各異,愣愣地看著素煙與燕霜喬,無一人出聲,也無一人上前。
江慈初始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驚至不能言語,她只隱約聽師姐提起過她母親的舊事,卻語焉不詳,也不知其中來龍去脈。她做夢也未料到,一直看著親切的素煙姐姐竟會是師姐失散多年的小姨。
眼見素煙與燕霜喬抱頭痛哭,她也是眼前一片模糊,感動、茫然、欣喜種種情緒糾結於心頭,雙足如同澆鑄了一般,挪不動分毫。忽一低頭,淚水跌落,醒覺過來,忙用袖拭了,上前扶住燕霜喬與素煙:「快別哭了,你們親人相聚,可是件天大的幸事,快莫哭了!」
素煙漸收悲聲,醒覺終是在這大堂之內,緊緊攥住燕霜喬的手:「你隨我來!」也顧不上向堂中眾賓客致意,拉著燕霜喬往後堂走去,江慈急急跟上。
待三人身影消失,堂內賓客才紛紛反應過來,嗡嗡議論之聲,不絕於耳。
攬月樓外,月華淒冷,透過窗格灑在樓堂之內。樓閣一角,雕梁之上,一黑色身影飄然而下,一擰一翻,如穿雲之燕,由窗格縱出,攀上攬月樓的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