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煙緊攥著燕霜喬的手,帶著二人上到攬月樓的三樓,將門關上,轉身抱住燕霜喬,放聲大哭。燕霜喬此刻卻冷靜了許多,只是低泣,輕拍著素煙的雙肩。江慈在一旁,語帶哽咽,勸完這個又勸那個,好不容易才讓二人收住淚水。
見素煙妝容慘澹,面上油彩被淚水沖得五顏六色,江慈忙打了盆水過來,替素煙將妝容細細洗淨,燕霜喬看著這張酷似母親的面容,無語哽噎。
素煙輕撫著燕霜喬的面容,努力回想二十年前那張弱小的面龐,喃喃道:「霜喬,霜喬,你可知,你這個名字,是我所取?」
「知道。」燕霜喬與她執手相望:「母親說過,您和她,希望我做一棵歷經風霜的喬木,而不是輕易委人的絲蘿。」
素煙淚水再度如珠線般斷落:「姐姐她───」
燕霜喬略略偏頭,哽咽道:「母親在我十歲時,去世了。」
素煙胸口撕裂般地疼痛,二十年前失去親人的痛楚再度襲來,讓她感覺自己如同浮在虛無的半空,只有眼前這個親人,這份相連的血脈,才讓她又悠悠落回實地。
燕霜喬低低道:「母親跳入河中,只來得及將我抱住,便被水流沖走,沖到十餘裡外,被一漁夫夫婦救起。母親一直奮力舉著我,我才倖免於難,她卻昏迷了十餘日才蘇醒。她後來回到清風渡去找你,才得知有一夜教坊畫舫上突發命案,一眾官妓逃的逃,散的散,還有的被充入別處教籍,你不知去向。」
素煙抹去眼角再度掉落的淚水:「是,我想隨你們而去,卻被畫舫上的人救起。過了幾天,畫舫上突發命案,我被官兵帶走,配至南安府的教坊,後又輾轉至玉間府、德州、湘郡等地,直至五年前才回到這京城。」
燕霜喬扶住素煙顫抖的身軀,讓她靠著自己,續道:「母親為了保護于我,怕官府的人發現,在尋你多日未果的情況下,只好一路南下,走到陽州的鄧家寨,病倒在路邊,幸得師父相救,收留了我們母女。」說著抬頭看了江慈一眼。
「母親病癒之後,將我托給師父,又數次下山尋找你,數年內都沒有結果,她內心鬱鬱,又多年跋涉,終於在我十歲那年一病不起───」
素煙此時已沒有了力氣痛哭,只是靠在燕霜喬肩頭低低飲泣。
燕霜喬輕拍著她道:「母親去世前,叮囑我一定要找到小姨。為了便於日後和您相認,母親將一切前塵往事皆告知於我,所以方才,您這出《誤今生》,才讓我確認,您就是我的小姨。」
素煙反手抱住她:「霜喬,好孩子,小姨能見到你,死也甘心了。」
燕霜喬眸中淚水盈盈,聲音卻帶上了一絲悲憤與愴然:「小姨,母親雖告訴了我一切往事,卻始終沒有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小姨,你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誰?現在又在何處?」
素煙身軀一僵,燕霜喬將她輕輕推開一些,握住她的雙肩,直望著她:「小姨,你放心,我不是要認他做父親,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誰?我想問他一句,為何要那般忘情負義,為何要連累外公外婆慘死?為何要讓我們一家人流落天涯,遭逢不幸?!」
樓外,夜空幽深,雲層漸厚,遮住了漫天月華。黑色身影攀於窗櫺上,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痛苦中帶著欣喜的眼神,緊緊望著屋內之人,不願挪動分毫。
素煙心中千回百轉,不知應否告訴霜喬那人究竟是誰。這孩子生得這般清雅脫俗,又何必將她捲入這是非恩怨、國恨情仇之中?可她此刻的眼神如一汪秋水,情殷意切、滿含期盼地望著自己,真的不告訴她嗎?
江慈卻已冷靜下來,將先前素煙所演戲曲與之前在長風山莊諸事聯繫起來,『啊』地一聲驚呼,拍手道:「我知道那人是誰!」
素煙望了江慈一眼,江慈忙以手掩口,望向燕霜喬。素煙知終不能瞞過,長歎一聲,輕聲道:「那人,現為桓國一品堂堂主,人稱『秋水劍』易寒!」
燕霜喬一路北上,尋找江慈,與江湖中人多有接觸,也聽過易寒的名字,不由低呼一聲,未料自己的生身父親便是名滿天下的『秋水劍』。心情複雜間,聽素煙續道:「我五年前回到京城後,入了這『攬月樓』,也曾買過殺手,去桓國刺殺於他,卻均未成功,反倒讓他知道了我的存在。不過他也一直未來找我,也沒有對我下狠手,兩個月前我還在南安府見過他一面,不過之後他便失蹤了。」
燕霜喬感到素煙緊握住自己的手在隱隱顫抖,心中難過,抱住她道:「小姨,你放心,我不會認他的,我只是有些話要問他,問過之後,便絕不會再見他。」
素煙略略放心,激動的情緒到此時才得以慢慢平定,想起一事,忙問道:「對了,你怎麼會到這京城來的?又怎麼和小慈───」說著抬頭看了江慈一眼。
燕霜喬拉著江慈的手道:「她是我的師妹,偷跑下山,我是來找她的。倒也幸虧她這般淘氣,我才能與您相會。」
江慈平靜下來後,便想到了自己掛念於心的那件事情,可要想讓素煙傳話給衛昭,非得再試探她一下不可。她心念急轉,面上笑道:「我是福星,所以師姐才能和素煙姐姐相認。再說了,素煙姐姐心地善良,人又長得美,當然有這個福氣,說不定,素煙姐姐將來還是裴相夫人或者衛指揮使夫人呢!」
素煙忙道:「小慈切莫胡說,這話可不能讓別人聽見了。我與裴相只是泛泛之交,也就是唱戲者和聽戲者的關係而已。」
江慈仰頭笑道:「那三郎呢?我那夜可聽畫兒她們說您傾心之人是三郎啊。」
素煙哭笑不得,但她也知小慈天真爛漫,又見燕霜喬關切地望著自己,自嘲似地笑道:「小慈,三郎又豈是我能癡心妄想的,我雖與他關係極好,但,終究只是他的朋友,而不可能───」
正說話間,房門被輕輕敲響。寶兒進來,輕聲道:「大姐,靜王派人下帖子,讓您即刻過王府。」
素煙眉頭一皺:「他這個時候叫我過去做什麼?」
「聽王府的人說,靜王爺為秦妃娘娘祝賀生辰,說算到此刻,大姐新戲應已演罷,讓您過王府,靜王爺親自譜了一首曲子,送給秦妃娘娘,想讓大姐您去試唱一下。」
素煙有些猶豫,寶兒又道:「樓主說了,讓大姐還是馬上過去一趟,王爺和娘娘都在等著,咱們可得罪不起。」
素煙望向燕霜喬,燕霜喬忙道:「小姨,您先去忙,我們既已相會,來日方長,不急在這一時片刻。」
素煙點了點頭,欲留燕霜喬在這攬月樓等自己,想起一人,想起這人的手段,終究放不下心,遂問道:「你現在住在哪裡?」
「住在一個朋友家中,他古道熱腸,幫了我很大的忙。府第就在內城北二街杏子巷,邵府。」燕霜喬想起邵繼宗,有些羞澀,終沒有說出他的名字。
「嗯,霜喬,你先回去歇著,我明早過來看你。」
三人剛要邁出房門,江慈上前攀住素煙的手臂,笑道:「素煙姐姐,我想求您一事。」
素煙忙道:「小慈,什麼事?我能幫你的一定會幫。」
江慈扭捏了半天,將素煙拉到一邊,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素煙姐姐,您能不能替我帶一句話給三郎?」
素煙一驚,目光複雜地看著江慈,江慈裝出一幅嬌憨害羞的模樣:「我,我自見到他一面後,這心裡,便無時無刻不在想他。您就告訴他,說我這個小姑娘十分仰慕于他,只盼著能再見他一面,若是他不答應,我便只有死在他的面前。」
素煙更是驚訝,未料小慈竟對三郎傾心相許,欲待說話,江慈已紅著臉跑了開去。
三人自攬月樓出來,已是戲終人散,攬月樓前一片寂靜,望著素煙乘坐的軟轎遠去,燕霜喬與江慈在湖邊慢慢地走著,心中百感交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江慈明她心意,只是輕輕拉住她的手,燕霜喬覺她手心溫熱,心中一暖,側過頭向她笑了一笑。江慈開心不已,笑道:「師姐,你別難過了,這麼大的喜事,你應該高興才是。」
燕霜喬點了點頭:「是,母親要是知道我與小姨相認,不知有多高興,只可惜,她───」
江慈見她就要掉下淚水,忙取出絲帕替她拭去,將陛—自己一截的燕霜喬抱住,輕聲哄著。燕霜喬聽她象哄小孩子一般,哭笑不得,將她推開。
江慈涎著臉笑道:「師姐,你要怎麼感謝我?」
燕霜喬橫了她一眼:「我為什麼要感謝你?」
「要不是我偷跑下山,你尋到這京城,又怎麼會與素煙姐姐相認,怎麼能夠親人重逢?」
燕霜喬忍不住伸出手來揪她:「你還好意思說,讓我白擔了這幾個月的心,還有,你叫我小姨什麼?姐姐是你能叫的嗎?」
江慈大笑著閃開,沿著湖邊與燕霜喬笑鬧:「我可是早就叫她姐姐的,這輩份可怎麼算啊!」
二人正笑鬧間,邵繼宗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燕姑娘,江姑娘,我可等你們多時了!」
燕霜喬立住腳步,邵繼宗笑道:「時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燕霜喬見他並不問方才究竟發生了何事,覺此人善解人意,心中更是感激,低低應了聲,拉過江慈,三人一路回了邵府。
亥時,夜寒風冷,月光卻更盛,照著邵府的琉璃瓦,瑟瑟閃亮。
燕霜喬心情久久不能平定,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反側,不能入睡。聽到身邊江慈有規律的呼吸聲,側頭見她睡得正香,頰邊兩團紅暈,似嬌豔的海棠花般動人,不由輕輕撫上她的額頭,低低道:「小慈,真希望你永遠不要長大,不要看盡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才好。我明天會勸小姨,讓她和我們一起回鄧家寨,我們再也不要出來了。」
她聲音漸轉酸楚,卻忽然聽到紗窗上傳來極輕的剝啄聲響,心中一驚,披衣下床,推開窗戶,只見月光下,一黑影靜靜地望著自己,眼神複雜莫名。
燕霜喬愣了一瞬,清醒過來,見這黑衣人望著自己的目光溫柔中略帶哀傷,並無敵意,便也不急著喚人,輕聲道:「你是誰?」
那人取下頭上黑巾,就著皓月清輝和屋內的燭光,燕霜喬將那清俊冷淡的眉目看得清楚,一種難言的感覺襲上心頭,片刻後恍然大悟,冷冷一笑:「人說女兒相貌隨父親,倒是不假,我倒恨自己,為何會有幾分與你相似!」
易寒眉目間隱有痛楚與憐惜,踏前一步,燕霜喬冷聲道:「有話到外面說,不要驚醒我師妹!」
易寒也不說話,忽然伸手點住燕霜喬穴道,抱起她躍上屋頂,一路踏簷過脊,不多時,在一處荒園中落下。
他將燕霜喬放下,解開她的穴道,看了她良久,慢慢伸出手來,燕霜喬卻退後兩步:「不要碰我!」
易寒輕歎一聲,柔聲道:「你叫霜喬?」
燕霜喬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並不言語。
易寒心中一痛,又問道:「你母親,葬在何處?」
燕霜喬想起含恨而逝的母親,冷笑道:「你還有何顏面,前去見她?」
易寒微微退了一小步,眸中痛楚漸濃,愴然道:「是,我愧對於她,確無顏面再去見她。只是,孩子,你───」
燕霜喬側過臉去,不欲看到他痛苦的面容:「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姓燕,母親也從未告訴過我,我的生身父親是誰。」
易寒默然良久,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覺人生光陰就如嫋嫋青煙,雖瞬間飄散,那煙痕卻始終繚繞於胸,未曾有片刻淡去。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望向燕霜喬:「你說有話想問我,是什麼?」
燕霜喬猛然轉頭,目光凜冽:「我想問你,當年為何要累我外公外婆慘死,為何要害我母親家破人亡,為何要毀掉我小姨的一生?!你身為華朝子民,為何要通敵賣國,為何要叛投桓國?!」
易寒身形微晃,痛苦地閉上雙眼,良久方睜開眼來,緩緩道:「你們皆指我通敵賣國,只是你們可知,我,本就是桓國人!」
燕霜喬一驚,愣愣道:「你是桓國人?!」
「是,所以孩子,你也是桓國人。我們身上流著的,是桓國高門望族的血。」易寒負手望向朗朗夜空:「我出身于桓國武將世家,卻是外室所生,一直被家族排斥在外,為出人頭地,也為了報國效忠,我十歲的時候,答應了我父親一件事情。」
燕霜喬顫聲道:「什麼事情?」
「我答應你的祖父,以孤兒的身份,投入華朝蒼山門下,然後再以蒼山弟子的身份投入華朝軍中,在最關鍵的一役中將軍情送回給我父親,讓他大獲全勝。」
易寒的聲音象一把利劍,戳于燕霜喬的心頭,她渾身顫慄,不敢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良久方搖頭道:「所以你才泯滅良心,騙我母親,騙了外公,才做出這等忘情負義的事情來?」
易寒低下頭去,長歎一聲:「我與你母親,確是兩情相悅,我也時刻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真相。只是戰事來得過快,我又不知她懷有身孕,待上到戰場,我父親派出的暗使來找我,我已是身不由己,只是累得你外公慘死,卻非我之本意。我要盡忠盡孝,便只有負了你的母親,這二十多年來,我的心中,也未有一刻安寧。那日得你小姨告知你母親生下了你,我便一直在尋找你們母女,今日能見你一面,實是───」
燕霜喬淚水洶湧而出,卻不願再多看面前之人一眼,轉身就走,易寒急急追上,燕霜喬厲聲道:「我話已問完,你要說的也說了,今生今世,我不想再見到你!」
易寒長歎一聲,伸手點住燕霜喬穴道,仍舊抱著她回到邵宅,將她放於椅中,慢慢伸出手來,撫上她的頭頂,手下的青絲如綢緞般順滑,仿佛連著二人的血脈,但那眉眼中透出的卻是痛恨與憎厭。他心中劇痛,終低聲道:「你小姨身份複雜,你還是不要與她來往太多,帶上你師妹,早些回去吧,這京城,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燕霜喬扭過頭去,易寒再看了她一陣,終拂開她的穴道,身形輕捷如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燕霜喬呆呆坐於椅中,良久,淚水滾落,滴於裙袂之上,片刻後便洇濕一大片,宛如一朵盛開的墨菊。
易寒心潮激蕩難平,強自鎮定,在黑夜中急速而行,隱入郭城西面一所宅子,良久地坐於院中,直至秋夜的寒霜慢慢爬上他的雙足,他才長歎一聲,入屋安歇。
睡到寅時,他便醒轉來,想起心事已了,任務已完成,也知女兒是絕對不會隨自己回桓國,這京城不可久呆,得趁夜離開。
他換上黑色夜行衣,握起長劍,如狸貓般躍出宅子,在城中似鬼魅一般穿行,不多時便到了城西的雙水橋。
此時尚未破曉,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他在雙水橋頭佇立良久,終狠下心來,抹去那一切往事,抬步下橋。
剛邁出數步,他心中警覺,面色凝肅,長劍橫於胸前,望向黑暗之中步出的數人,雙眼一眯,神光暴漲,卻不說話。
裴琰負手而出,笑得如沐春風:「易堂主,我們又見面了!」